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东出陇东北上三边
周恩来犒师真武洞,杨步浩叙旧马王滩
从王家湾到安塞,俗称110里。周恩来、陆定一和警卫班的战士们上了路,打马顺着延河往前赶。天地间,阳光、春风一应俱全,山野的嗒嗒马蹄声鼓点般敲打着这个喜气洋洋的5月。
距真武洞不远了,陆定一说:“周副主席,下马喘口气吧!”他个子小,压不住马,身子一路都在马背上跳,惊险时屁股都脱了鞍,吓得警卫员们在后面呼叫不迭,所以很累,满头大汗。周恩来也不轻松,他的右臂1939年夏天在延安从马背上摔过一次,落下毛病。现在靠左手拉缰绳总不是那么得劲。于是,大家下马,往河边走,想捧口水喝,顺便也打湿毛巾擦把脸。
喝了水,擦过脸,周恩来敞开衣扣,往高坡上站了站,一任小风鼓荡胸襟。“定一呀,”他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据说是道教真武祖师修行的洞府,地气旺香火也旺,声名远扬啊!”
陆定一边舒胳膊一边应道:“彭德怀和习仲勋同志很会选择休整地点,真武洞真武洞,练兵习武再好不过。我还听说那个洞子很深,一直可以通到陇东、宁夏哩!”
几个小警卫员信以为真,都说,那多好啊,今后部队到陇东和宁夏打仗,可以从洞子里钻,隐蔽接敌神出鬼没,不用披被单、插树枝,露天趴地上过夜了。
周恩来和陆定一听了都哈哈笑起来。周想了想,说:“是啊,定一,小鬼们的话是个玩笑也有实情啊,我看,彭、习的真正用意恐怕就在于此……”见陆定一和警卫员们都在不解地盯着自己,周恩来打住话头,示意大家上马。跨上马背,他接着说:“青海马步芳和宁夏马鸿逵,趁我西北野战部队跟胡宗南交手的空隙,连续对陇东根据地搞突然袭击。不到一个月时间,陇东分区的合水、西华池、曲子、环县、庆阳,五个城市啊,都给他们占去了!这些魔鬼,惨无人道,陇东老百姓吃尽苦头。彭德怀同志早有收拾‘二马’之心。”
周恩来判断得很对,彭德怀和习仲勋在蟠龙一仗之后,考虑最多的就是陇东。连续的打击,胡宗南被迫“乖”了许多。他将主力统统拉到延安安营扎寨,大有雷打不动的架势。而西北野战部队撤至安塞,一蹲十天,人要粮马要料,区区小县,长久下去势必难以支撑。而安塞距延安近在咫尺,胡军又抱成一团,兵力悬殊的情况下,是不便轻动干戈的。到安塞这七八天,说是休整,彭德怀心里一块石头从没挪过地方。他成天趴在地图上找啊、量啊……困了,打个盹;饿了,喝口糊。习仲勋说:“我的老总,你这么熬,怕是扛不住呢!”彭德怀表情严肃,没有言语。习仲勋只好吩咐管理部门将警卫员排上班,轮流守着彭德怀,吃喝拉撒睡,全方位保障。
祝捷大会的事,由习仲勋一手操办。他是个活泼的人,人到哪里吆喝到哪里,事情从头到尾张罗得红红火火。到日子了,习仲勋更忙,一会儿是边区政府劳军慰问团,一会儿又是中共西北局的领导同志。什么支前劳模介绍经验、战斗英雄戴光荣花等,没有一件不催得急促。然而,再急,习仲勋都独自挡着,决不许惊动彭德怀。直到会议前一天下午,部队报告说:“中央来人了!周副主席也来了!”习仲勋才亲自跑到指挥部,一把拉着彭德怀:“老总,你得出马,我们骑牲口去接周副主席!”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彭德怀丢下手头的活儿,与习仲勋并肩迎到村口,老远见到周恩来等人一溜烟尘过来了,习仲勋在马背上就喊:“欢迎!欢迎!”彭德怀也跳下马,满面笑容迎上去,同周恩来、陆定一及警卫人员一一握手,说:“你们走得不慢,路上没出么子事吧?”然后就站到一边,望着习仲勋和各位大声地寒暄,沉默寡言地笑着。
“辛苦了!辛苦了!”习仲勋说,“部队知道你们要来,那个高兴劲啊……”说着,上去搀扶周恩来下马。周恩来嘴说“不用、不用”,双脚已经着地。那种精神抖擞、豪情满怀的样子,强烈地感染着每一个人。他边跟大家握手边说:“我们也是在胜利捷报的鼓舞下,快马加鞭、如乘春风啊!”说罢,仰起脖子哈哈大笑。这笑声在山谷间回荡着,经久不息,直到第二天祝捷大会开幕。
祝捷大会会场选在真武洞南边的延河滩上,当地人俗称“马王滩”。几天前,中共安塞县委便组织民工在滩头依势修筑了主席台。各部队的战绩表和花样不等的战利品,统统陈列在场子边上。3月14日下午开会,一大早部队就在驻地集合往会场带。刚打胜仗的指战员们,休整的几天工夫,剃头的剃头、刮脸的刮脸,沾着蟠龙李昆岗的那点“洋财”,都换上了单衣,加上新枪新炮往肩头一扛,精神面貌好极了!过午时分,野战部队、地方部队、游击队和安塞县地方群众5万多人,差不多就在马王滩聚齐。河岸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腰鼓队和秧歌队,搅得黄沙弥漫,一个仿佛过去了很久的陕北高原欢快景象,又回到这些穿着对襟小褂、扎着白羊肚头巾的人们心中。
人们狂欢是有理由的。从3月19日三五八旅最后撤离延安,到5月4日蟠龙被克,前后不过一个半月时间,西北野战部队就在青化砭、羊马河和蟠龙镇“三战三捷”,歼敌一万四千多人,活捉了三个少将旅长,其中两个是“金刚级”。尤其是拿下蟠龙镇,军衣、面粉、山炮、子弹、医药和骡马,成千上万的物资,在穷见阎王、苦见黄连的陕北简直就是命根子!这些胜利,哪一条都足以使边区军民威风大长、信心倍增。
周恩来出现了。他神采奕奕地朝会场巡视一遍,健步登上挂着毛泽东和朱德巨幅画像的主席台。身后跟着陆定一,以及中共西北局副书记马明方、边区政府副主席贾拓夫。马、贾二人是带着边区政府林伯渠主席拨出的6亿元现金来犒赏部队的;而周恩来作为中共中央副主席,专程从百里之外赶来参加会议,事件本身就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按照毛泽东的意图,周要在会上宣布:中共中央仍在陕北,毛泽东仍在陕北!显然,这是个震天响的消息。毛泽东说:“不仅让边区军民知道,让蒋介石、胡宗南也知道。他不是宣称捣毁了共匪老巢吗?擒贼先擒王,可事实怎么样呢?我毛泽东还在陕北,他失败了!”
“同志们,”周恩来洪亮的声音被延河滩上亲切的微风徐徐传扬,“我代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代表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向为保卫陕甘宁边区、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和保卫毛主席浴血奋战的全体指战员,表示亲切的慰问!热烈祝贺边区军民取得了粉碎胡宗南进攻的巨大胜利……”
“全国解放战争最紧张而艰苦的内线作战,差不多就告一段落了。这一年里,解放军消灭了国民党正规军97个半旅共73万人,加上那些非正规军,总共112万人。这是个很好的开端,蒋介石的尾巴再也翘不起来啰!有了这一年的经验,大兵团作战我们也不怕啰!今后,国民党蒋介石不管怎么打,我们都奉陪到底!对于夺取全国胜利,党中央、毛主席是充满信心的!最后,我要向同志们宣布:自从撤离延安之后,毛主席和党中央一直留在陕北,与边区军民并肩战斗!”
“毛主席万岁!”口号声骤起,掌声如雷,人们含着热泪交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毛主席还在陕北!毛主席和我们还在一起!”有声无声的默诵一遍一遍,汇成一股炽热的暖流,在整个会场每一个人心中剧烈地涌动。阅兵式开始了,部队情绪高达极点,指战员们拼命抖擞着精神高喊:“蒋军必败!我军必胜!”那股气浪,使得哗哗的延河流水也跟着颤动起来。
祝捷大会不知不觉到了歌舞阶段,队伍被笑声和掌声弄得有些醉意。大战之后,老友新朋聚在一起,谁都有满腹心事需要倾诉。大家就一边观看节目一边畅谈体会。这一个多月来,三战三捷,佳话连篇,新奇古怪的故事自然少不了。其中贺炳炎走单骑、骡子失而复得的事,成为人们传谈的焦点。
那还是在蟠龙战斗之前,独臂英雄贺炳炎由晋绥军区第三纵队副司令员兼独五旅旅长,调任一纵队当副司令员。他是个有名的“贺大胆”,在当时敌我阵营那么抵近的情况下,竟然从蟠龙东面野司所在地,只带一个警卫员,一头骡子一匹马,横穿敌我之间,到蟠龙西面的一纵走马上任。许多同志都劝说他别这样冒险,劝不住,贺炳炎把大斗篷一披,拔腿就走。结果走到中间,不出所料,跟敌人保安队撞上了鼻子。
开始,保安队那些家伙看贺炳炎披个大斗篷,骑着大骡子,屁股后面还跟着护兵,气派很足,而且又不避人,以为是国民党正规军的什么官,心里含糊,也没敢动他。谁知贺炳炎大意得没了边,居然把保安队误认为是自己人,上去问人家:“喂,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这一问露了馅,保安队一听不对头,哗啦拉开枪栓。贺炳炎这才察觉到情况不妙,跳下马就招呼警卫员飞快地顺着山沟往回跑。因为跑得急,路又不好走,骡马也顾不得拉了。
保安队追了一段没追上人,却逮着了贺炳炎的骡子。那匹马到底是调教过的,保安队奈何不得它,它就一路飞奔跑到我方一纵阵地。恰好遇到廖汉生,当眼认出是贺炳炎的坐骑,大吃一惊,赶紧打电话到野司查问,这才知道贺炳炎原来有惊无险。那匹替主人受累的骡子被保安队吆二喝三带到蟠龙镇,夹在李昆岗的骡马群中待了好几天,最后又被缴获回来。“骡归原主”,人人都说,“贺大胆”命大福大造化大,玄玄乎乎的故事都可以编小说了……
正当大家热火朝天笑谈贺炳炎,一个扎白羊肚头巾的陕北汉子登上了主席台。会议主持人王震可着嗓门介绍道:“这是边区劳动英雄杨步浩……”说完带头鼓掌,台下又是一片欢腾。杨步浩是个名人,毛主席在延安时,同他是好朋友,两人来往很密切。毛在重庆谈判回来,杨捉几只鸡、装一筐鸡蛋,专门用毛驴驮到枣园来看望。毛泽东也回送他两盒饼干和几条腊肉,还有果子、糖什么的;年关,杨又带个秧歌队给毛泽东送去一块金匾,上面写着“人民救星”四个字,毛泽东看了秧歌,在军委大礼堂有酒有肉地招待了客人;胡宗南进犯边区了,毛把杨接到枣园,讨教坚壁清野的办法,还让他给美国军事观察组的记者答问……大家今天见到杨步浩,实际上含着另外一番寄托。所以,他没说几句话,台下便格外安静。
杨步浩说:“今年正月初七,我去给毛主席拜年。毛主席问,‘杨步浩,我们要走了,你是跟我们走,还是跟游击队走呢?’我想了想,婆姨死了,留下三个娃娃,还咋走咧?我说:‘我离不开这里,我打游击去!’和毛主席分手以后,我就扛枪当了游击队员……”杨步浩一口横山县老家的土话,说一句,磕巴一下,可台下人听起来却特别受用,许多人听着听着眼眶都红了。
王震更是如此。他想起当年三五九旅在南泥湾大生产第一次认识杨步浩时的情形,心潮起伏,不能平静。杨是被派往三五九旅指导生产的,那时就已评上劳动英雄。当杨听说毛主席也要亲自劳动,也要上缴公粮时,当即就向王震表示,要替毛主席代耕并缴公粮。秋后,杨步浩果然给毛主席送去一石麦子的代耕粮。
毛泽东高兴地问他:“你为什么给我代耕缴公粮呢?”
杨步浩触动了心事,说:“我逃难逃到延安川口,内人和女娃娃饿死了都没处埋,埋到地主地上,就欠下一辈子的阎王债。红军来了,共产党在川口建立了政权,给我分窑分地,我豁出这条命也报答不完毛主席你的恩情!”
毛泽东听完这番话,沉默许久。后来,他私下跟王震说,杨步浩的话里面有哲学,“我们共产党凭什么本事得天下”?
这句话问得王震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是啊,我们靠什么立足、靠什么打胜仗、靠什么让老百姓舍着命跟我们走?撤出延安时,胡军在王理河抓到30多名手无寸铁的群众,这些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庄稼汉,一辈子清白本分。国民党军端着枪威逼他们交出共产党,他们就30多人往前一站,说我们都是共产党。问谁是领导,大家又一起挺身而出,说我们共产党个个都是领导,是自己领导自己。事实上,他们中没有一个是共产党员……
台下的掌声一浪一浪爆响起来,王震才发觉杨步浩的话讲完了。接着是胸戴大红花的战斗英雄们一一登台,由周恩来、彭德怀等领导同志把盖着拳头那么大方戳的奖证,亲手发给他们。会议最后的节目是将一大批敌三十一旅、一六七旅解放过来的战士,补充到解放军各部队序列中去。彭德怀站在周恩来身边,默默看着旅团在各自整队补人,心里掂着周恩来刚才在会上提出的三句口号——一是收复延安,二是解放大西北,三是同全国人民一道,消灭蒋家王朝,甚觉沉甸甸的。
这时,陆定一想起与周恩来在路上的谈话,便问:“彭总,部队下一步有何打算?”彭德怀不假思索地回答两个字:“要走!”周、陆二人相视一笑,会意地点点头。
天色不早,部队开始解散。领导同志们站在高处和大家挥手道别。
彭德怀一边挥手一边向周恩来和陆定一谈自己的想法,他希望挥师西进,鞭抽“二马”,并打算把很有战斗力的绥德警备区四、六两团留下,以保证中央前委的安全。周恩来表示同意,答应回去和毛泽东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