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冲到东关一看,更放心了。马匪根本还没来得及组织防守,一切都散着摊,任由出入。西宁是座空城。孙巩得以从容部署兵力:二师侦察连占领西门、南门一带;三师侦察连占领小桥工厂区;一师侦察连和军直侦察连,占领东关的周家泉马步芳公馆、湟中大厦、湟光电影院、湟中实业公司等处。指挥所设在湟中大厦的楼上。
刚把部队部署开,西宁城内治安维持会的人就来了。孙巩部署了警戒,即与维持会的人接触。所谓“接触”,主要就是交代政策,提出要求。孙巩特别强调:“我主力部队随后就到,望动员商人照常开业,夜晚12点戒严……”
交涉完维持会,城市的稳定工作基本上有了着落。孙巩大大地松了口气,赶紧回指挥大厦,这时,他才感到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拖不动。他竭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但步伐还是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挨到指挥大厦,一级一级台阶刚爬到二楼,忽觉天旋地转,眼皮一耷,什么都消失了。
孙巩昏厥在楼梯口。五天时间不到,他奔跑了近千里路程,而真正的睡觉时间累加起来不足四个小时。
“孙科长……老孙!”一师侦察科长郝宏远赶紧招呼人把孙巩抬到案几上:“大家不要慌,现在都听我的指挥……”
话音未落,“啪、啪、啪!”约在距湟中大厦不出200米的地方,冷不丁地响了三枪。接着又有什么地方一阵爆豆似的枪响。
黑夜沉沉,整个城市像一条随时都会触礁的船。
郝宏远把地图凑到手电光底下,努力判断枪声最为激烈的方位,觉得应该是西关和小桥一带。那是工厂区,中间隔着湟水,支流称北川河,向北40里便是大通桥镇,地形复杂。郝宏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吩咐电台立即与守在那边的三师侦察连取得联系。
三师侦察连报告:他们正在与城外的散敌激战。
“不要主动出击,守住就行了!”是孙巩的说话声。他被喂进一点糖水,睡了一小会儿,醒过来了。大家惊喜地跑过来问长问短,孙巩摆摆手,吃力地翻着身。
“你要干什么!”郝宏远一把拦住孙巩,“你躺着动动嘴,我来执行就是了嘛!”
孙巩说:“通知各侦察连,提高警惕,加强戒备,组织整班、整排集体巡逻,一定要保存实力,不要主动出击,敌人打枪不要管他,只要不主动袭击我们,我们不还手,天一亮就不怕了!”
天一亮能有什么办法?孙巩自己心里也没底。军主力相距西宁满打满算还有将近两天的路程,而他所带领的这600轻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过去打仗,每到一地总有地下党的同志主动派人联络,介绍敌情,而西宁,似乎压根就没有中共地下党组织(后来证明这是事实,西宁是全国唯一没有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城市)。孙巩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是骑在老虎头上或是坐在火山口上。
时间过得真慢,一分一秒都拉得极细极长,就像一根快要挣断的琴弦,而孙巩和战友们的每一颗心脏,都在这琴弦上颤颤巍巍地跳动着。
远远近近的枪声仍在不断,城里的、城外的,无法判定准确位置。然而,作为指挥部的湟中大厦却渐趋平静,除了电台报键声和大家相对紧张的呼吸声,似乎就没有别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啥事?”孙巩跳起来急问。
警卫战士慌慌张张地报告:“有个当地人自称是王震司令员派来的……”
“我叫卢德,”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破门而入,抢着答道:“王震司令员派我来当劝降联络员。我比你们先到西宁,了解一些情况……”
“王震司令员派来的?”孙巩皱紧眉头,与郝宏远对视了一下,问:“有证明吗?”
自称卢德的人回答:“没有,因为出发得太匆忙。”
“那……”孙巩的脑子在急速转动。
卢德说:“王震司令员是不是长个瘦高个,说话哈哈笑?他亲口告诉我,叫我到西宁跟你们先头部队一个姓孙的领导接头……”
孙巩顾不得多问了:“好,你详细谈谈情况吧!”
“你们不要着急,马步芳留下的人马现在不在西宁,西宁只有些零零散散的人,闹不了啥气候。他们大队人马都在上五庄和大通桥那边集合呢!有两千多人,是马家八十二军的,军官也有好几十个。他们打算这一两天就打回西宁来,所以,城里老百姓很害怕,担心你们的部队少,弄不过他们。我跟他们说,你们大部队马上就到,他们不相信哩……”
“你能把维持会的那几个人找来吗?”孙巩逼问道。他似乎已忘记刚才晕倒,抖擞的精神又回到他的眉梢。
卢德犹豫了一下,说:“可以!但能不能派两个同志跟我一道去?”
孙巩怔了怔,点头同意。
郝宏远往前一站:“我去吧!”
“好,你带两个人一块去!有情况随时联系。”孙巩边说边向郝宏远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见机行事。
郝宏远招呼两个老侦察兵,跟着卢德走了。一去几个钟头没有消息,把孙巩急得满头大汗。这几个钟头里,他把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如一切顺利,天亮时将采取哪几项措施控制局面。否则……他甚至已通知各侦察连:随时准备集中……
天亮时,情况有了戏剧性的变化。郝宏远跟维持会那两个曾经露过面的长袍先生以及卢德,老朋友似的有说有笑进了门。孙巩神经一松弛,差点又要晕倒,眼前阵阵发黑,金花银花直冒。但他咬紧牙关挺住了。
维持会的两个人都是工商界人士,见到孙巩,一躬到底,说:“大军有什么要办之事,尽管吩咐,我们一定尽绵薄之力为大军效劳!”
“请你们帮助筹集一些汽车,供我军城防急需,数量不限,有多少筹多少,待大部队一到,工作就绪,我们会如数奉还。”孙巩的话,彬彬有礼中含着强硬的骨头。他的主意是想把汽车集中控制起来,一来可以防止敌人利用,二来可以组织出迎大部队,加快大部队进城速度。
维持会的人满口答应,转身即去办理。
接着孙巩便要卢德去上五庄,“你不是劝降联络员吗?现在可以去履行你的任务了,要尽量拖延时间:不让他们轻举妄动!”
卢德一走,孙巩立即着手调整城防部署,重点突出上五庄和大通桥方向。与此同时,他让郝宏远把湟光电影院的大喇叭开动起来了。郝那个粗大的嗓门在喇叭里向全城宣布:“人民解放军已经占领西宁,马步芳统治青海的历史永远结束了!目前,两路解放大军正在浩浩荡荡地向西宁挺进……”
二、西宁和西宁之后
入乡随俗排长数梨,过雁留声大军明志
9月5日这天,太阳刚出山,廖汉生就得了两件喜事:先头二师部队报告,历尽千辛万苦跑断马腿,终于抵达西宁前站平安驿。这是一喜;第二喜是,妻子也是历尽千辛万苦,风尘颠簸,在战场上为他添了个白白净净的千金!
贺炳炎也跟着快活:“老廖啊,这可真有纪念意义啊!打算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我早就想好了,叫‘涤青’,荡涤青海嘛,哈哈哈……”
谁知这句话把贺炳炎的雅兴给打掉了一半。他手里那份青海省地图,画着个大红薯般的圈圈,而西宁在这“红薯”上伸进去不到一个小指头的距离,部队就算完全占领西宁,也不过是红薯碰破点皮罢了,离“荡涤”二字还相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但是,任务已经明明白白摆在面前。这天凌晨,王震转发来了彭总的电报,明确规定一军下步任务是“留在青海肃清残敌”。这跟此前所有的战役都不一样,是真正意义上的独当一面。野战军其他各兄弟部队都有自己的任务,在大西北广阔土地上成天女散花状:杨得志十九兵团拟于9月下旬进军宁夏,并协助解放绥远;周士第十八兵团已正式被军委批准入川,六十二军归建;许光达二兵团正以七个师齐头并进,向兰州北侧永登方向攻击前进。他们的任务是查明凉州(武威)、甘州(张掖)和肃州(酒泉)一线敌情,追剿青马和周嘉彬、黄祖埙残部,一直要追到玉门。
一兵团除七军留在陇南外,一、二两军基本上没有分开过。现在,两军在西宁、乐都和民和地区,便面临着各奔东西了。二军将在大通稍事休整,即翻越祁连山,去配合二兵团占领玉门油田……贺炳炎对青海太陌生了。他望着地图上那些读起来都有点疙里疙瘩的地名,心里也觉得疙里疙瘩不太流畅。
廖汉生看出贺炳炎的心事,说:“炳炎,莫发愁,还是那条经验,一个政策、一个纪律,抓住不放,管它多大海、多大风浪,也翻不了船。”
提到政策纪律,军政治部主任冼恒汉和副主任张国声有很多感想。他们特别满意从永靖渡河以来这段时间部队的政治工作。张国声说:“任务这么急,行军这么苦,群众纪律执行得这么好,令人鼓舞!”
接着张国声说了几个小故事。
五团二营机炮连宿营在一个村子里,二班房东躲在山里没回来,排长任瑞祥一进院子,看见战士们都围在房东梨树下,吧嗒着嘴议论:“树上结这么多梨呀!”就觉得这里面潜藏着纪律问题。于是任排长耐心细致地把树上梨数了一遍,对班长石天才说:“这棵梨树就由你们班负责,我已数过,树上总共104个梨,少一个你们也要赔!”石班长也是个细心人,又当着排长面把梨数了一遍,果然不多不少,104个。这一夜,院子里人来人往,战士们换岗轮哨都从梨树下经过,谁也不动一下伸手便可触到的梨。第二天部队出发,任排长来二班检查群众纪律,又把树上的梨数了一遍,发现一个没少,才高兴地笑了。
四团六连在民和县王家庄头一次经过藏族聚居区,战士们见到藏民很稀奇,尤其是披着袈裟的喇嘛,从没看到过,不免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看哟,藏民穷得连裤子都不穿,身上只披个红单子哩……”连里觉得这是个新问题。部队出发前对回民风俗习惯介绍得多,藏民方面就不大注意了,这是执行民族政策和群众纪律的漏洞,于是宿营下来,专门请个会汉语的藏族老人来讲解藏民的风俗习惯,诸如不能擅入喇嘛寺;藏民喜欢吃糌粑、奶类和牛羊肉,这些食品视为待客上品;藏民死后,实行天葬、水葬,他们眼中的鱼和鹰,都是神仙,所以,在藏民家里是不许吃鱼的,更不能打死老鹰!战士们吓了一大跳,这要是稀里糊涂不明白,一抬手就是死罪啊!
廖汉生觉得这两个例子都可以编个小报什么的,给部队发一发。他说:“临出发前,彭老总一再交代,在民族地区执行纪律有特殊性,许多纪律问题不是战士们有意要犯,是不知道。汉族群众讲,不知者不为罪,这句话到民族地区就行不通,不知者也有罪。用王震司令员的话说,少数民族群众纪律问题,沾着边就是杀头之罪。杀了头也挽回不了影响,一粒老鼠屎坏你一钵酱!”
纪律当然不是绞索,它的生命重点体现在另外一面,那就是直接生效的战斗力。那时候,解放军每到一地,老百姓称之为“大军”,“大军”之“大”,不光是数量方面,也不光看你有多少了不起的枪炮,而重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一天,有个叫王成华的汉族老汉欢迎一军五团八连指战员,拉着手亲热得不行,说:“你们可来给咱汉人报仇了!民国十七年回人造反,杀了我父母;二十一年又杀了我妻哥,咱汉人受回人的欺侮多少年了,这下老天爷总算睁开了眼……”八连指导员越听越不对劲,就留下来专门给这个老大爷讲道理,宣传回汉穷苦人是一家,只有蒋介石、马步芳是共同的敌人,说得老大爷连声喊:“还是咱们解放军好,道理讲得透!”
六团三连有天走了六十里,宿营在只有一户人家的马家庄。户主马占彪是回民,听说“汉人队伍”过来了,吓得把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送到山沟里藏起来,老两口留下看家。战士们看到大门紧闭,上去敲了几下又不应声,就说:“这家大概是回族,不了解咱们,心里害怕,所以不开门,咱们就在外面露营吧,不要打扰人家。”说着就在墙脚下依次解背包休息。
马占彪两口子在屋里听得莫名其妙,又从门缝里看到这个情形,很是纳闷,不是说汉人队伍要“杀回灭教”吗?怎么这样守规矩呢!终于憋不住,把大门打开,笑着说:“大军辛苦了,请屋里歇息吧!”
战士们说:“老人家,外面一样睡觉,不麻烦了。”
老两口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规矩的队伍,赶快烧了一大锅开水给战士们喝。这时,一个叫马林州的战士说:“大爷大娘,我们解放军是穷苦老百姓自己的队伍,不打人、不骂人,更不糟蹋回族群众。我也是回族,马步芳抓了我的丁,解放军解放了我,我亲眼看到解放军是保护咱们回族的。我这次进青海,就是要叫咱们回族不再受马步芳的压迫!”
马占彪一听,恍然大悟:“啊呀,我们都受马步芳的骗了……”赶紧把儿子、女儿从山里接回来,争着要给部队带路。
部队就这样一路来到平安驿。
最早吃惊的是二师先头营。他们第一个来到平安驿,老远就看到镇口路两旁夹着回、汉、藏各族群众,手里都举着五颜六色的三角小旗。藏民队伍中引人注目的是喇嘛,袈裟鲜亮亮耀眼。其次是妇女的藏裙,各色纷呈,一个比一个漂亮,回族妇女头上戴着黑色或是绿色的面纱,男人清一色,留着长胡子,头戴平顶白帽。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新奇、欣悦。
这都是孙巩接洽的那个维持会一手操持出来的。除欢迎人群之外,更让部队想不到的是从西宁城里哗啦啦开过来十几辆汽车,战士们自平安驿起不用再一步一步丈量山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