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钟松与胡宗南是密不透风的铁哥儿们。杨德亮素来怀才不遇,人前人后总在埋怨自己是“小娘养的”,成不了胡的亲信,一直游离于胡氏圈圈的外围,白忙活几十年。现在,突然让他接替钟松,又肩负守护西安之责,觉得胡宗南没有把他当外人看,这显然是个吉祥的标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要好好表现表现。
头一件事,就是给警备司令部大换血。杨德亮从第十七军直属辎重兵团精心挑选了50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充进西安警备司令部。另外,凡是原在司令部“不甚得力”的人全部遣散,而“果断、有魄力”(坑害老百姓最甚)的职员,“一律保持原职不动”。这样做,无非是取悦于胡。“胡长官将信任我是不用私人的,会得到他的更大的信任,对我的前途更有利。”
对上“表现”到位,对下当然也要有绝活。杨德亮最拿手的就是在老百姓头上敲剥。为了显示警备司令的权威及其业绩,体现西安金融方面的稳定,杨强制商人和普通市民必须使用金圆券,有胆敢拒用者,立刻抓起来戴高帽子游街,并在高帽子上赫然标明“奸商”“奸民捣乱金融”。
那些日子,西安城里鸡飞狗跳,成群结队的“奸商”“奸民”被粗麻绳捆成一长串,在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押解下,满街示众。还有的“高帽子”被反剪双手押到钟楼上,从早站到晚,不准坐卧,也不给吃的,杨称这是“疲劳处罚”,有的人这么连续几天“疲劳”下来,“不放回家,也不准家人见面送饭,因而致病,甚至有致死者”。
这还不算什么,小人得志的杨德亮,常把威风耍到极处,每每带一班卫兵前呼后拥走在大街上,看到不顺眼的,嘴一努,抓了就走,要是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时候拌个嘴、打个架什么的,杨德亮哪里遇到哪里枪决,没有青红皂白,一条“破坏城市秩序罪”就足够了!
杨以其惊人的“实绩”,博得了一个“活阎王”的称号。
时至5月,胡宗南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落花流水人去也,绥署和省政府机关都在明里暗里地往汉中转移,西安既非久留之地,又不是一掌即可推出去的地方。长时间的闭门思过,让胡宗南一再记起大特务毛人凤的多次提醒: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最可怕的是灯下黑呀!于是,外部御敌必须同内部整治结合起来,必须彻底清除西安城里的地下共产党组织。
所谓“整治”西安,在胡宗南,一方面是报复,要发泄一股说不出口的怨恨;另一方面也是现实的需要——继熊向晖之后,他的大小决策依然从没有“保密”过,绥署机关实际上成了一把筛子,那种兜不住水的感觉,让他气短发疯,几乎要枪毙身边所有的人。眼下是“非常”时期,自己打一个嗝也事关数万人马的生死存亡!他想,即便泰山压顶,也要耐着性子把身边搞搞清爽。就算西安保不住,将来反攻时也留有一个基础。
这篇历史文章自然要仰仗杨德亮的手笔。
“听说你干得不错,百姓称快,恶人丧胆?”胡宗南说。胡早知道杨德亮的“雅号”,对杨的匹夫之勇或者说完全没有政治头脑的滥捕滥杀,他并不欣赏。然而此刻,他却变着戏法抛出这么一句话,听起来似有褒奖之意。
杨笑嘻嘻地:“刁民奸商,不来点手段咋行?胡先生尽管放心,只要我杨某人在位一天,西安它就乱不了!”
胡宗南颔首:“看来,我没看错人……”他故作深沉地想了想,忽然又问:“城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十人团’一案,查明白了没有?”
提起这一壶,杨德亮有些紧张。“十人团”在西安的街头巷尾可以说是无人不晓,几个月前毛人凤和沈醉都亲自赶来插手此事,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钟松移交西安防务时,还特别提醒,要杨德亮“尽力缉拿”;可是,杨欺寡妇、唬孤儿的勾当倒还在行,而和地下共产党斗,他还缺个脑袋,何况又是这么大的名案。
见杨德亮回答不上来自己的问题,胡宗南也就作罢,但那一口长气却叹得杨钻心般疼痛。
“胡先生有所不知,共党‘十人团’的首犯王桥北,据说早已逃出城去了!”杨德亮想竭力提供一些安慰。
胡宗南脸上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好半天,说:“绥署与省政府拟全部撤往汉中,西安城就指望你了,所余咸阳以东和临潼以西的部队,统归你指挥,你看怎么样?”
杨德亮的身体在椅子上一弹。他有两个没想到,一没想到胡宗南对自己的信任竟至于此;二没想到胡居然这么快就准备放弃西安。前者让他受宠若惊,后者又让他有些失望。
“先生……难道……西安大本营……”杨德亮吞吞吐吐。
胡宗南又是冷笑。
早在辽沈战役结束时,胡即料到退守汉中,放弃西安的必然。那时,东北一役就让国民党损失“精锐之师”47万人!乃至淮海战役胜败定型,“国军”又将有55万人付诸东流,这个结局就看得更为清楚。紧接着是平津、新保安、张家口……可以说,胡宗南是国民党将领中较早看透战场形势的优劣变化而头脑清醒下来的人。但他并不服输,而且随着毛泽东一系列文告、特别是中共有关和谈的八项条件等出台,他已一步步把自己送上了绝顶,不留任何退路。如今,蒋介石虽然“引退”了,但胡宗南非常清晰地注意到蒋在退下来之前毫不疏忽的两道命令:一道是任命汤恩伯为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总司令,统一指挥长江防务;另一道是任命陈诚为台湾省主席兼警备司令;这就大体勾画出1949年乃至更长一段时间内蒋氏集团军政战略的基本轮廓。
这才是胡宗南应该附和的大形势。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胡宗南对杨德亮冷笑着,含而不露地说:“退,是为了进!将来能否反攻西安,就看你……”
电话铃声乍响,胡宗南不慌不忙地欠起身子接电话。
是绥署参谋长罗列老气横秋的声音:“共产党军队已于5月18日下午从三原县大程镇出发,渡过泾河,现正急速迫近西安,一部攻击咸阳以东林场,另一部攻击咸阳以西五陵……”
罗列所报告的是第一野战军六军的战役行动。在彭德怀指挥第十八、十九兵团从山西出发的同时,一野刚编定的第一、二兵团也开始投入陕中战役的全面准备。各军均以一部兵力及所有的侦察部队,组成先遣队,分别抵达铜川(同官)、耀县、美原镇、流曲镇,到贤镇、龙阳镇、交斜镇、羌白镇等地区,展开战斗侦察。
当时,张宗逊、赵寿山和阎揆要等人的指导思想是,不等十八、十九两兵团到达,先行动起来,趁胡宗南全面撤退的机会,在关中地区歼敌一部,把他所说的“以退为进”的战略撤退计划打乱,尽量截缴胡的军用物资,使西安不致被破坏。这样,接下来进军大西北,就有了一个坚实的立足之地。
作战行动整体上分两步走。第一步,以歼灭三原地区之敌为目标;第二步,视情逐次夺取咸阳、西安、宝鸡。
就西北战场一盘棋来说,这一着走得千真万确。它和中央军委整体上的大思路也很一致。所以,军委当即批准了这个部署。但从全局考虑,军委当然希望一野能把胡宗南就地解决,不要让这股祸水再流到川北乃至西南,引起新的麻烦。此外最重要的是,要当心马家军趁机进来插一竿子。因为据当时情况看,第一野战军进军大西北,最后、也是最棘手的作战任务就是要对付宁、青二马。马家军地方性极强,盘根错节,牵涉宗教、民族等复杂因素,其部队管束又差,个个匪气十足,胸无点墨,一肚子乌拉草,且杀人不眨眼。过去,胡、马之间多半是楚河汉界,山头分立。如今,国民党日薄西山,政治利益高于一切,一旦胡、马勾结起来……这不能不让一野的指挥员们三思利害。他们得认真地坐下来,重点商讨一番。
5月17日,张宗逊决定,在富平县的谢村,召开师以上干部紧急会议。
风云动古都见人心,十七军退守子午口
陕中战役的重要目标是解放西安。
西安之于西北,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中心地位不言而喻。它是我国六大古都之一。西周以降,秦汉及隋唐五代,先后有11个封建王朝在这里筑巢建都,号令天下,这里的每一块残砖都散发着森森古气,每片碎瓦都是一部千年史籍。
这十数年来,因为延安的关系,西安一不留神成了“前线”,成了国民党对付共产党的特殊基地。从蒋介石开始,许多反共大人物都身不由己地在那里留下了痕迹。胡宗南更不用说了,他本人及他的几十万部队是把西安当作一个怀抱来看待的。因此,解放西安,不仅有广泛的政治影响,能打击国民党军的士气,而且对第一野战军然后大兵团作战所需物资及运输保障,亦有重大作用。特别是它将为进军甘肃、宁夏、青海,歼灭二马创造条件。
张宗逊望着匆匆赶来开会的各兵团军师两级干部,个个脸上泛着一层绚烂的油彩,立刻有种豪迈的感觉——他们亟待揭开一个历史性的序幕呢!张告诉大家:“据西安地下组织同志报告,胡宗南要撤防了!”
大家议论纷纷:刚刚还在说胡宗南嘴硬,死抱着西安不放哩!
胡宗南的突然变卦当然事出有因。张宗逊说:“他得到一个错误的情报,以为我十八、十九两兵团已经到了陕西,其实还早呢!胡宗南看到的,是六军张贤约副军长从北平带来的解放战士,是军委改补给我野战军的,才七个团呢,你们看,姓胡的到底还是心虚嘛!”
会场顿时活跃起来,人人都被这个戏剧性的情节所感染。
“这是个战机……”是赵寿山浓重的秦腔,“俗话说,兵败如山倒,胡宗南正在那里着手撤兵,他要把主力撤到秦岭以南地区,准备在宝鸡一线布防,阻止我军南下,并伺机反扑……现在,西安只有杨德亮带一个十七军和少量保安队在那里当替死鬼!”赵说完朝张宗逊等人会意地点点头。
身材魁梧的张宗逊激动地站起来用力一挥:“我们没有时间了!”他转对参谋长阎揆要:“你讲讲具体的敌情和野司的决心吧!”
说话间,胡宗南的六个军已陆续撤到咸阳、乾县、礼县、永寿地区,胡决定从宝鸡沿川陕公路入汉中,在那里待机。一旦兵败,就经四川撤到云南。“我们就是要西追歼敌,打他这个败退时的‘山倒’!”阎揆要说,“野司决定:一、二、四军向西截击敌人,六军解放西安,三军为预备队……”
紧急会议一结束,各军分秒必争,抢渡泾河。
第二天,二军旗开得胜,追上了敌五十三师,歼灭其一个团和骑兵二旅四团一部,并乘胜解放了咸阳。与此同时,四军也攻克了醴泉;一军进到咸阳西北;三军跟进,到达武功以北的临平。六军在配合二军攻占咸阳之后,掉头杀向西安!
杨德亮这一夜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头天后晌起,咸阳方向就隐约听到隆隆炮声。接着,有线、无线通信全部中断,唯一能做的,只有给渭河南岸的守军拼命打气,并且反反复复检查西安各处城门的防务。
太阳还没下山,解放军六军十六师便抢渡了渭河。杨德亮握着话筒“喂”了几声没有回音,一屁股瘫在坐骑上。
这时,西安城里已是天翻地覆。老百姓成群结伙拥上街头,大家交头接耳谈论着、期盼着。当兵的个个灰头土脸,心头揣着小兔子似的。那些来不及出城的党部官员和军官姨太太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大街小巷,人头如蚁,保安队喊破嗓子没人听,鸣枪示警也不顶用。
西安这座古老的城市,真是给憋坏了!
自从胡宗南给杨交了底,杨放开手脚折腾,更加杀气腾腾,当天就派出一个营的城防部队,把十一名“嫌疑犯”(实则是进步人士)拉到玉祥门外枪决了。两天前,他又命令宪兵队和警察大队满城撒网肆意破坏,爆炸工厂、洗劫商店、毁坏道路桥梁,特别是临潼到咸阳的铁路,拦腰切断……整个西安城成了一座死城。
杨德亮的恶行激起公愤。老百姓中站出来为民请命、跟军警对着干的也大有人在。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乘机做工作,保护经济和文化重要目标,比如国民党部队去炸大华纱厂的锅炉时,就由于工人的奋起反抗,没有炸成。这让杨德亮颇伤脑筋。十七军参谋长胡文思说:“干脆,下道死令,关闭所有城门,全城戒严,禁止人车通行,街上不许有人!”
杨德亮同意这个方案,当即组成若干个军警小分队,挨门挨户地搜查,三句话答不上来,就拿人。此令一出,那些小头目们可找到了发财的机会!稍有可疑,张口就是逮捕,要想保全性命,交钱来!平头百姓还是要命不要钱的居多。所以,一时间杨的爪牙敲诈勒索成风,搞得人人提心吊胆,鸡犬不宁。
胡文思不安地对杨德亮说:“司令,城内情况不妙,军心不稳……”
“嗨,都这时候了,什么稳不稳的,”杨德亮说,“只要城防顶住一阵子,把军部撤出去,阿弥陀佛!”
胡文思拧着眉心说:“自卫总队可靠不可靠啊……”
杨德亮把西安城防的主要防务,交给警备司令部下面的自卫总队担任,而让十七军部队当老大,名义上是把守重要关口和守护重要目标,实际是督阵。这样既保存了实力,又不至于失控。胡文思对此心里老犯嘀咕,毕竟城防第一,十七军部队不掌握这一块,总有点退居二线的感觉。隔靴搔痒,越搔越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胡文思的不安一天比一天严重。
其实,杨德亮的心里也不踏实。十七军的第四十八师集结在三桥一带待命,杨灵机一动,特命该师第一四四团挪到飞机场,作为机动部队,以防不测。这番苦心,胡文思也有数。但到关键时刻,他还是想借个题目刺激一下杨德亮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