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年前红军时代的事了。某个风清月朗的草原之夜,宣、钱二人奉命来为红军采购粮草,和黄正清一番交涉成了朋友。他们为黄正清描绘了共产党的理想社会——没有剥削、没有欺压,平等自主,天下大同……这是拉卜楞寺庙的喇嘛们祈祷了多少年多少代的心愿呀!黄正清的心里埋下一颗坚实的种子。
二十年过去,共产党眼看着成为天下大赢家。黄正清真像喝了一杯甘泉那么爽洌!过去的官司,让他看尽国民党的西洋景,知其气数已尽,树倒猢狲散,谁也绊不住谁了。理想也罢、现实也罢,都得投奔共产党。
黄正清脱下军服,背上干粮,扮成一个地道的牧民,拉着一匹烈马上路了。他要去为甘南草原和藏族父老乡亲的将来,作一番长远打算。
这根线让负责地方工作的习仲勋接上了。但是,战事频仍,一日三变,习仲勋行踪不定,黄正清回到草原,线又断了。这让他那些天暴躁得像一头狮子。
兰州战役前夕,马步芳已经预感到末日来临,方圆数百里内金银财宝尽情掳掠。拉卜楞古寺自然是个重要目标。黄正清吃紧得很。他想,这一下要跟马家军了却世代冤仇了!可又担心马步芳遇到抵抗会不会血洗草原。一段时间内,黄正清对要不要留部队驻守拉卜楞寺庙,犹豫不决。
这时他已派出几路人马与解放军联系。在寂寞的等待中,黄正清每日列兵操练、杀声震天。风清气爽的绿色草原及草原上滚动的牛群、羊群、马群,又仿佛是他内心呼唤的另一种声音。
兰州战役终于打响了!有一天,拉卜楞保安司令部驻兰州办事处的人突然带回一封信,是解放军第二军政委王恩茂的亲笔大札,说解放军即将解放临夏,待临夏解放之后,要黄速派人去洽谈和平解放夏河的问题。
“解放”?黄正清乍听这个新鲜活泼的汉语词汇,为之一振。就是说,当年宣侠父、钱清泉的蓝图就要活生生地端到眼前了?!他怀着一种不知是何滋味的惊喜,立即派副司令张子丰带三个人前往临夏。他哪里知道,这个张子丰早就是一名地下共产党员了!
张子丰一到临夏便拿回王震的信。王震在信中说,要审时度势,即刻举义,并肩全歼马家顽匪。黄正清心头一块石头搬掉了,他一个喇叭把部队集合起来,宣布:“我们藏军决定起义,同解放军一道消灭马家军!”
王震给了黄正清一笔可观的见面礼——几大卡车枪支弹药。几天之后,解放军第十八兵团六十二军一八六师五五六团的一个营,被张子丰领到夏河。黄正清亲自出面,张罗了两万多藏民夹道四里多长,以示欢迎。
不久,黄正清便成了彭德怀和贺龙共同的朋友。大江东流,解放军势如破竹。继兰州解放之后,西宁又一扫而平,那个让黄正清不痛快了大半辈子的马家军顷刻间土崩瓦解,究竟是什么力量如此摧枯拉朽?黄正清心里想着很多事。
在同彭德怀、贺龙的接触中,黄正清总感到自己矮了一截。这感觉甚至比过去见到蒋介石还要厉害。他深感自己是不是被尘世封闭得太久,是不是泡在国民党糨糊里面一身不清不楚,是不是文化水平太低跟野蛮人差不多?而今,尘埃落定,真该好好去洗个痛快澡!
黄正清举着酒杯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了彭德怀。说:“请求批准我参加学习,待有提高之后,再参加工作。”
这让彭德怀很是看重。彭说:“你的想法很对头,我和你一样,也得学习。不过全国还没有解放,眼下百废待兴,完全放下工作去学习,恐怕做不到。再说你现在要是不工作,人家还以为你不和我们共产党合作哩。那样就不好了!我们还是在工作中学习吧,你我一块儿学,你是国民党的中央委员,我是共产党的中央委员,过去处境不同,今天坐在一块儿,应当一块儿学习、工作,将来建设新中国嘛!”
黄正清受不住,连说这哪行、这哪行,“你是彭大将军,我……现在马家军也消灭了,我也不知道该做些啥……”
“拉卜楞大草原地处甘青两省边界,是甘南的重镇,目前甘南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嘛,胡宗南要占川北,把赵龙文、王治岐放在那里盯得很紧哩……”彭德怀煞住话头。其时,在解放军第七军和第六十二军配合下的武都起义,尚在紧锣密鼓之中,他不便多说什么。
但是,黄正清却敏感地意识到什么。说:“王治岐、赵龙文和蒋云台这几个人,过去和我都还有一面之交,要是需要,我倒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个嘛……”彭德怀想了想。胡宗南正在收网,赵龙文、王治岐和蒋云台之间关系微妙,这种时候把黄正清插进去弊多利少,弄不好要出乱子。因此彭说:“暂时还用不着你出面,需要的时候我再通知你。”
彭德怀对甘南的态度一直比较审慎,除一开始把彭绍辉的七军押在天水、刘忠的六十二军放在岷县“严阵以待”之外,其余没有别的重大举措出手。原因就在于甘南牵动着胡宗南的神经,而与大西南全局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这锅稀粥只能靠其内部煎煮,是文火煨肥羊,急不得。
自从9月中旬胡宗南宣布王治岐为第五兵团副司令并兼一一九军军长,而蒋云台另立一军任军长、并准备率二四四师入川以来,赵龙文脑子里那根弦就绷到了极限。王治岐当上兵团副司令倒偃旗息鼓了,而蒋云台一接受委任状立刻招兵买马扩充军队,大有干一番伟业的意思。赵的心里那个酸啊,背地把胡宗南骂了一遍又一遍,场面上又不得不跟蒋云台保持一团和气。中秋节晚上,还特地给远驻乡野的蒋假惺惺地打个电话,说:“老兄啊,月圆人圆,今晚朋友都在,席间就差你呀!”
蒋云台说:“明月不照人圆,的确是件憾事。可我的肚子……这两天大概水土不服,闹得厉害呢,略有转机,我一定进城补上,到时候要杀要剐都由你……”
这是蒋云台的拿手戏,不真不假,嘻嘻哈哈,主意都藏在肚子里,谁也猜不透,要做的事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就在赵龙文和蒋云台电话上感叹“明月不照人圆”的这天晚上,解放军第七军代表跟蒋云台秘密接触了一次,彭绍辉军长让代表告诉蒋云台,务必拖住所属部队,不要入川,将来与解放军里应外合一致行动,千万不可贸然举义。
赵龙文的中秋晚宴并没有因为蒋云台的缺席而减色,相反,他和王治岐之间还多了一层无所顾忌的默契。赵龙文大展拳脚让部属灌王治岐的酒,并非常动听地介绍汉南城固地区如何如何美妙,电灯如何如何明亮,学校如何如何齐整,鱼米之乡、五谷丰登等,其题旨只有一个:一一九军应该调防到那里去享福。
王治岐喝得酩酊大醉,该点头不点头、该摇头不摇头。赵龙文就趁此机会把一份早已拟好请求调防的电稿拿出来,让王治岐签了字。
急切入川的胡宗南,见王治岐这么开通地来充当他的大后卫,当然嘉许再三。随之,一道调防命令下来了——第一一九军调汉南城固。
蒋云台发觉此事时,早就木已成舟。酒醒之后的王治岐也觉得这件事“多有不妥”,但给胡宗南的电报是自己签的字,只能将错就错了。为了找到平衡,他把蒋云台拉上,和蒋一起“研究出发问题”,这些曲曲折折的心计哪里能瞒过蒋云台!他一句话就把王治岐问傻了:“第一一九军奉调,任务是什么?”
是啊,部队驻防总不能看哪里风景好、生活好就往哪里去呀,总得有个战略意图吧。
王治岐理屈词穷,结结巴巴地说:“任务……任务……没有什么任务嘛!那里生活很好,物产丰富,我们开过去休整、补充……”
蒋云台冷笑道:“你好糊涂!胡的主力即将全部入川,现在准备放弃汉南,一一九军开过去是当他的后卫,做牺牲品!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我们部队自关中失败后,没有得到任何补充,士兵连鞋袜都没有,现在可以要求他补充被服、鞋袜,然后再研究开往汉南的问题。”
王治岐为难极了,支支吾吾和赵龙文商量,把情况都推到蒋云台身上。
蒋云台一不做,二不休,当天直接给胡宗南拍了一个电报,把王治岐与自己商谈的经过以及自己对一一九军调防的想法和盘托出,这就把赵龙文从中传小话的机会给堵死了。
此时的胡宗南是一尊泥菩萨。他不想把任何一方可资利用的关系搞僵。接到蒋云台的电报,没有二话,立即改令一一九军到西汉水以南、雷家坝至大船坝之间布防。这无异于在赵龙文的脸上掴了一个耳刮子。
从此,蒋、赵矛盾愈演愈烈。
六、陇南义旗
武都插进陈子干,川北选定周士第
把甘南交给赵龙文,胡宗南心里是不踏实的。这种“不踏实”并不是对赵龙文能力上的怀疑,主要考虑到甘南的地位于经略川北太重要了。从蒋云台要求更改一一九军调防电报这件事上,胡就明显觉察到,赵龙文的聪明有点过火。如此下去,可能要误大事。
胡宗南一向不太喜欢老爱展示绝顶聪明的人,觉得这种人不可托付重任。他更愿意部属比他笨一个档次——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不时在他的照耀下,发生一丝有限的光芒。遗憾的是,赵龙文不是这样的人,他巴不得自己就是一方太阳,能给胡宗南带来光明。这显然不大对胡宗南的胃口。
胡宗南就想到了陈子干。陈这个人自主持九十军以来,韬光养晦做得不错,从不见张扬,看上去比较持重。胡宗南把他叫来对他说:“甘南我不大放心,你给我出一马,去那里坐镇几天,重点是注意蒋云台。”
为了不给赵龙文造成刺激,胡宗南装作征求赵的意见。赵龙文知道陈子干已经上路了,胡再来问自己,明摆着的“道理”在里面,还有什么“意见”可言。他立刻作出受到增援的那种雀跃状,并尽可能通过电话线,让胡能够真切地感觉得到,而把内心的那份失落打扫得一干二净。
就在胡宗南改令一一九军防地之后的第二天,蒋云台派往成县买粮的副官陈博文在大船坝打电话报告蒋,说九十军军长陈子干亲率第十二师由汉南日夜兼程开往武都,已经抵达大船坝,正在渡河。
显而易见,陈子干来者不善。蒋云台立即电询王治岐:“你知道十二师开到武都来是执行什么任务吗?”
王治岐一愣:“有这事儿吗?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赵龙文呢?”蒋云台步步紧逼。
王治岐无可奈何,给赵龙文挂了电话。
赵龙文在电话里打着哈欠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接到胡先生的通知哩!这么大的事,他应该通知我啊!”
王治岐明知赵龙文在跟自己耍流氓,却没有应对,而把这套流氓把戏一转手又原原本本地交给蒋云台。蒋云台可不尿这一壶,说:“赵龙文是分署主任,一个军长带一个师向我们这里开过来,他怎么会不知道?这话鬼才相信!好,就算他不知道,现在我们报告上去总知道了吧!你让他通知十二师,部队须经甘泉取道汉王寺再进武都,如果他不答应,非得从我的驻地安化走,到时候部队冲突起来我概不负责!”
赵龙文没法再踢王治岐的皮球了,只好通知陈子干,让他带十二师不要直进武都,而经甘泉到武都东南40里的汉王寺下营。同时,他暗示陈子干说:“初到武都,为精诚团结,避免误会,你是不是去看一看蒋军长啊?”
于是,陈子干下营之后,马不停蹄带着两名随员赶到蒋云台的驻地安化。名义上是“拜望”蒋云台,实则是想探个虚实。一见蒋云台的部队人不离枪械、马不下鞍鞯,戒备森严,心里有数了。随便寒暄几句,就心事重重地告辞。
甘南因为多了陈子干,问题变得简单化了。赵龙文说话不像过去那么含蓄,分署主任的权威也时不时要拿出来耍两下子。而陈子干带来的第十二师和原驻第三三八师干脆毫无顾忌地对蒋云台驻地安化方向做起工事来,形成二对一的态势。赵龙文暗中吩咐说:“看住了蒋云台,一一九军就没有戏看。王治岐不足为虑。
这种明朗化的情绪,等于在蒋云台和甘南分署其他各部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蒋现在唯一可以拉住、也必须拉住的就是王治岐。因为王治岐始终是一一九军的符号,要使一一九军不离开陇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王治岐套住。
机会实际上又是赵龙文送来的。
赵龙文当着分署主任还嫌不过瘾,忽然想出一个花招,希望通过陇南各县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联名电请国民党中央推荐他为甘肃省主席。事情还没有办,消息便走漏出去。蒋云台立刻动起脑子:这个主席要是王治岐当了,不就把王套在陇南了吗?于是立即先下手为强,拟出一份电报,专门派人一个县一个县跑着把字签下来。等到赵龙文按部就班开会商谈时,蒋云台的电报已经发出去了。赵龙文闹了个猴子捞月,恨不得一口把蒋云台连骨头带肉吞了去!
冷静下来,赵龙文想,单纯自己这双手要拿住蒋云台,看来是有困难的。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蒋云台通共”的怀疑,捅到胡宗南那里去,看胡长官怎么收拾他!
过一天,赵龙文给胡宗南煞有介事地发出一份电报,声称在武都安化附近发现有一部电台,经常往共产党军队战区作报,极有可能是内部所为。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提示,按照赵龙文的思路应该万无一失。谁知,胡宗南一看到这份电报就很不高兴:既然你有所“发现”,为什么不查清底细,却要干这种指桑骂槐的勾当!胡把电报狠狠扔在一边,不想理会。对于他来说,赵龙文这份明显在自作聪明的小报告,纯系鸡毛蒜皮,而另一份刚刚来自中统局的绝密情报,才让他惊心动魄呢!
这份密报告知:中共加紧对川侦察,四川地下中共组织日前也派人同贺龙部接触。因此判断,中共对川行动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