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毛泽东和中央军委交给贺龙的任务是:集中晋绥主力,占领太原,然后挥师北上,夺取归绥(今呼和浩特市)。这样,山西和绥蒙的局面便可有效控制。当时情况相当严峻,傅作义和阎锡山都接到蒋介石暗下的命令,一个劲地调动兵力哄抢大城市,企图先下手为强。毛泽东和朱德分别拉住贺龙的手,一遍一遍地叮嘱:“贺老总啊,这是历史转折关头,慢一步全盘皆输,你必须尽快行动,争取时间就是主动,就是胜利。”贺龙镇定自若,严肃地点着头:“蒋介石要摘桃子,没有那么便宜!”
对于时间和胜利的关系,贺龙心中当然明镜似的。整个编制调整期间,部队的攻击行动几乎没有中断。新的编制序列一下达,他连家都没有顾上回,一大早就同由联防军参谋长张经武、中共晋绥分局代理书记和晋绥军区政委林枫等人组成的指挥班子,打马出发了。一路上,贺龙都在想如何夺取太原、控制归绥,一份详细作战计划已烂熟于心。可第二天他突然接到报告,说晋绥部队第二十七团和绥蒙军区第九团好不容易攻进归绥城,已把日伪军包围在大十字街的伪蒙军总部,谁知就在准备瓮中捉鳖时,傅作义冷不丁在背后捅了一刀。这位堂堂的第十二战区司令长官竟奉蒋介石之命,下令第三十五军暂三十一师一部及所谓挺进纵队三千余兵马,悄无声息地从八路军侧背杀过来。日伪军高兴坏了,立刻趁机反击。顿时,晋绥和绥蒙军区部队腹背受敌,只好一肚子遗憾地撤了出来。
“这还了得!”贺龙听到报告气得在马背上直跳脚。这天晚上,从没虎过脸的他把脸拉下来了,饭也吃不下,通宵不能入睡,一锅一锅猛吸烟,吞云吐雾问大家:“怎么搞的?叫傅作义来这一家伙,太原、归绥我们都进不去了。明摆着嘛,敌强我弱……得想个法子,横竖跟老蒋干一下子。”
这个“一下子”让贺龙苦苦思索了好几天。8月22日,中央军委下达关于“以相当兵力威胁大城市和交通要道,以必要兵力着重夺取小城市和广大农村”的电报指示。贺龙当即决定:分南北两条战线,向敌发起凌厉的攻势。北线一面巩固已解放的陶林、武川等城,一面继续夺取绥东、绥南各县城,配合聂荣臻的晋察冀部队攻取集宁、丰镇,阻止傅作义继续东进;南线集中全力狠揍胆敢进犯的阎锡山,把汾阳、文水、交城、孝义诸城一一拿到手。到毛泽东登机飞往重庆的第二天,贺龙手中的红色箭头就已在归绥附近的陶林、武川、萨拉齐、集宁、丰镇、兴和、尚义、左云、右玉、凉城、清水河等县遍地开花,一大批小城解放了,对平绥铁路产生了相当的控制力,同时也威逼归绥。但这并不能减轻贺龙的心理负荷。当晚,他忧心忡忡地给朱德、刘少奇和任弼时发去一份专电:“毛泽东主席赴渝安全有无保证?我们不明了情况,请告之。”
贺龙也知道毛泽东一向不信任蒋介石,即便是在8月23日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他也还是满口认定蒋介石的所谓“和谈”纯属骗人的鬼话,指出蒋终究是想消灭共产党,只是眼下条件不够成熟。方方面面都需要和平,苏、美呼声很高,老百姓呼声很高,共产党呼声更高。而国民党内部矛盾重重,军事上,兵力分散,摊子还没摆好,这才有“和谈”一说。毛泽东声称他是去重庆揭穿阴谋的,并且让周恩来先去侦察一下蒋介石开的什么盘子。现在,连这一步都省掉了,毛、周同机出发,实在让贺龙提心吊胆。记得当时汇报晋绥部队南北线作战方案时,毛泽东就对这一行动寄予厚望,说:“你打得漂亮,我就放心大胆了。”如今晋察冀边区的北线战绩小有辉煌,作为指挥员自然不满足,他强烈期望着深入山西腹地的南线部队出现奇迹。然而,这毕竟是紧靠太原的地方,阎锡山的势力盘根错节,每攻一城无异于虎口拔牙,实际情况的进展不太理想。汾阳没能得手已让贺龙焦虑不安,转攻文水县城又出现一连串意外。
正当此时,朱德、刘少奇、任弼时给贺龙的复电到了。他们告诉贺龙:“毛泽东赴渝谈判十分必要。从国际国内情况看,安全保证也是有的。目前,在前线最能配合与帮助谈判的事情,就是在自卫原则下打几个胜仗。晋绥方面对阎锡山、傅作义的进攻,望能组织一两次必胜的战斗,以配合毛主席的谈判。”
贺龙的心被这无声的雷电击穿了。他抓着电报在头顶上直摇:“我们相信中央!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争取打几个胜仗,用实际行动配合毛主席去重庆。”不用说,攻占文水就是这“几个胜仗”的第一个。
南征湘粤风云突变,夜攻文水风雨无阻
指挥部设在晋西北一座最普通的茅屋里,贺龙的烟斗仍吸得像往常那样吱吱作响。满屋的烟雾中,他那略显红肿的双眼火焰般地跳动着,地图离得很远,但却不妨碍他准确无误地报出文水县城周围大大小小的地形地物。一份体现“首长决心”的战术简图已由作战参谋标示完毕,贺龙的脸上又漾起纯真的笑意。“小城外围是平原,望不着边,土地肥得流油呀。人说交城山,交城水,不浇交城浇文水嘛……”贺龙从嘴里取出烟斗,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按照他的总体部署,独一旅旅长王尚荣和第八分区司令员王长江,已下令部队围定文水县城,并按既定作战方案,准备攻其三面,另一面围而不攻,以收“赶鱼入网,聚而歼之”之效。
文水县城距太原80公里,锁钥太汾公路,是太原西南郊重镇。取得文水进而扩大战果,再把周围几个县城拿下,对于太原的威胁不言而喻。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可能腾出兵力沿铁路线乘胜南下,接应另一支目前还远在江西九岭山地区与敌血战的孤军,这就是由王震和王首道率领出征将近一年的南下支队。
王震南下支队浴血奋战是从一个伟大的创意起步的,那是日军实施所谓的“一号作战计划”,大败国民党军的1944年,从4月汤恩伯撒手河南开始,粤汉与湘桂铁路沿线国民党军便连连败退,湘、粤、桂等省大片国土沦陷敌手,华南抗日力量急需加强。毛泽东一眼瞅准这个机会,果断决策开辟越城、都庞、萌渚、骑田和大庾岭的五岭根据地。三五九旅奉命南下。他们以4000人马组成八路军独立第一游击支队(亦称南下支队),下辖四个大队。此外,中央派往鄂豫皖边区工作的900多名干部也编成两个大队,随同南下,如一切遂愿,他们将首先在湘中创立以衡山为依托的抗日根据地,然后打通与广东东江纵队的联系,造成南方一翼,从而在将来的全国性战略反攻中大显身手。
1944年11月9日,南下支队告别延安,这是一次完全可以预测凶险前景的艰难征程。早在决策之初,毛泽东就透辟地分析了可能出现的两种局面,“第一种可能,就是整个国际的反法西斯战争,包括中国的抗日战争还要持续两三年,这样,你们就可以在华南利用日伪和蒋顽之间的矛盾,放手发动群众,壮大革命的武装力量,巩固和发展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第二种可能,就是国际反法西斯战争迅速胜利,日本很快投降,整个局面就会发生重大变化。蒋介石决不允许你们这把刀子插在他的咽喉上,会首先集中力量吃掉你们。这样,你们孤军深入,没有根据地,斗争将十分残酷,处境将极其困难,甚至可能全军覆没,包括你本人在内。你们要准备迎接这场严重斗争,发挥不怕牺牲英勇斗争的精神,力争光明的前途。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们还能回到鄂豫边李先念同志那里,那也是一个很大的胜利”。这番话足以体现毛泽东对于王震的信任与理解。他知道不论第一种可能的“发动群众,壮大革命武装力量”,还是第二种可能会出现的“残酷”与“牺牲”,王震都会应付得了,而不会有大的差错。
王震威猛兼有谋略,具有军事家与政治家的双重素质,这一点在后来的大西北战场上得到了充分证实。
即便如此,在南下支队出发之后,贺龙心里也还是一直悬着个葫芦。王震毕竟与他一起征战已久,彼此手足情谊难以用语言表达。这种格外的思念,连贺龙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送别那天,他走到王震面前狠狠捶了一拳,说:“王胡子,你要给老子带着脑壳回来!”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一脸笑眯眯的神情。王震也呵呵地笑,就像过去无数次经历过的那种分别。
贺龙对南下支队的牵挂还不仅仅是这些。南下支队四、五、六共三个干部大队,是中央准备补充新四军五师和开辟湘鄂赣新区的骨干力量。其中,四大队以原红六军团暨湘赣苏区的老干部为基础,加上三五九旅干部训练队,由能征善战的六军团老将郭鹏当队长,廖明任主任;而五大队则是以原红二军团暨湘鄂西苏区的老干部为基础,队长、政委便是贺龙手下久经考验的爱将贺炳炎和廖汉生。队上三十多名“老二军团”,团一级干部就有十好几个,个个都是贺龙亲自画的钩。
十年生死别,重回湘鄂西。临行之际,廖汉生兜里揣个小本子找到贺龙:“过去一直在你身边呵着护着,错了有人批评,骂也可以,这下子分别了,头一回独当一面,又是去洪湖老苏区,你给指示指示吧。”贺龙摆摆手说:“个人没啥指示,主要是贯彻中央指示。”他要廖汉生去看看陈云,说陈云有做地方工作的经验。陈云当过多年中央组织部长、中央书记处书记,当时又担任西北财经办事处副主任,有理论有实践,有政治有经济,经验的确很丰富。见廖汉生上门请教,又那么虚心,陈云受了感动,一口气谈了两个多钟头。他提出一个新观点,叫作“毛主席的精神”,核心一条就是实事求是。廖汉生记了满满一本子。
最后,他又去看关向应。这次是拉着贺炳炎一同去的。关向应肺癌已到晚期,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说话的声音又颤抖又微弱。他就用那种颤抖而微弱的声音回忆起洪湖时期极“左”路线的灾难,重点强调革命内部团结。这个问题毛泽东在给南下支队干部讲话时也反复指出来过,而且极有针对性地剖析了“山头主义”,说:“你们到了新地方要非常谨慎,学了马列主义做出工作才算有成绩……要尊重人家,不要因为是延安去的就乱批评,要多谈心。”毛泽东还用柳树和松树打比方,说要学习柳树的灵活性和松树的原则性,像柳树那样可亲,像松树那样可靠。
王震对毛主席指示的归纳是,要把两种精神结合一体。这成为他后来多年修身养性的标准。王震身上刚柔相济的品格是很鲜明的。对此,毛泽东和贺龙都有很好的评价。廖汉生与贺炳炎则不然,脾气不好,所以关向应一再叮嘱“团结”二字。一针见血地点准毛病是最见感情的。关向应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一手抓着贺炳炎,一手抓着廖汉生,说:“去吧,你们如今已经能够做独当一面的工作了,像一只只羽翼渐丰的鸟儿,就要各自飞去了……”说着,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来。廖汉生和贺炳炎也止不住眼含热泪:“老政委,你好好养病,我们记住你的话了,任何时候到任何地方,贺、关都是我们的旗帜!”
告别延安之后,三五九旅虽然在一二零师的作战日志上安静下来,但在贺龙的心头,每天总有一条至数条消息,否则,他就不会上炕睡觉。他是用心陪伴着他们一步一步南下的,仿佛看着这队人马翻越吕梁山,徒涉汾河滩,通过同蒲路,进入太岳根据地,看着他们在晋东南分区的沁水县短暂休整作渡河准备,看着他们为了渡河丢下辎重和骡马……
那是12月底的天气,南下支队按计划来到垣曲渡口,没想到上天入地只找到一只小船,五千多人马呀,没办法,王震只好不顾许多大队领导的心疼,下令减装。谁知天遂人愿,就在那几天气温骤降,垣曲渡口不远处的一段河湾居然结了冰,所有人马辎重照走不误。老百姓稀奇极了,说黄河结冰一百年也遇不上一回,这个天下,共产党八路军得定了!
南下支队用两个月时间在敌后冰天雪地赶了2000公里路程,到1945年1月27日才抵达鄂豫边区二分区,同郑位三、李先念的新四军第五师胜利会师。两家一见面都欢喜坏了,第二天就组织了一个隆重的联欢会。五师暨鄂豫边区的领导郑位三、李先念、陈少敏、任质斌等还联名发出“慰问八路军兄弟书”,气氛搞得非常热烈。舒舒服服地休整了将近一个月,五、六干部大队留下来了,有的补进五师队伍,大部分由贺炳炎和廖汉生带着直奔洪湖。
三五九旅大部队还得走,王震和王首道把一、二、三、四大队整了整,又打起精神继续南下。2月23日,他们与五师的张体学部队一同在黄冈以东分批强渡长江,千难万险地冲到了江南。三天后,又打破国民党两个军、五个挺进纵队的围堵,在大冶南面的大田,奋勇追杀日军大畈部队的独立混成第八十四旅团,干掉鬼子100多人,算是旗开得胜。尽管这样,国民党也不放过。他们只得策略性地把番号改了,不再叫“南下支队”,而入乡随俗地称作“国民革命军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据说,这还是毛泽东亲自出的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