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始终认为“总有只任丁丁站在那里”,但对于人们针对这句话提出的问题,他没再做出过任何解释。对他来说,任丁丁永垂不朽是个明摆着的事实,不需要任何美化或修饰,他从不觉得有必要去解释怎样才能让它永垂不朽,以及他去世后由谁来做这只狗的监护人。我并不是说那些还在厄尔兰多·任丁丁牧场上的实实在在的狗,显然,李去世后,这只狗就属于伊娃和卡罗林了。他没有指明,没有说清楚的是,他打算让谁来坚守任丁丁所代表的那一切——它代表的所有东西。从嗷嗷待哺的小狗到电视荧幕上的明星,到他所希望的有关他生活的电影中塑造的任丁丁,到这只狗在人们心中树立的形象——那个现在在世界各地的各种商品上、表演中以及电影和电视里出现的偶像任丁丁。
采访中李总是称赞卡罗林在犬类训练上很有天赋,还不止一次说过希望卡罗林“在这几天内”负责任丁丁。任丁丁四代死后,李让卡罗林从牧场上那些刚刚出生的小狗中选一只作为任丁丁五代。李对这件事的态度非常严肃,就像是选择下一任王位继承人一样。肯扬·埃克哈特的宣传员经常寄信到牧场上,要他们确保卡罗林是除李之外的唯一训犬师。
但伯特出现在牧场上的那一刻,卡罗林就打消了自己作为父亲继承人的想法。她觉得自己被撂在了一边,她的注意力也从狗身上转移到了 马身上,然后又转移到男朋友身上,她结婚的时候才19岁。“我父亲本打算把任丁丁留给我。我经常听他这么说,听了一辈子。”卡罗林对我说,“但他只是说说。他觉得伯特才是他真正的继承人,他把一切都给了伯特。”
李的确把任丁丁这个电影角色给了伯特,但并没有把训练和抚养权给他。我们很难知道李对于自己走后会发生什么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能指望伯特接管狗窝,伯特是个制片人,不是个养狗者,也不是喜欢狗的人。李喜欢也尊敬弗兰克·巴尼斯,如果卡罗林不接替李的角色,按理说就该由巴尼斯担起这个角色。但除了作为训犬师以外,巴尼斯对整件事没怎么参与过。事实上,也没有其他人参与过。对于像李这样一个觉得自己创造了一样风靡世界、永垂不朽的东西的人来说,他从未在脑海中勾画过未来的蓝图。
1956年,在他经常收到的一大堆影迷来信和索要小狗的信件中,李收到一个名叫杰妮迪亚·普霍普斯·布劳德思嘉德的女士的来信。这位女士是一名住在田纳西州的牧羊犬饲养人。她向李解释说她已经探查李的下落很多年了,自从1923年看了《北方从何开始》之后她就一直想要一只任丁丁。“两年前我决定给自己弄一只,”她写道,“后来我又没了勇气,怕你会不搭理我。我不是你听说过的那些有钱的田纳西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老姑娘。”
和李一样,布劳德思嘉德是在一个孤独的地方长大的。她身强体健,个子高挑,下巴又尖又长,眼神具有穿透力。她出生在西田纳西平原上的斗牛士牧场,也在那里长大。她妈妈在那里做厨娘,爸爸在农 场上干活。牧场大约有4046平方公里。小时候,她唯一的伙伴就是一只她试图训练的森林狼。直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她才得到自己的第一只牧羊犬,当时她和丈夫住在休斯敦,碰到了这只流浪狗。尽管境况惨淡,这只流浪狗还是让她想起了自己以前那只作为宠物的森林狼。她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任丁丁的时候欣喜万分,她把这只流浪狗带回了家,把它养得胖胖的,让它繁殖后代,然后她开始寻找任丁丁。
她从一篇杂志的报道上看到李住在河畔镇。与很多试图与李联系的人一样,她只是在信封上写上“加利福尼亚州河畔镇任丁丁的主人李·邓肯”,然后信就寄到了。他们开始通信。他们在对狗的感情上达成了共识,比如他们都喜欢毛色浅一些的牧羊犬,不喜欢任丁丁一代那种深灰色的毛。事实上,李致力于繁殖出浅色毛的狗,因为他觉得拍片时为了让任迪凸显出来而打的强光伤害了任迪的眼睛。布劳德思嘉德则比较特殊。“我猜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布劳德思嘉德在一封给李的信中写道,“但我觉得狗就该有一种固定的颜色。”他们都是在相对空旷的环境中长大的,似乎都倾向于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这好像是对他们没有跟人接触的天赋的补偿。
1957年,李从自己现有的小狗中挑了一只小公狗卖给了布劳德思嘉德。这只小狗到田纳西的时候,布劳德思嘉德发电报给李说她给小狗取名为任丁丁·布劳德思嘉德,还说这只狗太完美了。田纳西州第一只任丁丁小狗的到来是条有价值的新闻——毕竟这是电视上最受欢迎的狗。一名《休斯敦日报》的记者到布劳德思嘉德家里来报道了这件事。
这只小狗只是布劳德思嘉德从李那里买来的四只小狗中的一只。这些小狗是布劳德思嘉德的孙女达芙妮·赫勒福德的那些现在被称作“田纳西州任丁丁活遗产”的祖先。达芙妮将李给自己祖母的那封决定卖给她第一只小狗的信的副本用相框框了起来,挂在家中的墙上。我第一次去拜访她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我第二次去拜访她的时候自己看了看那封信。李不会用打字机,他的回信都是先由他口述或打下草稿,再由伊娃打印出来,他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的。他们的打字机上有很多卡住的键盘和脏兮兮的绸带。信纸的标题是用印刷体写下的他们牧场的名字:厄尔兰多·任丁丁,下面是邓肯位于通道的房子的铅笔草图,房子旁边有两个骑在马上的人。在整个场景上方从一块比房子、马和人还大的幸运U形门里向外凝视的是帅气的任丁丁。
李去世以后,伊娃一个人住在牧场上。“这些狗拯救了我,”她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我不知道没有它们我该怎么办。我要一直留着这些狗,它们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想要把李的事业继续下去。”但李不在了,卡罗林因为住得远也帮不上忙,因此伊娃的计划最终还是泡汤了。她不是个会养狗的人。她喜欢的是艺术,她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上艺术课和画画上了。牧场是李的,狗是李的,她在这里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几个月后,她觉得自己真的不愿待在牧场上,事实上,她甚至不愿待在河畔镇。相反,她想要和她的朋友,澳大利亚的流行歌手海伦·雷迪一起到世界各地旅行,然后搬到海滨公寓去。她在市场上挂出了出售牧场的牌子,以八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第一个来看牧场的人,这人是当地一个银行家,想要尽快搬进牧场。她需要在离开前将牧场上的东西处置好,将所有东西打包,然后给动物们找到安身之处。她只留下了一只狗,一只年轻的黑色公狗,她给它取名叫文森特·凡高。
当时,牧场上剩下的狗为数不多。“银幕组”想要一只送给一个有许可证的任丁丁产品经销商。伊娃卖了一些,然后把包括专门拍打斗场景的独眼的“你好”和李的帕洛米诺马在内的剩下的动物都给了住在河畔镇附近一户名叫克劳福德的人家。
她还得处理回忆屋,那里面几十年来收集的那些剪报、照片、备忘录和信件现在要由她来保存、支配并回忆了。这是李的私人房间。这是伊娃没有与他分享的一部分生活宝藏,也是伊娃常常抱怨的事情,但她仍不忍心把这些东西扔掉。她意识到这里记录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她也希望李的故事能够被拍成电影。她知道李多么希望看到这部电影,因此经常向伯特询问这件事。伯特向她保证电影就快开拍了,回忆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电影的一部分。
最后,她的举动似乎说明了她对任丁丁那种既爱又恨的感情,以及任丁丁在她生活中的意义。她没有清空房间,把所有东西都扔出去;她也没有把这些东西保护起来。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快收拾东西,然后问问她的邻居克劳福德一家是否能把那些东西留在他们家的棚子里。她把东西就这么留下,好像希望自己有天还会回来把它们取走。
但她再没回来,她搬到了河畔镇南边的一个公寓,没寄信索要过那些东西,也没到河畔镇来取走它们;她去世的时候也没说自己想要怎么处置它们,是想放在档案馆,还是继续留在克劳福德家的棚子里。那些东西在克劳福德家的棚子里待了10年,无人问津,纸张里面的酸性物质渐渐腐蚀了剪报,照片也褪了色,这些东西好像没了主人。后来克劳福德一家要搬走了,他们让克劳福德医生的雇员芙蕾达·卡特帮他们收拾东西。卡特把房子里的东西收拾好之后去看了看棚子,以防他们落下什么东西。在那里,她发现了她经常所说的“宝藏”。
卡特跟克劳福德医生提起那些信的时候,他让她别担心,他会找人把这些东西拖走。但她觉得把邓肯的东西扔掉很不妥当。“我是看着任丁丁长大的,还有我的孩子们,”我们前一段时间聊天时卡特解释说,“我只是不想那么做。”所以她让克劳福德医生先等一等,第二天,她借了一辆卡车,把那些东西拖回了家。
卡特花了一年时间整理那些东西,她把那些褶皱的纸张和狗展上的丝带捋平,还把任丁丁在军队时穿的制服配套的靴子上的灰尘刷干净。整理过程中,她把这些东西散在屋子周围,把回忆屋里的东西重新进行了整理和分类。那些东西填满她的房子,也填满了她的生活,到处是剪报和照片。“我常常说,别坐在上面!那是1937年的东西!”她解释说。最后,她把这些东西捐给河畔镇市镇博物馆,那里的人们将它们装在盒子里,对它们进行了归档、索引和记录。这些东西最终还是永久地保留了下来。
任丁丁“永垂不朽”,这对伯特的意义与对李的意义不同。他们有共同的雄心壮志,但两人在与任丁丁的关系上则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伯特对故事充满激情,李则是对他的狗充满激情。伯特没有到过弗里雷的战场,没有经过一番波折把小狗放在部队的船上带回家,没有带着任迪在穷街上挨个敲门,想让那里的人们给他这只聪明的狗一个演电影的机会。伯特所知道的任丁丁不是那个可以一起到内华达山去远足的任丁丁,而是一个演员,一个角色,是一个故事。他喜欢故事,事实上,他讲故事的时候有时会因为被那叙述的力量,那种让你飘起来的力量感动得卡住。他喜欢任丁丁的故事,他倾尽全力想要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
这些狗本身是可以被取代的。在伯特看来,现在的任丁丁是个演艺界的精英,而不是世袭的君主。但最后,伯特和李在乎的是同一件事。他们都相信这只狗是永生的,相信“总有只任丁丁站在那里”,不管它包含了怎样的意味。就像伯特1962年给伊娃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任丁丁似乎永远都活着。”
厄尔兰多·任丁丁牧场现在是一位银行家的家,李的狗也遍布各地,尽管在田纳西州,布劳德思嘉德觉得自己养育的那些任丁丁小狗是在延续着这一家族的血脉。自从任丁丁·布劳德思嘉德具有纪念意义地来到田纳西州开始,这里的其他一些狗舍也从李那里买来了小狗,因此布劳德思嘉德不再是当地唯一拥有邓肯的狗的人。但她的目的是最单纯的,和李一样单纯。
1965年,布劳德思嘉德正值中年,她没料到自己要开始照顾两个学步的孩子——她的两个孙女,孩子的妈妈把孩子留给她照顾。最后两个孩子中较小的一个回到加利福尼亚和她们的妈妈团聚了,但达芙妮从未再回到她妈妈身边,当时她被留在休斯敦和祖母待在一起的时候只有五岁。我第一次见到达芙妮并从她那里了解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不禁觉得她的童年与邓肯的童年十分相似。
实际上,达芙妮算是在布劳德思嘉德的狗舍里长大的。“狗是达芙妮生活的全部,是她的生命。”达芙妮在她自己出版的回忆录中写道。回忆录是以第三人称的口吻来写的,像是她把自己的一生看作了一种英雄式的传奇。“五年级时,到了学习分数的时间,唯一让她理解分数的方法就是将分成几份的馅饼比作一窝相等数量的小狗。”达芙妮觉得和狗在一起非常自然,她很小的时候就对任丁丁颇有激情,这种激情与她祖母的激情一样。
1965年,卡尔与杰尼迪雅·布劳德思嘉德离婚了。杰尼迪雅除了她的狗以外什么都没有了。她也没有销售技巧,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与一家在寻找看管工地的狗的建筑公司签订了合同。布劳德思嘉德的狗从未接受过作为看门狗的训练,但据达芙妮的书来看,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不同凡响。布劳德思嘉德到狗舍里挑了一只她觉得应该能通过测试的狗,然后温柔地对它说:“如果你还想有饭吃,你就得作出看门狗的样子。令人惊奇的是,它真的这么做了。”然后就这样,布劳德思嘉德有了一家成功的看门狗公司。
当然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简单,但我见到达芙妮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种惯性思维,觉得凡是跟任丁丁有关系的事情都充满了巧合与魅力,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财富和峰回路转式的好运。任丁丁周围的人似乎总是能从失望的深渊中开足马力驶到一个充满机会的新地方。就这样,神奇的事情发生在那些原本可能非常不幸、无亲无故的人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写任丁丁的故事,这是一个神话,这也是这个故事吸引其他人,也吸引我的原因。所有这些故事都很有趣,但它们只不过是支架,其他的部分则像是一部古老的传奇,是那样神奇,让周围的一切都飘了起来,像在梦境中一样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