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震五从迪化回来一下飞机,哪儿都不去,就到高台找彭铭鼎。见面就说:“一切商妥,陶要我们立即动手,不愿起义者听便,负责保护他们安全出境;愿意起义者听从指挥,不要乱来……”曾震五风尘仆仆,脸上泛着兴奋,一边说话一边掏出一大沓“武器”,其中有张治中从北京转来给军、师长们的电报,有陶峙岳给各军、师长的信件。
彭铭鼎即刻派人找军、师长,结果,既找不着黄祖埙,又找不着周嘉彬,师长们也大多不在,只有二四六师师长沈芝生还在位,彭铭鼎问沈:“见到你们军长了吗?”
沈芝生摇头哀叹:“人各有志……他从张掖过来,在高台停都没停,就去酒泉了!”
彭铭鼎低头不语,到大街上胡乱转了一圈,问了好几个团长、副团长,都没有见到周嘉彬,显然,他也可能“停都没停”就去了酒泉。干脆,去酒泉开个会,把张治中与陶峙岳的信、电报转给他们。于是他和曾震五商定,由曾即刻去兰州找解放军西北最高指挥官洽谈,“家”里的事由彭铭鼎一手操持。
跟曾震五道了别,转身就要上车,突然有个勤务兵跑过来报告,请彭铭鼎接电话。
“是我……”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彭铭鼎听出是周嘉彬,气不打一处来,责问:“你、你是怎么搞的!”
周嘉彬说:“你别发火……我是向你告别,我马上就要起飞了!”
“起飞?你要走?为什么呢?你不能走!”
周嘉彬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便挂上电话。彭铭鼎仿佛听到飞机螺旋桨旋转起来的噪音……这声音越来越响,几乎撕开他的心肺!如果飞走的不是周嘉彬而是黄祖埙,彭的打击或许会好一点,但他却是周嘉彬!彭铭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他决定,立即去酒泉集合军、师长开会。同时,让沈芝生师派个得力的参谋,与当面解放军王震部队取得联系,说明情由,请他们配合行动。
由高台去往酒泉的车上,彭铭鼎一路都在想:刘任这家伙真会惹麻烦,早不出车祸晚不出车祸偏到这个时候出个节目,把大事小情全都推到我彭铭鼎一个人身上!
彭铭鼎哪里知道,刘任也在那里大发脾气呢!他醒过来之后,一口咬定这场车祸绝非偶合,而是彭铭鼎在幕后操纵的预谋,“他妈的,想要老子死,有那么容易吗……”刘任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嘴上骂个不停。正骂着,彭铭鼎出现了。不管怎么说,彭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恭敬,一进门就说:“噢,醒来了就好,万幸万幸……感觉好点了吗?大家都吓坏了!”
刘任别过脸,哼了声:“吓什么,这不正合了你的意吗?”
彭铭鼎脸上莫名其妙,朝身后的随员左顾右盼:“刘副长官这是何意?”
“何意?你心里明白!”刘任翻着白眼,朝天花板瞪着,“我是个命大的人,阎王爷不收,谁都别想动脑子!”
彭铭鼎气得耳根都红了,把带来慰问的几听肉罐头朝刘任面前的矮桌上狠狠顿了一下,骂了一句:“胡扯八道!”转身离去。
回到公署,彭铭鼎仍气咻咻的不能平息。这时,值班参谋告诉他,有个姓刘的从“前线”打来电话找彭,没找着,就挂了电话。
“前线”姓刘的可能是谁呢?彭铭鼎暂且放下与刘任的不快,去琢磨这个问题。
当晚彭铭鼎住在曾震五的卫生街二十一号家里。吃过晚饭,弄了些热水,好好泡了个澡,想早点躺上床静静脑子。谁知刚挨着床板,电话就响了。是骆驼团团长贺新民打来的,告知二四五师师长刘漫天把部队撤到玉门,而且还要往后撤,打算撤到新疆哈密去!彭铭鼎愣了半天,觉得不可思议:“刘漫天怎么可以……”他还以为二四五师也在高台“前线”呢!
彭铭鼎急速地想了想对贺新民说:“你告诉刘漫天,就说是我讲的,大局为重,听从指挥。你还告诉他,新疆的陶司令有话,不准河西部队入疆。如敢擅入,一切后果自负!”
放下电话,彭嘘了口气,来不及转身,铃声又响。这次是“前线”的沈芝生师长。沈的声音有点喜气洋洋的味道,说派去与解放军接洽的那个参谋回来了,结果很理想,解放军王震司令员接见了他……
对彭铭鼎来说,这种消息未免太笼统。他期待着曾震五从兰州带回来一些具体的诸如讨价还价讲讲条件之类实质性意见。他扳着指头算一算手下部队,七七八八加起来,还有两万多人——九十一和一二○两个残缺不齐的军部,相对完整的沈芝生师和刘漫天师;另外,第八补给区的骆驼兵团、两个警备团、两个机械化工兵营、三个汽车团、一个宪兵团、两个监护营、一个重炮营;此外几十门重炮、几百辆汽车,还有一个玉门油矿……
彭铭鼎算着算着,眼皮重耷耷的撑不住了,刚要熄灯入睡,有人敲门,是卫兵。他报告说,刘任刘副长官要彭铭鼎即刻去晤谈公务。
长官偷偷摸摸上天,军座哭哭啼啼放火
彭铭鼎赶到时,刘任正与政工处长上官业佑密谈。刘卧在床上,上官凑得很近,两人说话声音很低。当卫兵引导彭铭鼎一步跨入时,话音戛然而止。
刘任有点不自然。他比下午彭来探望时客气多了,边吩咐卫兵倒茶,边招呼说:“随便坐吧……我的手脚不能动,躁得慌,心情不好。”
这显然是为下午的事在开脱。彭铭鼎听到这句话,也就浮上笑容,寒暄起来。
两人开始七拉八扯。上官业佑趁这个机会满面讪笑地告辞。
刘任闲唠了几句,突然话锋一转:“老彭,空军有架飞机等在这里,我们一同飞重庆好不好?”
“这个……”彭铭鼎措手不及。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阴谋。一刹那间,彭的脑子里云海翻腾。还在武威时,彭与周嘉彬曾一块儿找上官业佑谈过一次话,希望共同促使新疆早日采取行动。另外,据郭寄峤在重庆打小报告时说,刘任认为是彭铭鼎反对他接替西北军政长官,致使这个位子空在那里。刘任称西北局面的恶化,是吃了彭的亏。此次车祸,刘任又认定事情与彭铭鼎有关系。新仇旧恨、老账新账,刘任要一笔清算。他是不是觉得这样一招一式和彭斗,自己不是彭的对手,而要把彭弄到重庆再借助国防部的力量来整治呢?
彭铭鼎是何许人也?他怎么会轻易就范!当即,彭镇定自若地答应道:“好啊,何时动身?”
“事不宜迟,趁天色不太晚,现在就走!”刘任窃喜。
“可以,我回去收拾一点简单行李,马上就来!”彭铭鼎匆匆辞出。
刘任一想,不对!姓彭的一贯老谋深算,鸡毛小事都要沉思再三才作决定,今天怎么对这样大的事,几乎想都没想就慨然应允呢?刘任越想越不对头,急唤躲在外屋的上官业佑:“快,通知空军那架飞机,准备起飞!”
“怎么,真的现在就走?”上官业佑慌张地问。
“对,就你和我,别人谁也不带!”
部队拖到这个时候,飞机对许多军官来说,简直就是起死回生的救命稻草,谁不想青云一上脱离苦海!可是,有几个人够这个级别、能得到这个机会呢?
黄祖埙当然没有问题,资格够、机会也有,但是……自从奸巧溜滑的周嘉彬不辞而别之后,黄就又紧张又懊悔,三番五次找到刘任要飞机,想和刘一起飞走。刘任故意心事重重地问,部队怎么办?油矿怎么办?又高唱什么忠于党国、不成功则成仁之类的高调,硬是用大道理把黄祖埙压住了,并且煞有介事,给黄拟发了一个委任状,让他担任“河西警备总司令部总司令”。
黄祖埙不是傻子,一面虚应刘任,一面留着自己的心眼。前两天见空军一架飞机在酒泉降落,就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为防止被刘任抛下,硬是把自己的铺盖卷搬到机场,日夜守候,苦苦盼着刘任及早出现。
刘任和上官业佑终于出现在机场。黄祖埙喜出望外地迎上去,让刘任吃了一惊。刘对这个妄自尊大的蒋系人物素怀不满,但从来没像此刻这么痛恨。他不得已露出笑脸,身子往上官业佑胳膊上倚得更紧,做出伤势很重的样子,说:“躺了几天,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正好碰到上官……”
黄祖埙说:“得了吧,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几时起飞?”
“起飞?起什么飞?我还没急着走呢,你身为警备司令,不画个句号就想走?”
黄祖埙理亏,只好苦笑着说:“句号有多种画法,有上上之策也有下下之策,你总不能让我在这里入土吧?”
刘任绷紧了脸说:“如果党国需要,有何不可!军人嘛,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我告诉你,我刘某不离开这里,你们谁也别想离开!等我伤好了再说吧。”说着,在上官业佑的搀扶下,又钻进汽车,一溜儿烟开回酒泉。
黄祖埙狗咬尿泡空欢喜,沮丧地耷着脑袋,想:都说这家伙出车祸把脑子撞出了毛病,还真是不假!薄暮已起,看看暮色中的那架飞机静静地躺着,黄祖埙灰心极了,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当晚,他悻悻地离开机场,把铺盖卷搬到城里去住。
第二天清早,四处传出消息,说刘任和上官处长飞往重庆去了。黄祖埙听到后觉得好笑,“胡扯,怎么会呢?”嘴上抢白人家,心里放不下,于是拨打彭铭鼎的电话。彭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少了猪八戒,照样上西天!”
“那就是说,刘任真的飞走了?”黄祖埙急切地追问。
彭铭鼎把昨天傍晚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黄,把黄祖埙听呆了。
接下来黄的表现,在彭及多位当事人的回忆中都有描述。彭铭鼎记录得至为详备:“黄闻讯赶到机场,飞机已经升空,黄即晕倒在地,连爬带滚,抢天呼地,痛哭失声,骂不绝口,无奈之下,只好折回酒泉。一面派遣几股特务寻我谋杀;一面怂恿部属四处鸣枪放火,并亲自纵火把第九十一军仓库烧光。特务头子胡子萍唆使特务到处破坏设备,制造谣言,煽动反抗。顿时酒泉烟火四起,枪声大作,混乱不堪。”
这大概就是黄祖埙跟刘任所说的“下下之策”吧。
现在我们知道了,与刘任同机飞走的,除政工处长上官业佑之外,还有骑兵学校校长胡兢先。时间是凌晨6点整。而黄祖埙7点赶到机场,一直哭到下午4点左右。回城放完了火,带上一九一师副师长和几个参谋、副官、卫士等随从,骑着十多匹马,并以五六头骆驼驮着行李、粮食,向东南方向大摇大摆地走了,打算由青海,经西藏、西康,去云南;刘漫天的那个二四五师已远去安西;甘肃省政府各厅处、国民党中央在甘各机构以及四大银行人员的家属,一大串人马,由秘书长丁宜中领着,迎着风沙向新疆哈密逃去。
部队这下可真的散了,城内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此起彼伏,城外散兵游勇三五成群,到处横行抢劫,老百姓村村寨寨鸡飞狗跳,一片哭喊哀告……
彭铭鼎已经欲哭无泪。他自兰州以来顶在头上的算盘珠子再也没法拨了,几个师之中,最满编的沈芝生师也只剩2300人左右,其余全都成了骨头架子,有名无实、甚至名也谈不上。但是,彭铭鼎不甘心,他抱着双手,见谁跟谁作揖,说:“大家不要慌,乱对谁都没有好处!”然后就对兰州方向望穿秋水:曾震五怎么这么久没有消息呢?
曾震五去兰州之前到张掖见了王震。王震很客气地接待了他,向他道了辛苦之后,说:“天下大势,顺者昌逆者亡。你要去兰州我不拦你,但你记住,你不是去谈判!你们的面前只有一条路,没有第二条路。希望你们不要添麻烦。但是.我们不怕麻烦!”
曾震五还是去了兰州,王震派出一人,与沈芝生师那个参谋一道前往高台。此人就是胡宗南当年所部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的参谋长刘振世。沈芝生急忙打电话把彭铭鼎找来了。刘振世几天前就给彭铭鼎打过电话,只是两人没接上。想不到这次双方一见面就话不投机。焦点问题是驻地的划分,彭铭鼎说:“请解放军在高台以东停止西进,酒泉以西由我军驻扎,然后行动,等曾司令从兰州谈判结果,再行区处。”
刘振世听了,面色温和,但心里想: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还摆这么大的架子!然而嘴上的话却一点不是交涉对手的口气,而是亲切的“嘱咐”。他让二四六师仍驻高台不动,余部通通驻酒泉附近,不要继续西撤,等解放军到达酒泉后,听候改编。刘振世还“嘱咐”说,即日要抽调100到200辆汽车到张掖去迎接解放军第一兵团来酒泉。
彭铭鼎心里像是碰倒五味瓶。这100到200辆汽车派到张掖一“迎接”就完了?他多少日子来的苦心运作、鼎力支撑,竟然叫刘振世这么一个人吹泡泡似的一吹,就一笔勾销了,连一点点讲价钱的余地都没有!这无论如何让人想不通……彭铭鼎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长吁短叹,擂胸顿足,破口大骂。
“不行,我要做最后一把努力!”彭铭鼎把沈芝生叫到身边,“你今晚将所部及友邻各部连夜给我运到酒泉,我自有主意。”
沈芝生纳闷地问:“不是答应人家了吗?这样不太好吧,信用上是不是……”
“讲信用?跟谁讲信用?讲信用你就到共产党的大牢里去讲吧!”彭铭鼎说完一甩手,登车回酒泉。
沈芝生半信半疑,似懂非懂、糊里糊涂地开始收拾部队,执行彭铭鼎的命令。
当晚快到午夜了,郑壮怀、沈芝生、陈定行以及稍稍有点头脸的师、团军官,不约而同拥到曾震五家里,来找彭铭鼎讨教“主意”。
五、河西的展望与回眸
彭铭鼎新主意寡不敌众,刘漫天旧脾气力不从心
曾震五赴兰未归,彭铭鼎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