是因为坠儿的死么?
他突然好累,不想再撒任何谎,不想再独自背负任何秘密。
天亦望着身侧绿衫飘飘如同精灵的女子。突然忘了,她陪在自己身边有多久。
“你可还记得我的样子吗?”
那句话仿佛还在天亦耳边回绕着。他望着楼下,恍惚间,似乎是那个玲珑髻水杏眼的女子,正摇着扑蝶小扇,仰着脸冲他微笑。
人生匆匆。刀光扑朔,剑影迷离。江湖浮沉中,你可还记得我的样子?
“棠雨,你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啊……我喝醉了。我要睡会儿。”
“快点,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就明天说吧,你喝了这么多,都不晕?”
“可是……还有一句话要说。”
“快说快说,就一句最好,听完我去睡觉。”
“那……永远在一起吧,我们永远别分开。”
“嗯,好。”
千金赌坊。画着金色铜钱的污脏门帘被晨风吹起,露出门内仙姿盛色的容颜。
无暇如月色的白衣,映照得这污浊尘嚣之地如华音仙境。仙人般的他却再捏不起玉笛,右手紧紧按在胸口,几番克制但还是轻轻咳了两声。
有谁会相信,谪仙疏岚也会有病痛之苦。
他的两片薄唇微微有些枯色,他的玉色肌肤微微有些苍白。
只有他眼中那瞬息万变浩如瀚海的光芒,丝毫未变。
门帘被毫无预兆得挑起。两个人站在他面前,微微有些发怔。
“亦兄,棠姑娘,疏某在此等候多时了。”疏岚从椅子上缓缓站起,冲他二人一拱手。
“你怎么在此?”天亦惊喜交集,“你没有受制于泱璇?若晴呢,她在哪里?”
“亦兄不必心急。”疏岚轻咳两声,“我已将若晴藏在安全的地方,泱璇找不到她的。”
“那你……为何会受伤的?”天亦见疏岚重伤如此,虽然一直不喜此人行事,但他也不由为之担心起来。
疏岚闭目,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天亦。他终于说道:“那夜,我在泱璇那里盗得医治若晴手伤的解药,却被他穷追不舍,甚至受了他一掌。”
只受一掌便重伤如此……难道说是因分心保护若晴,无法全力以赴么?
“感谢。”天亦拱手,“既然疏岚先生也知道丞焰在此处,那为何……”
“我已在千金赌坊盘桓多日,内里情况复杂,竟无法找到丞焰公子所在。”
他说着白袖挥挥,身旁的桌子从中间一分为二,喀啦啦滑向两边,露出了中间的地道。
“多谢相助。”天亦向那地道口望去,漆黑不见底的洞道深处,似乎正有一双赤红的眼睛,正在死死盯着他。
这个眼神似曾相识,而且应该是人类的眼睛。
“不必客气。我此番现身,自是站在亦兄这边。”疏岚说毕,身形化作一道如雾白光,从入口一跃而下。
封神地牢。灌满青幽液的绿色水池之上,突兀得竖起一根木刑柱。刑柱之上的人周身被赤红的铁链捆绑着,虽不见任何伤痕污浊,头和手腕却都无力得垂着。
他嘴唇青紫,面如金纸,却只有那双晶亮到妖异的眸子,没有折去半分光彩。
绿池边上,一个白色丧服的男子正舒服得躺在摇椅中,双手捧着一把纯黑色的剑,细细端详着。
而他的脚边,瘫坐着一个杏黄舞裙的美人。她头上珠翠辉辉,脸上也是蛾黄新妆,却无丝毫笑容。她双眼深深望着被绑在刑柱上的男子,几乎要将手中的羽凤舞扇掰断。
“你的侍婢死了。”
半日的静默,半日的凝视,半日的柔肠百结之后,丧服男子仍然捧着黑剑,目不转睛的同时,却冷冷说了这么一句话。
“咔”的一声,檀香木的扇骨终于被一双玉手折断,跌落在地上。
“为什么……”黄衣美人贝齿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一手揪住丧服男子的衣摆,诘问道,“墨吹尘!为什么?坠儿虽是细作,可她若想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你为何就不能给她一个机会!”
“我没有不给她机会,是她自己选择自刎的。”吹尘挥手,黑剑便自己浮起,飞落一旁。他冷冷夺出她手中紧攥的衣摆,从摇椅上站起身来。
“她自知没有机会了。十五年细作光阴,早把谎言陷阱察言观色当作了生存的本能,不当细作,她就只有一死。”
吹尘走到绿池边上,青幽液正好嘶嘶冒出一股五尺高的白烟。昆仑山冰蛤王的毒液,果然还没有将它的毒性发挥到极致。
“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他从袖中滑出一个精巧的玉瓶,掸去瓶塞,就要把那一缕青蓝的液体倾倒在绿池里。
“不要!”黄衣女子飞扑过来,紧紧拖住吹尘手臂,凄厉的声音已近乎哀求,“求求你,放过丞焰吧……求求你……”
女子的肩膀抽搐着,她双手抓着吹尘的衣袍,慢慢滑了下去。
她跪倒在吹尘身侧,冰滑如丝的黑发倾洒在潮湿的地面上,哽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刑室中回荡着。刑柱上的丞焰仍然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青幽液滋养着千绪木,丞焰全身的精、气、神受到毒液的诱导,正疯狂得向千绪木奔涌而去……
吸收过火属性精血的千绪木,应该可以打造出一支对火灵收放自如的风林火山笔吧。
“只要他说出煌灿的下落,我便不用他血炼武器。”吹尘漠然看着脚下跪首的依依,转身飘然而去。
“不!”吹尘的脚踝却被脚下的人死死握住,“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放过丞焰,放过烈焱谷吧……我保证,哪怕让我死一千次一万次,我都情愿的!”
吹尘并未回头。他淡淡道:“真的?你不后悔?”
“我柳依依在此立誓,只要封神派代掌门大人墨吹尘放过烈焰谷和丞焰少主,我愿答应他提出的任何条件!若有违背,人神共弃,天地不容!”
依依跪在坚硬的地砖上,隔着舞纱的双膝早已磕出鲜血,头上的发饰也早随着散乱歪倒的发髻松动滑落。她一双清眸却依旧千朝顾盼,万载流芳,没有消去一点绝代风华。
“好。”吹尘右手一握,那把黑剑已出现在他的手中。黑光冷然,却凝聚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拿着他的剑。”吹尘掰开依依右手手指,将剑柄按在她手里,又慢慢将她五指合拢。
“去杀了天亦,把他的月神剑夺过来。”
嘶……又一股白烟从绿池上冒起,这一次竟高达两丈,几乎已经碰到了墙顶。
没有理会依依脸上死灰一般的表情,吹尘坐回摇椅上,继续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对吧……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吹尘说着,从身旁的桌案上拿了一本书册,翻开来,念道:“天亦,十九岁,微澜门寒逐风弟子,父云垂野,母水轻仙,皆殁于屠魔圣战。幼妹若晴,师从水之守护潋滟。”
吹尘将册子往桌案上一丢。裂锦擂台一事之后,天亦一剑霜寒大败幽冥地座使,一时在灵州之中声名大噪。但此人真正了不得的地方,还远远没有被世人所知悉。
“天亦是六岁才出现在漪沦山上的,云垂野和水轻仙,根本没有儿子。”吹尘所布暗桩无处不在,天亦身份神秘之处,自然瞒他不过,“而他所有的那把月神剑,也根本不是微澜门之物。”
月神剑?依依猛得偏过头,这三个字把她从震惊和绝望中唤醒过来。是了,她怎么没有想到?
“那月神剑,是裁锦宫上一任宫主入室弟子,苍宇之物。”依依拄着剑站起来。补天之仪,天地色变,这样的大变故在灵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二十年前,天现夜之伤,邪火焚天,灵州众生危在旦夕。月神本欲主持补天之仪化解这场灾祸,却不料就在仪式举行的前夜,那位献身的圣女却不见了踪影……
同时,灵石金魄也不翼而飞。当时已经查明,正是那个名为苍宇的弟子所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