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陇中,像乌鞘岭这样的高地实在不算什么。若不留心,地图上都看不出来。你只有走到实地,突然间抬头掉了帽子,低头乍出一身冷汗,然后再打听世代居住在旁边的藏族同胞,他们就会告诉你说,这就是乌鞘岭。于是,一个不起眼的地名才会刻入记忆之中。
乌鞘岭是西征途中头一道鬼门关,攀越它犹如吃一顿杀威棒。当年红军西路军许多老战士,就是在这里进不去、出不来,留下了不少尸骨,也留下了不少活着的故事。
许光达的二兵团如今也来到这乌鞘岭下。
9月13日,二兵团的三、四两军沿甘新公路前进,六军在公路东侧,目标瞄准长城边的天靖和土门。三天之后,部队不知不觉感到山越来越陡,路越来越难走,空气越来越稀薄,气温越来越下降,胸口像堵了个木塞,闷嘟嘟的,浑身冻得打哆嗦。心脏如同一部随时都会停转的机器,坐下来休息是危险的。
这就是吃人的乌鞘岭,这就是吃人的祁连山。据一位叫扎西的藏族汉子说:“山下穿单,山上穿棉;云从山头过,必降一场雪!祁连山是个疯子……”
扎西是个中年汉子,在祁连山这乌鞘岭一带打磨了大半辈子。他个子不高,壮实得像头牦牛。红红的脸膛镶着浓眉,嘴唇奇厚,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在山下与许光达第一次见面时,扎西就说:“我们汉、藏是一家兄弟!”他主动提出为解放大军带路。
许光达着实喜欢这个汉子,拍拍他的手说:“解放了,各族人民都是一家,马家军不代表回族广大的穷苦人民。”
扎西很感动,也很费解地问:“三几年,回人在我们这里杀了你们多少汉人啊,你们却说他们也是一家人?”
带着一大堆问号,扎西到了九师前卫二十团。师政治部主任康世恩也在这个团,于是两人一边登山一边摆起龙门阵。康世恩同他谈到阶级剥削、谈到土司和平民、奴隶主与奴隶,这些在扎西听来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新奇。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过乌鞘岭过得这么轻松愉快,不时爆发出打雷似的笑声。
然而,康世恩却喘不上气了。天气变化无常,出发时在山下是细雨绵绵,到半山腰却见晴空万里,还没来得及高兴,天一黑,大雪便倒下来。看漫天飞舞的大雪俨然季节已进入隆冬。扎西说祁连山是个“疯子”,一点不假。
队伍上个个都在牙花打牙花,浑身筛糠。
师参谋长王兰麟在电台上明话喊前卫团:“还有多远才能下山啊?”
“不远,”扎西说:“三两步就有村庄了,到那里有吃有喝。”
王兰麟气喘吁吁地问:“你那个三两步是多远?”
扎西说:“起码再走十里!不能停,一停就没命了!”
这时部队已经牺牲不少人,前卫二十六团一营就有七个战士在路边喘了口气,就倒在雪地上。病倒的更多,准备的担架都不够用。
披着白雪的队伍沉闷起来。扎西所预言的那个村庄一直没有出现。问他,他总是说“不远了,不远了”,但究竟有多远,谁也没底。
黄昏渐渐来临,突然有人喊:“村庄!”
果然,山脚下的旮旯里隐隐可见一丝半缕炊烟。部队下山的速度明显加快,许多战士连滚带爬,队伍虽然有点儿乱,但大家的心却靠得更紧了。战友们搂在一起,庆幸闯过了又一道鬼门关。
终于,路边歪歪倒倒地出现几幢茅屋或毡房。几个拖着长鼻涕的娃娃几乎光着屁股和他们的狗奔上前来看新鲜。狗“汪汪”叫开了,而那几个辨不清男女的娃娃却呆呆地看着,一声不吭。
也许是狗的叫声惊动了大人们,很快,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从穿着和面相上可以看出,他们中大多数是藏民,有少量汉族人。不管是藏民还是汉人,所有目光都是滞涩的,怀有深重的疑问。
战士们兴奋极了,仿佛忘记刚刚过去的恐怖和疲倦,热烈地挥着手和他们招呼。他们中间有的人咧开了嘴,有人同样友好而粗重地挥舞一下胳膊,慢慢地脚步也往路边靠过来,还有人跟着部队一同往前走,并叽里哇啦地对战士们说着什么。战士们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那激昂的情绪和朗朗的笑声是可以意会的。
这时,前队响起“滴滴答答”的军号声,部队就地休息。战士们解下背包,整齐地坐在路边。
忽然,有几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妇女从村子里跑过来,张口说起汉话:“我们敢打问一下,你们这是谁的队伍,要到哪里去呀?”
战士们听到汉话喜出望外,忙笑呵呵地答道:“我们是毛主席的队伍,去解放大西北呀!”
“毛主席的队伍?!”妇女们激动得你看我、我看你,好半天,泪水从眼眶里哗哗地流出来。其中一人哽咽着喊了一声“同志啊……”泣不成声:“我们可把你们盼回来了!毛主席的红军总算又打回来了!”
这一下可惊动了部队,前前后后一家伙围过来好几十人。
妇女们边整理身上麻布片似的衣服、撩着纷乱打结的头发,边哭着说:“同志们哪,你们晓得不晓得呀,我们也是红军战士啊!我们是红四方面军的妇女团,我们的团长叫张琴秋,营长是关桂芝,她们就牺牲在这里呀……”
人群中挤进来三营教导员胡清海。胡教导员俯下身子,泪水满面,声音颤抖:“同志啊,你们辛苦了!妇女团我晓得的,你们西路军的同志遭大难了!我晓得我都晓得,我也是红军过来的,我们是红二方面军……”
那个亲热呀!几位妇女团的老战士,不管不顾,一把抱住了胡教导员,千言万语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有放声大哭。
一位年纪稍大点的妇女终于松开手,在旁边抽抽噎噎地讲述道:“……我们被困在这里十天十夜呀,横走竖走走不出祁连山,已经兵无弹药、马无食草了,还坚持同甘、青、宁马家兵战斗。古浪一仗,我们西路军伤亡有三分之二;高台一仗,又损失了不少人枪,等我们退下来剩着不到两千人,有的掉头北上,大多数溃散了,就在这个祁连山下面,三三两两,自谋生路……最遭难的就是我们妇女团姐妹呀。我们大多数是四川人,1934年前后参加革命的,哪个不是苦出身啊!我们跟着红军长征过草地爬雪山,一路上也不知同白匪打过多少恶仗。我们妇女团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可是部队打散了呀,在这里人地两生,身上没穿的,肚里没吃的,姐妹三五合伙,还是跟马匪斗呀!我亲眼看到一个大姐,敌人捉住了她,她还用牙咬敌人的手臂,结果被敌人一刀砍了脑壳,好惨哟……我们团的同志们,有的被打死了,有的负了重伤。我们几个是妇女团的最后一批,弹尽粮绝,给敌人围住了。万恶的敌人,比野兽还狠啊,一个一个奸污我们的姐妹,哪个不从,就是一枪,还有一些年轻的姐妹,被他们拉去当娃子……”这位老红军战士说不下去。
战士们抢着把自己的水壶伸过来:“喝口水吧……喝我的、喝我的……”
另一位女红军战士接过水壶,很熟练地喝了一口,接着说:“我们几个偷偷在深夜里逃出来,钻到一个藏民老乡家里,求求人家保一条生命。天下穷人是一家,藏族同胞是好人,他们几家联合一条心,把我们藏起来。我们要活下来,要找自己的队伍,就跟藏民结了婚,我们都生了孩子,我们算是幸运的了!还有一些姐妹,给那些马家土匪威逼成婚,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真是作孽呀!”
有位妇女团的老战士哭着哭着昏倒在路边。战士们七手八脚喊来卫生员,给她喂药、喂水,大家都在流着泪听这些故事,有人振臂高呼口号:
“为妇女团的同志们报仇!”
“消灭马家军,解放大西北!”
有人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老战士们披上,有人解下了自己的干粮袋,更多的人则把自己积攒的一点钱以及肥皂、毛巾之类的日用品,全部送给她们。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几天工夫,四面八方有近百名妇女团当年流落下来的老战士找上了部队。二兵团的三、四、六军和一兵团的二军,都接待过这样的老战士。后来,大家把这些故事汇报给彭德怀,老总的泪水都止不住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她们有么子要求没有?”彭总关切地问。
“很简单,她们要求归队。”
“这恐怕有困难。我们做了工作吗?”彭德怀无奈地望着窗外。
“工作都做了。她们也很通情达理,知道现在归队的确有困难。”
“她们生活得如何?”
“困难啊,十分困难!”
“我们帮点忙嘛!帮了没有?”
“也只有给点衣服,给点口粮,战士们还自动送了点物品。”
“她们现有人数大概是多少?”
“找到部队的总共有一百多,据讲这一带可能有近二百人,但都很分散,互相联络不上。”
彭德怀打开窗户,让刺人的寒风和雪沫打在脸上。许久,说:“野战军政治部抽几个同志,下去仔细摸一摸底,把数字搞清楚,挤点经费,力所能及给点补助……”他用双手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千山难断同志情啊!中华遍地埋忠骨。我们有多少好同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为了劳苦大众的解放,吃尽了人间的辛苦,流下了伤心的泪水,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妇女团是一支英勇顽强的铁军,是中国工农红军的光荣。由于当时的错误,把她们带上了一条悲惨的道路,葬送了她们!今天我们这样做是对的,政权建立之后,还要很好地安排她们,承认她们过去那段光荣历史,活着的要按老同志待遇,死了的要按烈士对待。我们不能忘了她们,我们应当关心她们。她们是我们的同志,我们的姐妹,是我们的亲人……”
说到这里,彭德怀失声痛哭起来。
张宗逊咬着牙拍桌子说:“……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加快进军的步伐,加快政权建设!”
此时,二兵团六军已解放大靖,在大靖休息三天,正准备攻打土门;三、四两军已解放古浪;而王震司令员率领的一兵团二军,则钻出风雪交加的祁连山,解放了民乐,又在张掖三十里铺连打两个胜仗,歼灭敌西北长官公署警备团的300多人。第二天,再歼敌二四五师七三九团大部,敌一七三师骑兵团一看风头不对,知趣地举手缴械。张掖宣告解放。
这是1949年9月19日,败逃酒泉的西北军政长官公署那一锅稀粥,似乎也熬足了工夫。
彭铭鼎奏小夜曲,黄祖埙做白日梦
自从马继援在永登消失之后,彭铭鼎就开始猛加柴火熬这一锅粥。新疆警备司令部参谋长陶晋初曾经给他八个字:掌握部队,等待时机。现在还等什么?彭铭鼎觉得,应该首先从实力人物下手,像吃汤圆那样,试试馅,一口一口来。
兰州战役之后,河西路上所谓的“实力人物”无非有三人:一是还没来得及撤换的九十一军军长黄祖埙;一是一二○军军长周嘉彬;还有一个就是差点取代了黄祖埙的那个第八补给区司令曾震五。别的人都是鸡毛蒜皮,即便像顶着“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招牌的刘任,也不例外。
彭铭鼎把黄、周、曾甚至刘任,都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掂了掂:曾震五是心腹,是当年陶峙岳一条线上的人,没问题,可以信得过;黄祖埙是老蒋的人,到这份上了提起蒋介石的名字,还假模假式地双腿一靠一个脆响,口口声声领袖如何如何;周嘉彬的背景摆在那里,就凭着他有张治中这么一位老泰山,估计走样也走不到哪里去。至于刘任,不过是桂系派在西北的一只警犬罢了,听其言观其行,要他举义,向共产党投降似乎是不可能的。
掂量来掂量去,彭铭鼎的戏法似乎只能在周嘉彬与黄祖埙之间展开。
周嘉彬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早就知道彭铭鼎会找他,肚里的主意有一大堆。他向彭表示“很同意起义”,但是,“黄祖埙这个狗日的步步紧跟,死死盯着老子。分明是监视,不干掉他终是祸害,你要把他干掉!”周嘉彬思忖,彭铭鼎这把刀是借定了!
彭铭鼎冷冷地笑道:“他是盯你吗?还不是你那点部队!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记着我这句话。”
就在周嘉彬琢磨彭铭鼎这句话时,彭又去了黄祖埙那里,给黄祖埙抛砖引玉:“黄兄,大局如此严重,我们怎么办啊?”
黄祖埙的脖子很硬,断然回答:“怎么办?难道向共产党投降?我才丢不起那个人哩,我死也不投降!”
“那当然啊,”彭铭鼎抹脸就是一派豪气地说,“哎呀,我的意见是如何很好地掌握部队,与胡取得联系,与新疆密切配合,团结一致,共同对敌,迎接今后更为艰苦的日子,并作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你怎么能说到投降呢?!”
黄祖埙哈哈大笑:“我这个人就这样!说话直来直去,你别介意啊。”
彭铭鼎说:“我又不是公署的长官、副长官,介意也罢,不介意也罢,你用不着怕。”
黄祖埙就怕人家说他“怕”,忽视了他的身份,当即吼道:“你幸亏不是那个玩意儿,要是的话,我理也懒得理你,我怕个鸟!”
小话立刻传到刘任那里,联想到黄在古浪令不行、禁不止的一些细节,甚是恼怒。“这还了得!大敌当前,公署也不放在他眼里,将来一有点事,还不翻了天啊!”刘任一肚子火也没个发泄的地方,偏偏当着彭铭鼎发作出来。
彭铭鼎又进入了公署副参谋长的角色,乘机向刘进言:“今后河西就靠这点部队,你是现在河西的最高负责人,黄祖埙这样不听你的话,如何得了!应该尽早搬掉这块石头,免生祸端。”
“眼下这么乱,让谁来代他?总不能再动曾震五吧!”刘任明问暗探。
彭铭鼎管不了许多,直奔主题:“人选多的是,二四五师师长刘漫天……这个人就不错嘛!”
刘漫天同周嘉彬穿一条裤子,这是人所共知的。刘任眉毛一跳,嘴上“唔、唔”地答应着,心思却拨开小算盘:倒要看看你彭铭鼎作什么法!于是,表面不动声色,暗里在彭的身边安插数人,日夜盯紧了他。此后,彭的言行举止无不在刘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