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凡无奈地表示只能如此。于是熊、王去找那个“旅长”,要他回忆回忆胡先生在西安的精神讲话,体会体会什么叫“被俘不屈”“宁死不投降”,拿出戏台上看家本领,言行举止合乎共产党“旅长”的身份,尤其是态度要强硬、姓名职务不要自己讲,不要有问必答,要用共产党的语气,把总裁叫作蒋介石,骂蒋是卖国贼,骂国民党是“刮民党”。话还没交代完,那“旅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长官饶命,这差事我干不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打死我也不敢!”
王超凡气得一脚踢在“旅长”的屁股上:“老子叫你敢你就敢,好好听话,现在就按旅长的标准开伙食,做得漂亮,可以给你升官发财讨姨太太,要是不听话,把老子说出去……”他踱了两步冷冷地哼道:“就砍你的头!”
熊向晖怕影响情绪,吩咐“旅长”装上假胡子,又叮嘱王超凡,尽可能安排他在光线暗一点的屋子里和记者见面。
有熊向晖的这番导演,王超凡也大开其窍。他选了个聪明机灵的团副当大队长,把抓来的老百姓好好训了一通。原先这些老百姓都莫名其妙,以为被抓了壮丁,经过整整一下午的训导,才恍然大悟。
那个团副大队长说:“大家不用怕,请大家来是完成一件特别任务。不久外边要来人参观,他们来了要问你们,你们就说自己是解放军,被国军抓了俘虏。可不许胡扯,说错了就枪毙!”
这些“俘虏”有的被指定为“三五八旅”的,有的定为“三五九旅”或是“教导旅”的。敌军队长关照得相当细致:“都给我记清楚了,你们的旅长是罗亚平,是在金盆湾被国军打死的。你们全旅已经被歼灭了,要是问起连、排长的名字,那就……随便诌一个吧!”
“战俘营”当然不能少了女性,于是一些被抓来的妇女,强行剪成“耳刀毛”。还有一些国民党兵也奉命“委屈几天”,掺和到“俘虏”行列,以弥补人数不足。
“人证”马马虎虎凑齐了,“物证”也要做得“跟真的一样”,要有大量缴获的共产党军队战利品,这台戏让刘庆曾和王超凡很费了一番周折。好说歹说,步兵武器有了着落,从驻甘泉的整十七师基库抽调,所有淘汰的“汉阳造”和“三八大盖”统统搬来抵充。轻、重机枪干脆就地取材,在延安警备部队摊派。因为都是装备武器,只好两头兼顾,白天把枪架到“战绩陈列室”的展柜上,晚上物归原主,送还部队。参展枪支还得贴上标签,注明缴获时间、地点。剩下的事情就由一批口齿伶俐的参谋人员来完成。他们的任务除背诵那篇彻头彻尾虚构出来的解说词外,还得准备即兴回答参观团成员所提出的任何问题。
一切布置停当后,企盼已久的中外记者团终于如期而降。
路过西安,盛文自然要接风把盏,尽地主之谊,并亲自陪送到延安。他还随身捎来了蒋介石给“解放”延安诸将领颁发的勋章。胡宗南获二等大绶云麾勋章;裴昌会、盛文、薛敏泉、董钊、刘戡及沾边的师、旅、团头头脑脑,不是三、四等云麾勋章,便是一、二、三等干城勋章。管他是真是假,有枚勋章总是喜事,人人都咧开大嘴乐开了花。
授了这么多晃眼的勋章,又有一大堆现成的吹鼓手,千载难逢的机会,胡宗南当然不会错过。他几乎未假思索,即命盛文主持一个阅兵典礼。地点就选在延安机场。之后,在原来的边区政府礼堂搞一次新闻发布活动,详细讲讲占领延安的作战经过,并答记者问。而胡本人则以战事紧张为借口,置身事外,只答应安排适当时间,个别接见记者团领队沈昌焕和《大公报》记者周榆瑞。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极为高贵的接见刚拉开序幕时,收音机里却突然蹦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新华社陕北前线17日急电——西北人民解放军集中主力一部,于14日10时至下午6时,经8小时激烈战斗,将蒋胡军十五师一三五旅全部6000余人歼灭于瓦窑堡南20里之羊马河,生俘代旅长麦宗禹……”
麦宗禹捶胸顿足遭活捉,王超凡驴唇马嘴吃耳光
头一天黄昏时分,胡宗南在做些什么呢?
记者们的来临和那一大堆金光晃眼的勋章,虽然是他早有所料的事,但真的面对仍有较强的冲击力。在与董钊、刘戡文电交驰中,他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激动和希冀,并请他们转告前线诸位旅、团长,要记住总裁远在千里之外那双渴望的眼睛,努力作战,一举歼灭“共产党军队主力”——这是胡宗南迫切心愿的焦点所在。他把自己单独关在无孔不入的记者们没法找到的某个地方,不许任何人(包括熊向晖在内)惊扰。光线幽暗的窑洞里,静得能听到绣花针落地。他就这样像只河边的鹭鸶,饥肠辘辘地耐着性子,雾中观花、水底望月。
前线总算传来一条令人欣慰的喜讯:苦战多时的两个整编军九个旅,终于在黄昏前攻占了“共产党军队主力”一线阵地!而“共产党军队主力”呢?是“全歼”还是“半歼”或者……恰在这些关键性字眼上,董、刘二人的战报中,清一色含糊其辞。
胡宗南已习惯于这种疤瘌眼儿蒙瞎子的把戏,一看便懂得其中隐情衷曲。但是,他无法揣测到黄昏中两军前沿阵地,会发生一些怎样的枝梢末节。而这些他从来不闻不问,又想象不出的枝梢末节,却是至关紧要的一笔。
在国民党军占领第一线阻击阵地后,张宗逊已从容指挥部队交替撤到第二道阻击阵地。此刻,敌我各占一道山梁,前沿相持,距离最近处,不过三两百米,借着黄昏的余光,双方架在掩体上的机枪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刚进入新阵地,且天色已晚,彼此都显得较谨慎,不敢贸然出击。于是,前沿出现短暂的寂静。
突然,解放军阵地上有只小广播喊了起来:“国军弟兄们,我原是五十三旅一五七团一营三连上士班长,我叫李云康。我现在投奔解放军了!解放军队伍真好哇,官长和士兵像亲兄弟一样,官长从不打骂士兵,吃在一口锅里,穿的用的啥都一模一样……”
国民党军阵地静极了!士兵们都把耳朵竖起来,唯恐漏掉一句听不全。只有几个官长在单调地叫骂:“听他妈胡扯!共产党军队全他妈是土匪,能跟国军比吗?当国军吃好的穿好的,月月关饷……”有的干脆在士兵面前走来走去施放噪音:“不许听!不许听!谁敢违令,枪毙!”叫着骂着,对面喊话结束了。
又是一阵难耐的寂静,士兵们心里不知为什么,全都空落落的。晚风新月悄然兴起,月下余烬和硝烟与那些浑身脏兮兮的身体,一同沉入深重的迷蒙,思绪悠远,有多少心事无人可托……突然,对面解放军阵地上又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弟兄们,我是一五七团七连的王小六。弟兄们,咱再也不能为蒋介石卖命啦!瞧那些当官的,谁把咱们当人看啊。他们玩婊子、抽大烟,喝兵血、吃兵肉,没一个是好东西。解放军才是咱老百姓的队伍啊……”
喊话的阵地是三五八旅七一六团五连的。李云康和王小六这两个国民党逃兵,现在已是五连战士了。不久前那个夜晚,他们侥幸死里逃生,在野地里遇到一个老汉,此人即是刘百顺。当时李、王二人想,前前后后不是国民党军就是解放军,撞到哪一拨都没有好果子吃,便双双跪在老汉跟前,苦苦哀求:“大爷,咱俩都是外乡人,此地人生地不熟,救救咱吧……”
刘百顺老汉搀起两个后生,立刻想到自家的三个“狗子”,便说:“娃儿,过去咱走错了路,不说了。现如今,光明大道只有一条,投奔解放军!”
李云康和王小六一听这话,腿直哆嗦:“大爷,使不得,要杀头的……”
“谁说的?”刘百顺声音硬了,“解放军里边都是好娃娃,杀了你俩的头,老汉我赔上!”两个逃兵便犹犹豫豫跟刘百顺来到七一六团五连连部……
李云康和王小六轮番喊阵,是他俩自己的主意。尤其李云康,是个老兵,自称团营以内朋友很多,许多排长、连长还都是他的同乡。而在第一轮交锋时,他又发现当面之敌恰巧还是他们连。他扯开嗓门喊着,整个沟谷静悄悄的,便觉得有千百双耳朵在默默倾听着自己的声音,于是,他越喊越带劲,嗓子都喊哑了。
入夜,国民党军不甘寂寞,开始打炮。炮火之后,便是步兵冲击。新阵地上的初次交锋,双方都打得异常激烈,国民党军寸步难进,结果丢下一地尸体败退下去。接着又继续准备下一轮冲击,解放军也在抓紧整修工事,准备手榴弹和子弹。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国民党军丢在前沿的尸堆里,突然爬出五六个人,双手高高地横举着长枪,向解放军阵地上猛跑,边跑边喊:“李云康!李云康!”
国民党军阵地上的官兵都惊呆了。有个当官的举枪射击,但距离太远,又在月光下,只是徒然地浪费了一梭子弹。五六个人被带到解放军掩体内,都是李云康的熟人,大家紧紧抱在一起。此后类似情况屡有发生,以至旅、团长们在给董钊的战报中不得不加上一句:“士兵每有临阵脱逃者,较以往更多……”可惜这些尖锐的文字,在董钊上报胡宗南时,一字不落地给勾去了。
张宗逊的一纵与敌人九个旅难分难解打到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忽听东北方向传来一阵隆隆的炮声。透过望远镜,还可以看到远处的上空浓烟滚滚,大家心里都快活得要命。
独一旅指挥部的位置比较高,看得也清楚,王尚荣举起望远镜就放不下。他一边看一边跟参谋长李书茂笑着说:“大炮响过,手榴弹都响了,大概敌人进到口袋底了!”
李书茂说:“是啊,现在敌人比咱们还要听彭总的话,完全按照彭总的计划行动!”说完哈哈大笑。坐在电话机旁边的几个参谋也禁不住笑起来。笑声传遍了整个阵地,指战员们群情振奋,将一夜来的疲倦一扫而光,仗也越打越有滋味。
胡宗南完全没有料到,彭德怀与他在牡丹川、云山寺一线对阵,是“项庄舞剑”。在麦宗禹全旅覆没之前,他的心脏一直是随着董钊的战报跳动的。刚好,让他挠头的那帮记者,又在延安大闹天宫。参观“战绩陈列室”时,美联社记者当场就提出疑问:“你们不是宣传共产党只有小米加步枪吗?这些新式的美国火炮和美制轻重机枪,还有这些刚刚出品的中正式步枪,共产党部队是怎么搞到手的?难道是你们赠送给他们的吗,还是共产党缴获过去的?如果不是缴获,有的枪炮上为何还有你们部队番号和代号?”
这么一大堆问题,讲解员想都没敢想,一时瞠目结舌,只得请示胡宗南。
胡宗南的脸色忽青忽紫地说:“这些美国人真是讨厌透顶,什么都要问……”但是,究竟怎样回答这些问题,他没有说。他怎么说呢?对待记者,尤其是外国记者,还能像跟部属那样,张口来横的吗?当然不能。令人讨厌的美国人,永远不会理解中国的国情。他们还以为中国的事情跟他们美国一样,什么都可以摆到桌面上去说。
更伤脑筋的是记者采访“战俘营”。刘庆曾和王超凡精心设置了十个“战俘管理处”,却因人数不济,“战俘队”才勉强凑了五个。没有办法,只好轮番调用,结果大出洋相。记者们拍照时,今天这个点上拍的俘虏,与明天另一个点上拍到的俘虏,居然都是一伙人。一看照片上熟悉的面孔,两名金发碧眼的英国女士觉得不对头,遂开始发难。几个伪装“俘虏”经不住盘问,结结巴巴道出真相,而在场的王超凡想解释一下,又驴唇不对马嘴。胡宗南听了汇报肺都气炸了,破天荒地打了这位堂堂新闻处长一个耳光,并传令枪毙那个多嘴多舌的“战俘”。然而,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不少记者连延安是座空城的内幕也搞到了手……
那时的胡宗南,压根没去多想麦宗禹一三五旅,有何不妥之处。他相信自己对战局的把握与判断,更相信麦宗禹的忠实。整编第一三五旅前身是国民党第一三五师。1945年抗战胜利后,由鄂西进出江陵、沙市一带,接受日军投降,曾一度执行蒋介石驱逐大洪山区人民地方武装的任务,归第六战区指挥,后编为十五军建制。1946年夏天,奉命追击八路军中原突围部队,追到陕南,就被胡宗南顺手牵羊收养过来,寄放在刘戡二十九军名下。前不久,旅长祝夏年因为腿部骨折,到西安住院去了,所以让麦宗禹暂时代任旅长。这个“代旅长”下一步命运如何,全凭胡长官发落。因而,麦宗禹上任后竭力表现出恭顺不二。
4月14日清晨,整一三五旅在瓦窑堡南部集合完毕,忠于职守的麦宗禹照例进行了一番热情“训示”。他决定采取战备行军的方式,沿瓦、蟠大道向南行进。第四○五团为前卫,派出一个营为本队左侧卫。旅部、特务连、通信连、工兵连、化学炮连、第四○四团及辎重营和卫生队,依次作为行军本队,由四○四团派出两个连,分别担任右侧卫和后卫。
队伍出发后,麦宗禹莫名其妙地老感到心慌。他问参谋主任朱祖舒:“以我们一个旅的兵力,万一碰上共产党军队主力,该能够抵挡一阵子吧?”
朱祖舒不明其意,便随口答道:“共产党军队主力不就那么几万人吗?论装备,他们差远了!”
这话多少让麦宗禹得到一丝安慰。埋头走了一阵,麦宗禹觉得还是不对劲,额头上直冒虚汗。朱祖舒问:“旅座,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麦宗禹一向心脏不太好。但是,此时麦可以肯定地断言,他的心脏并无异常。那可能就是近日太劳累的缘故吧!麦宗禹暗自思忖。连日来,麦为了加强瓦窑堡的防务,从早到晚忙于侦察地形、督促工事,还要对付共产党地方武装没日没夜的骚扰,几乎没睡过囫囵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