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司预案很快拿出来了,一纵沿澄城到大荔公路,从正面突破;二、三、四、六纵队分两翼合围。过去的攻击总是强调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现在人家是张开一个口袋,口口声声要引诱我军上钩,是以逸待劳,早有准备,兵力上也有优势。有没有比面对面强打硬攻更好的办法呢?准备扮演主角的一纵讨论得很活跃。贺炳炎和廖汉生还是那句老话:“大家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成熟的想法也可以说!”发言就像开了锅,大家无所顾忌,争得脸红脖子粗,只有三五八旅旅长黄新廷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
廖汉生注意到这一点,问:“新廷,你怎么不说话?你这个‘智多星’献献宝嘛!”黄新廷抬头笑笑,说:“还没有想好。”他总是这样,关键时刻深思熟虑,却从不多说话。但只要一张口,便语出惊人。大家见廖政委点黄新廷的将,便都静下来向他投出期待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黄新廷清清嗓子说:“我就不相信,敌人他几十里宽的正面,难道就是铁板一块?”当然不是铁板一块。平原地区阵地防御,不是在山头上构筑工事,工事都是跟着村庄走的,一个村子一个支撑点,村子和村子之间,肯定会有不紧密的地方。贺炳炎睁大眼睛望着黄新廷:“你的意思是……”
“我们为什么不找空隙,插入敌人心脏给他一家伙呢?这就好比两个人打架,你拉开架势硬邦邦地等着我,我偏不打,而把拳头从空当里面绕过去,照你的要害来一下,你那个架势不垮才怪呢!”黄新廷平静地打着比方,一句话钻到廖汉生的心窝里,“好主意!”廖汉生一拍大腿,“敌人一慌张,有准备的体系就会乱套。有备变成无备,我们正好乱中取利,乘机分割围歼,使被动转为主动。”
大主意一拿,讨论便开始务实。贺炳炎把纵队司令部二科科长孙巩、副科长刘桐树找来,边议边交代任务。贺说:“我给你们五天时间,你们把里面情况给我摸清楚,有困难吗?”孙、刘二人都说没困难。最后廖汉生指示,让孙巩主阵,具体任务由刘桐树去办。他特别叮嘱刘桐树:“你要像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一样,想办法摸到敌人最要害的部位……”
当晚,刘桐树带着纵队所属各旅侦察部门三个正副科长、十几名参谋、报务员和译电员,一部电台,另有三个侦察连、六个侦察排,共600多人,悄悄出发了。这支队伍差不多就是纵队和各旅的全部侦察力量。他们首先摸到大荔和澄城两县边界敌人一线阵地。这里有条东西走向的深沟,叫大峪河。“河”的两岸,双塬壁立,不算太宽,两边塬顶上说话都能听得清,但如从北塬到南塬一上一下就得要三个多钟头,比翻越一座终南山还难。敌前沿防御工事,就构筑在南塬的塬畔。沟深坡陡,易守难攻。刘桐树看到这一切,心里直敲鼓:要是按照原定的野司预案,从正面突破,肯定比强渡江河和攻城还要困难,部队非吃大亏不可!
必须穿插!刘桐树顺着深沟细心观察,希望能找到敌结合部或工事与工事之间可以钻空子的缝隙。正在苦思良策,一个意外情况发生了:第二天拂晓,因为分队隐蔽地附近一个甲长告密,敌人以一个营的兵力突然袭击了刘的侦察基地。经过一番周折,打退敌人,查明了原因之后,刘桐树受到深刻启示:他甲长能给国民党告密,贫苦群众难道不能为我所用吗?对!必须在老百姓身上想办法。他一面派出侦察小组化装成国民党官兵,趁黑夜钻到敌人阵地浅近纵深摸情况,标简图;一面组织群众、武装群众。
又一个拂晓,刘桐树正在北塬犯难,忽然隐约看见一老一少赶着毛驴,从对面塬上走过来。担任警戒的侦察员上前拦住问,哪里人?上哪儿去?干啥?老汉结结巴巴回答:“咱是上布袋王家人,到……到交道镇驮……驮煤。”“上布袋王家”这个地名立即引起刘桐树的兴趣。他从地图上看,离此处有好几十里地!估算那该是敌防御纵深内的中心地带。刘桐树忙迎上老人,亲热地叫声大爷,说:“别害怕,我们是解放军……”说着把水壶也递上去。
一听说是解放军,老人的嘴巴也活起来了:“嗨,我说呢,过了这道大峪河也该是咱的队伍了!”他告诉刘桐树,和他一路的小伙子是他的侄子。他家有五口人,十多亩地,但叔侄俩还得出外卖短工,才能养家糊口。“咱老百姓,日子苦啊!”刘桐树趁机做了一番工作,又招待他们吃饭,最后提出请他们带路。老人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并说:“去了就住我家,保证你们平安无事。”
刘桐树成功了!他组成一个五人侦察小组,在老汉的掩护下,把敌人纵深内的防御部署和将来部队穿插深入的路线,摸得一清二楚。彭德怀听完汇报,沉思半晌,说:“看来,黄新廷的建议能成立,预案要变!谁的方案好就用谁的嘛!”经过反复论证,他决定集中野战军主力,从侧翼直插敌人心脏和侧后,割袭包围,各个歼敌!部队战斗准备工作也随之改变,各纵都加紧侦察活动。阵势一展开,敌人有警觉了。裴昌会从下面雪片似的“敌情报告”中明白过来,共产党军队的目标是冲着自己来的,很可能要四面楔入遍地开花!他预想到,一场恶战就在眼前……
荔北烟消云散冬去春来,西安唇亡齿寒落花流水
10月4日的夜晚跟任何一个夜晚没有什么差别,防区内鸡不鸣狗不吠,更听不到人声,婴儿哭声一响起立即被母亲的乳头堵住了。唯一的嘈杂是哨兵们拉枪栓吆喝口令,或者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裴昌会像往常一样,就寝之前,要详细询问各部防务。刚由师改为“军”的十七军新任军长康庄报告:两天前,主阵地韦庄东南20公里的朝邑以北地区,发现有二三千人的解放军在活动,康即派出三个营,向合阳、澄城方向搜索、警戒,没想到黄鹤一去无消息,至今音信全无,只听到那个方向枪声激烈,祸福难测,干着急。裴昌会说,拣弱的吃,是共产党军队的一贯伎俩,那三个营分散孤立,又没有一个统一指挥,八成是让共产党军队包围了,“你就不能让就近的前沿团去增援一下?”
问起前沿团,康庄立即显得吞吞吐吐:“报告裴长官,前沿团……前沿……”裴昌会知道里面有隐情,生气地说:“是不是共产党军队突破前沿阵地了?”康庄说:“那倒不一定,只是十分钟前军部同前沿的几个团全部失去联系,派去联络的直属部队,又被共产党军队挡住去路……”裴昌会火了,一手抓着电话一手拍桌子:“浑蛋,你告诉我,你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撂下电话,裴昌会再来啼听窗外的寂静,他觉得那寂静并不那么简单了。事实情况的确如此,这时西北野战军的行动计划已全面展开!各纵部队正按照预定穿插路线,开始秘密穿插。一纵以两个旅齐头并进,沿着刘桐树侦察到的路线,从敌人工事与工事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裴昌会的心脏地带;二纵已基本控制了当面之敌十七军各团阵地……裴昌会对此已有几分感觉。他在原地急速地走了五分钟,复又操起十七军电话。
这一次康庄不再含糊其辞了,直言不讳:“共产党军队已对我韦庄北面和第三十四团的东家庄阵地发起攻击,该团已有两个营长负伤,下级军官也有多人负伤,指挥系统被打乱了,阵地多处被突破……”裴昌会不耐烦地问:“现在战况如何?”康庄说下午5点战场沉寂下来,突入东家庄的共产党军队,逐次向西延伸,好像对韦庄形成包围。话到这里,康庄面部的恐怖之状已流露出来,“裴长官,我军孤立突出,恐有不测,请求三十八军立即向我靠拢!”屁话!裴昌会轻声骂了一句,想撂电话又觉得放不下手,但心里极不舒服,说:“阵地战就得各自为政嘛,一个点一个点给我支撑起来。接敌不到几个小时,出现个把团失利,就要别人向你靠拢,整个兵团的防御体系还怎么保持?!”
康庄知道多说也白搭,裴昌会是话中有话。看来,指望“友邻”只能是痴心妄想了,还得自己救自己啊!他顾不上许多,逃命要紧。一念即出,立即指挥部队向西南方向突围。然而,电报发出去,有三个团没有回应。康庄愣了片刻,觉得师部和直属队再犹豫不得,于是一个命令下去,所有人员拔腿就跑,谁的腿长谁走,保存实力第一。结果这一夜,整个十七军除三十四团还剩一小半人,余三个整团、一个师部打得精光。
天一见亮,整个国民党军炸了营!我军犹如神兵天降,裴昌会的防御体系内没有前沿纵深之分,哪儿都是枪炮声。敌四十八师师长万又麟,一觉醒来听说近在咫尺的西观据点发现了共产党军队,吓得带上几个勤务兵,撒手往西跑,半路上正好碰到我七一四团一营,二话没说,当了俘虏。一营捉住万又麟,转身又抓住两个敌号兵,立即命令他们用号声将后面敌两个排调上来,当场缴械。与此同时,独一旅迅速围歼了西观据点的敌人,与三五八旅大部队长驱直入。敌人的整个防御体系顷刻间土崩瓦解,敌营空前混乱。
这种混乱是从西安开始的。胡宗南刚躺下,副参谋长沈策脚步乱敲着鼓点破门而人:“共产党军队全面突入我防地,电话线全部切断,裴司令官正在详查……”胡宗南并不惊慌,反倒露出一丝得意:“你不是担心共产党军队不上钩吗?”那是十几天前在义井镇检阅三十八军时,沈策曾说过这个意思。“可是……”沈策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呀胡先生,您知道,眼下好些军官还在西安焐着暖炕呢!下午,我就看到一七七师师长李振西陪着太太逛戏园子!”
“是谁让他们回来的?!”胡宗南气冲斗牛。他知道,军师团军官家眷在西安城里的,岂止一个李振西!他飞快地拿起电话,要找裴昌会问个究竟,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哝着。沈策一步上前压死电话,说:“胡先生,目前战事正紧……西安城里的军官,赶他们回去就是了。”话虽这么说,胡宗南心里的气怎么下得去?他还是把裴昌会的电话要出去了。但他没有半句责备裴昌会的话,只是平静地说:“你给我报告一下战况。”
裴昌会的报告词毫无秩序。很明显,他已经双手抓稀,部队早就七零八落。到10月8日下午,坞泥村据点全线崩溃,整个荔北防御区域已是硝烟一片。溃散的敌逃兵,分不清军师序列。6日午后,敌九十军、三十八军就“情况不明”。裴昌会急星火燎推上第一军,又是一去没有消息。三十六军本来兵力就少,除留下一个“师”在大荔城里维持秩序外,“主力”早已撤过洛河。黄昏时分,船舍镇的洛河桥头,满河滩都是“国军”溃兵;在铁镰山及其西侧的胭脂山南麓东西汉村、义井镇,大小车辆和各种火炮堵得道路上蚊子都飞不过去。解放军追兵迫近,逃敌就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胡宗南的飞机长时间盘旋在空中,毫无作用。
但是,胡宗南仍硬着头皮撇开裴昌会下达了一道很有气魄的命令,声称“进攻之共产党军队伤亡惨重”,要求各部“重振军威”。他连夜让李振指挥所属六十五军和二十七军四十七师的杨荫寰部实施“反击”,又把在宝鸡刚“调整”出来并让李日基当了师长的七十六师调过来“策应”。另外,第十二师的李继唐部、二十七军三十一师刘孟廉部及庞大的直属战车团,全部调集大荔。然而,这已经全都无济于事。除了李振在我军撤出战斗后趁机占了合阳、澄城而荣立“功勋”之外,其余各部按胡宗南的逻辑,通通可送上军事法庭。
10天时间的荔北战役,以歼敌5万、摧毁4个整编师的辉煌战绩而载入史册。10月将近,金风送爽,西北野战军在欢庆胜利的锣鼓声中,不知不觉跨入全国解放战争第三个年头。从9月份开始,解放军已先后在东北、华东、中原、华北、西北战场上,发起规模空前的秋季攻势。毛泽东依据战局的变化,把这些攻势衍化成一句最具体的军事术语,那就是就地歼灭敌重兵团的战略决战!伟大的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隆隆的雷声,已经隐隐可闻。
严冬到来之前,西北野战军为配合中原的淮海战役,在11月下旬发动了冬季战役。彭德怀将5个纵队组成两个“拳头”,像打乒乓球一样来回打,争取歼敌2~3个军,改变渭北战局。这一仗又使胡宗南的兵员损失增加到5万人。彭德怀对这个忙得“连吃饭、睡觉都没有空子”的冬季,甚为满意。他觉得光阴太快,眨眼间,1949年的春天又蹒跚而来。2月1日,按照中央军委统一部署,西北野战军奉命改番号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所属各纵队改成军、旅或是师。彭德怀站在新改制的部队前面,高兴地说:“当初,胡宗南占领我们一个延安,他是那样的神气快活。他没有想到今天,不但延安又回到我们手里,连他西安的老窝也自身难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