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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英雄(3)

当时,人们认为狗有深厚的情感,而且在表达这些情感方面比人类更胜一筹。此外,它们的忠诚是无与伦比的。也是在这一时期人们开始对那种难以置信的旅行着迷,比如一只因为意外而与主人分开的狗会克服各种困难找到回家的路。这种狗中奥德赛的故事已经不知被重复了多少遍。这故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它之所以流传下来是因为人们相信狗会如此忠诚。就连维克多·雨果也有一个这样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他说在他去莫斯科的路上他的狮子狗有次不小心被落下了,后来这只狗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回到了巴黎。

人们相信,即使在我们走后,狗还是会保持忠诚。在19世纪人们的想象中,狗是最不知疲倦的送葬者。有人说它们会自己去到主人的墓前,一连好几天躺在新翻的泥土上,没人能够安慰。要是它们的悲伤之情太深,自己都无法承受,它们有时会选择自杀,当时的报纸经常会有类似的报道。养宠物对人们最大的吸引之一在于我们相信它们会永远想着我们,在我们死后为我们感到惋惜,永远记着我们,就算家庭和朋友让我们失望,它们也永远不会背叛我们。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心目中,一只为人伤心的狗是每个人必备的宠物,但:狗的寿命比人的寿命短,因此大多数时候是人们在为狗伤心。

“犬狗墓园”是个环境非常优雅的地方,街边的入口是个巴洛克式的石雕和圈花的铁门。这是典型的巴黎风格,这里绿树成荫,让人神清气爽,到处是细长的玫瑰花丛和多节的灌木。墓园里面,在看守住的房子附近,用碎石铺成的小径从一个名叫巴里的巨大圣伯纳德石像那里辐射到各个方向。墓园里埋葬了三千多只动物——大部分是猫和狗,也有鸟、马、几只猴子和至少一头猪。

我看了看巴里的墓碑(“它拯救了40个生命”),然后沿着其中一条碎石路走下去。有几只长相怪异的猫在一个墓碑上游荡,眯着眼睛看着我,我一走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好像它们是我视觉上产生的幻影。墓碑都是随便排列的,没有什么特定的形状,就像是满嘴坏牙:巨大的大理石墓碑挨着特别小的墓碑,旁边又是较小的印着死者照片的花岗岩墓碑。我经过了淘气、嘟嘟、迪克和卿玲福的墓碑(“我最好最忠实的朋友。他只爱我一个”);还经过了沃都、牛仔、丽塔和小屁股的墓碑,还有里基提基、米素吉、其奎头和梅丽尔的墓碑。矮胖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哈利的碑石上有一个玻璃球,里面装着三个被咬破的网球。一个名叫小猪的矮脚长耳猎犬的墓碑上有一个它在晴天时啃食一块凹凸不平的关节骨的照片。最古老的墓地是1906年去世的贝尔格拉诺和1903年去世的米雷叶的。这两块墓碑表面如同黄油一样光滑,上面刻下的名字都已经快要显示不清了。

墓地看守是个面色红润的矮个子男人,身材像个水桶,这和入口旁边他住的那间小传达室非常匹配。他给了我一张墓园地图,我看到任丁丁的坟墓和其他一些知名动物的坟墓都在上面标了出来,但我一看到那个名字就收起了地图,把它放进了背包。我想要自己找到它的墓碑。

我走在路上,一阵莫名的尴尬之情突然间涌上心头。或许对于一些对我意义重大的事情,我会有些迷信;同时我也准备好迎接那种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的时候,有可能会感到的失望之情。我站在那些枝叶繁茂的栗子树下,墓园的空气让我觉得凉爽又平静。我突然觉得,如果你不介意被这些死去的狗环绕着,这个墓园是个野餐的理想场所。

我坐在一个墓碑上消磨时间,这个坟墓里面埋着两只狮子狗,它们的名字分别是奥纳和乌塔瓦。我立时思绪翻飞,奥纳和乌塔瓦是朋友还是伴侣呢?它们会是兄妹吗?它们为什么被埋在一起呢?我向四周看了看,向奥纳那边侧了侧身。有人在离奥纳和乌塔瓦的坟墓不远的髯狗托比的坟墓上留下了一个老学究的塑料雕像,老学究是七个小矮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有的昆虫在草丛中发出咔咔声,有的则嗡嗡作响。刚刚那群野猫中的一只又出现在我面前,在柯利犬埃利斯的墓碑上给自己的背挠痒痒,墓碑上是突出的字母,上面写着:“我的爱比死亡更强大。”西班牙猎犬宝石很幸运,我发现它最近刚刚收到了一束鲜花。有人在托格西的墓前留下了一束塑料花和一个像鸭子一样的橡胶娃娃,它们早因日晒和雨水的冲刷而褪了颜色。我当时要是带了野餐篮子该多好。我决定在周围多转几圈,看看所有的坟墓。有一只狗名叫费里斯,是只胖乎乎的哈士奇,它旁边是泰莎,接着又有一个泰莎。还有很多很多的尤利西斯。谁会给狗取名叫尤利西斯呢?这就是法国吧。我相信在美国叫尤利西斯的狗不会超过两只。

然后它出现在我面前,就在我对面:一个小块的长方形黑色大理石堆放在另一块稍大些的长方形黑色大理石上,上面失去光泽的青铜字迹写着:

任丁丁

伟大的电影明星(原文是法语)

“任丁丁,伟大的电影明星。”在大理石顶部有一个损坏了的金属配件,那以前可能是尊雕像或是骨灰盒。有人在墓旁的花盆里放了紫色和白色的丁香花,虽是假的却很好看。花盆旁边是一个红白相间的纸风车,是小孩子经常玩的那种,在微风中呼呼地转着,看上去像是粉色的。墓碑一旁的地上湿漉漉、滑溜溜的,长满了苔藓,如天鹅绒一般。这些苔藓越积越厚,把墓碑都顶歪了,看上去那墓地好像是在大海的浪花中荡漾。

那里就是一大块石头和一小块饱受侵蚀的土地,你看不出,一点也看不出任丁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据我所知,任丁丁甚至根本就不是被葬在这里的。这也是说得通的,因为没人能给出有说服力的解释,证明它是怎么从贝弗利山来到这里的。但知道这是标记它的一个地方就已经足够了,这证明它曾经存在过。如果只有感情、想法、故事和历史能真正被留在一堆大理石里面——如果那里只能保有永久的东西,要怎么保证呢?想到你所爱的东西能在旷野中一个长存的地方待着而不是在回忆的海洋中颠簸是多么令人感到安慰啊,因为在回忆的海洋里,它会渐渐漂远,漂到你够不着的地方。

看到如此简陋的坟墓我有些伤感,但我知道李相信任丁丁总活在那里,所以这只不过是种形式。第一只任丁丁死了但它仍然活着,而且会永远活着,它是一种概念而不是一个实体,不同人对其有不同的解读,但其本质又是一样的。记忆让它永恒。我将墓碑上的落叶撇开,将那些丁香花立起来。我用脚推着长方形大理石的底部,想看看能否将它推回到原来的位置和另外一块对齐,可它一点没动。它肯定已经翘起来很多年了,现在,它就这样弯曲着,实实地扎在土里,以后也都是这样了。

看门人正自己在传达室里玩单人纸牌,他一边盯着牌,一边捋着自己的八字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我已经站在门口了。我让他给我讲讲关于任丁丁墓地的事情。听着我蹩脚的法语,他冲我咧着嘴笑了。他说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几年前,有个美国人来到这里,”他说,“他想给任迪建一座大纪念碑来代替它那小小的坟墓,但是..”他耸了耸肩,“没消息了!”他说道,又耸了耸肩,“没消息了!”

我问他是谁留下了那些花和那架风车。

他叹了口气,“是个老妇人。过去她常来这里,并在坟墓前放上花。开始她放的都是鲜花,后来是塑料花。”他开始洗牌,然后停下来,把牌扣在桌子上,那清脆的响声听上去像是啄木鸟凿树的声音。我谢了他,准备离开,他一边把牌分离开,一边叫住我说:“我有段时间没见到那老妇人了。有段时间没见了。我想她或许已经去世了,我是这么想的。”

然后就有了小任丁丁。就在任丁丁死后不久,麦思科摄影棚宣布小任丁丁——任丁丁三岁大的儿子已经足够成熟,而且接受了完美的训练,将要接替它死去的父亲。这些都不是真的。任丁丁死去的时候,小任丁丁只有十一个月大,而且几乎没接受过什么训练。它只是一只长了一身黑绒毛和一条长长的黑尾巴的笨乎乎的小狗。摄影棚自己清楚,小任丁丁还没有做好准备。因此,他们将《军团的骄傲》的档期推迟了一年,这样李就可以训练它,然后在一次全国巡演的过程中把它介绍给观众。宣传在1933年的芝加哥世博会上达到了高峰,当时小任丁丁得到好莱坞的许可,坐在一辆由小马驹拉着的大拇指汤姆的双座马车里。

李从来不喜欢这只狗。一方面,他认为它太大了,任迪的体重从来没有超过85磅,但是小任丁丁还没完全长大,却几乎有100磅了。它的脸很漂亮但是黑色的,有一点尖嘴,像被夹过。它不聪明,它的腿太长了。最重要的是,它不是它父亲。

不过,李很成功,事实上他没有太多选择,他需要维持生计,而除了他以前做的卖枪的工作之外,和狗一起是他唯一的工作。尽管李只对小任丁丁进行了一些基础训练,但小任丁丁在巡演中的表现已经相当好了,他们照例拜访了医院和孤儿院,受到一些城市的邀请,还见了日报记者,大多数报道都说在和李从伯班克到芝加哥的过程中,它成了第一只乘坐商业飞机的狗。据摄影棚通讯社报道,他们一到芝加哥,刚下飞机,就“有一辆特殊的汽车来迎接他们并将他们护送到帕默尔旅馆,那里他们有自己的套房”。事实上,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受到明星一般的待遇,这一点似乎与李处于破产、无所适从并为老任丁丁惋惜的实际境况很不协调。但将小任丁丁宣传为一个成品这一伎俩似乎很奏效。通讯社将小任丁丁说成是“最著名的影视狗”,就好像任迪从未离开这个世界,只不过是换了个身体。李定是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但小任丁丁的存在证明任丁丁已经为我们留下了遗产:任丁丁永远活着。

麦思科摄影棚悄无声息地在小任丁丁身上下了赌注。他们在1934年与李签订的合同中明确规定“艺术家”一词指的是李和“那个名叫任丁丁的著名的狗的儿子小任丁丁”,但在后面还说摄影棚有权将小任丁丁这个名字用于任何其他需要出演电影的狗,这一条款在之前与老任丁丁签下的任何合同中是没有的。后来合同中的条款就更加模棱两可了,“你保证小任丁丁是一只经验丰富适于出演电影的狗..它会及时对你给出的指令做出反应..你还要保证小任丁丁经过足够的训练并能够胜任它需要出演的角色。我们有权对这只狗的动作、姿势、表演、外表进行替换或对它的吠叫声、咕噜声、呻吟声等其他一切音效进行配音,以达到我们期望的效果。”

《军团的骄傲》是麦思科摄影棚打算捧红小任丁丁的第一部电影,但影片中的这只狗更像是个替身,因为它的毛色较浅,脸盘也比小任丁丁大些。批评家注意到,这部电影(发行于1934年)情节乏味,但他们表扬了小任丁丁(总之就是出演这部电影的那条狗),说它“无论如何都不是最差的演员”。人们对小任丁丁后续几部电影的评价则是各式各样。对于《硬汉》这部捧红了年轻矮胖的杰西·库伯的电影,《纽约时报》的评论家写到,小任丁丁似乎“完美地追随了它那杰出祖先的足迹”。相反,《综艺节目》上一篇关于《山里的卡里尔》(发行于1936年)这部电影的评论指出,这部电影捧红了好莱坞的两个遗产——弗朗西斯·X·布须曼(他的父亲曾与任丁丁合作过),还有就是小任丁丁。还说不管是布须曼还是小任丁丁都没有他们父辈的那种天赋。即便是对小任丁丁出演的电影最好的评论,跟老任丁丁的这类评论相比也太过简单和平凡了。当然,1934年的世界与1924年的世界已大不相同。或许,到这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有些平凡了。

1934年,李和小任丁丁每周能从麦思科摄影棚获得330美元的报酬,这只是他们早年在华纳兄弟摄影棚工作报酬的三分之一。为了赚更多的钱,李开始将主要精力转向小狗的出售上,他还把他的冠军赛马拿来给小任丁丁作陪衬。他在一家当地杂志上刊登了满满一页广告,上面是小任丁丁和那只赛马的合照,标题很简单:《出售小雄狗和小狗崽》。尽管他当时已几乎注定要搬离贝弗利山上俱乐部大街的房子,但他还是在广告上留下了那里的地址。

1936年,强盗闯进了马乔里在北好莱坞的房子,抢走了价值几百美元的珠宝和衣服,当时李住在那里。总是对老任丁丁表示尊敬的《纽约时报》却用这次抢劫来开小任丁丁的玩笑。在一篇题为《房子遭抢,任迪安睡》的报道里,记者尖刻地指出尽管在小任丁丁最近拍摄的一部电影中它只身抓住了“整个强盗集团”,但它却在自家遭抢的时候呼呼大睡。

这个报道虽然只有几页而且隐没在内页当中,却引起了很大反响。20世纪20年代,任丁丁不仅在电影中是个英雄,公众也相信它是个真正的英雄。人们会形成这样的观点,部分是因为摄影棚对它的功绩进行了夸大的宣传并说它是红十字会的狗。但原因远不止这些。当老任丁丁正当壮年的时候,电影还是个新生事物,是那么令人惊奇,它似乎有某种改革的能力——电影呈现给观众的似乎都是现实,并无半点讽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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