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个月的等待,李所在的飞行队由英格兰转移到法国,他们的总部建在图勒附近。图勒是个摩泽尔河畔的哥特式小镇,曾被匈奴王阿提拉洗劫过。尽管图勒距离凡尔登镇石头围成的城堡只有80公里,两年前那里曾发生过一场殊死之战,但战争并没有波及图勒。凡尔登是战争的奖赏,它是那条从巴黎向前线运送物资的主干道“圣路”的中间点。德军和法军在凡尔登对峙了将近一年,他们的战斗时而激烈时而萎靡。战斗消耗了价值6000万的炮弹,将山峦打得千疮百孔,将田野打得烂泥糊糊,直到凡尔登成为一处沼泥浆。战斗期间,什么动静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士兵们无聊又恐惧地坐在自己的战壕里,很多人用自己的闲暇时间创造了“战壕艺术”——比如用用过的子弹雕刻动物模型,在弹壳上雕刻战争场景,用骨头或木头削出小汽车或小卡车。不管怎样,身在这种丑陋的地方却激发出了他们创造美和有趣事物的冲动。在战斗中煎熬了11个月之后,法军终于将战线推进,迫使德军后撤。德军放弃了凡尔登战场上的野战炮、大炮、运输工具和动物。到那时,50多万名士兵都受了伤,超过25万名士兵在战斗中阵亡。
凡尔登战斗中的英雄之一是撒旦,它是一只有着灰色毛发和瘦小身躯的杂种狗。我们几乎无从了解撒旦长什么样子,因为在它现存的唯一的照片上,它戴了防毒面具,除了它的耳朵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战争期间,一支法军分遣队被派往前线,但很快就消失在迷蒙的战火之中。撒旦的任务是去寻找这支分遣队,在穿越敌军防线的过程中,撒旦两次中弹,但它仍坚持前进。它一发现那些人就向他们跑过去。据士兵们说,它似乎是从战场上的硝烟中现身的。由于戴着防毒面具,背着背包,有人误把它当作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小天使。
在图勒,美军焦急地等着被派往前线,那里,灾难正在不断升级。他们受到整个村子的欢迎,因为他们可能给村庄带来解放,同时他们也是巧克力和口香糖的可靠来源。到下午,邻居的孩子就会出来在美军中闲逛,有的想要得到救济品,有的仅仅是出于好奇,美国士兵很喜欢这些孩子。一个在一次空袭中成为孤儿的九岁男孩成为李所在飞行队的幸运儿。士兵们给这个男孩穿上美军的制服,还教他说了一些英语,他跟士兵们一起生活在空军基地,在厨房里打杂。
后来有一天,法国官方把这个男孩带走并送进了孤儿院,战士们再没有见过他。“我们都很想念他,”李在自己的备忘录中写道,“但我想我们的炊事员最想他。为了忘记他的小朋友,我们的炊事员曾到图勒去,想要通过白兰地来忘却忧愁。”
1918年9月,约翰·珀欣将军向圣米歇尔发起进攻,这是美国发起的主要进攻之一。这一进攻旨在将德国人赶到默兹河流域以东。德国人奋力反击,联军举步维艰。大雨瓢泼,空气凝重,地上满是泥泞。李被派往军械部,但因为有太多飞行员在战斗中阵亡或受伤,即便是像他这样级别最低的士兵也被告知,一旦进攻进入白热化阶段,他们要为执行飞行任务做好准备。
李以军人的风范对这一黑暗时期做了描述,他的描述有所保留。在备忘录中他列出哪个飞行员执行了哪次飞行任务,谁回来了,而谁没有。他对飞机和装备的类型有更加细致的描述。要不是这与他一年前在加利福尼亚南部入伍时想象的情景完全吻合,他是不会提到这些东西的。李真正记忆犹新的是9月15日早晨,他被派去检查一个德军在(图 勒北部)的营地,要看看这个地方是否适合做机场。弗路里是个农业小镇,其历史艰难而悠长。它之前已经在战争中被毁过两次,曾重建过,可现在又被毁了。“一战”期间,它已被多次易手。李被派去进行检查时,德国人才刚刚撤退,留下一片残垣断壁。
李在备忘录中暗示说自己是独自前往弗路里的,尽管派一个士兵独自前往前线附近很是罕见。他本应和其他几个战士一起,或者本应和另一个飞行队的队长乔治·布兰特一起。他后来才结识布兰特,因为战争期间要结识一个人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通过他的描述我们知道,他走过弗路里的场地,对这个地方做了判断,寻找德军在战争中留下的最大的纪念品:他找到了部分小发电机,这是博世磁力发电机,德军将其用在他们坚固的福克飞机上。他注意到场地边上一座狭长低矮的混凝土房子。因为他对狗非常熟悉,他立刻意识到那房子是个狗窝,而且很可能是德军为他们的军犬队搭建的。他蹲下身子朝屋子里看。等他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他看到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屠杀:二十多条狗被杀死。他走进狗窝,在那些尸体间走动。显然它们是军犬,每只背上都绑着一个信鸽笼子,有两只信鸽还活着。李放走了那两只鸽子。在一片静寂中,他听到悲嗥声,他顺着声音来到狗窝后面。在那里,在这个破烂、死寂的地方最远的一角,李发现一只慌乱不安的雌性德国牧羊犬和五只小狗。
他花了大约一小时——用他的话说是“一场艰难的斗争”——才把那只不安的母狗弄上车。将它安顿好之后,他将小狗一股脑儿抱上车,开车回了基地。有那么一段时间,战争似乎有了结束的迹象。他把一只空油桶装满稻草作为狗窝。“接着,”他在日记中写道,“这个小家庭的成员开始帮忙做些较轻的家务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照顾所有的狗,因此在他把发现德国牧羊犬这一消息与别人分享之后,他把那只母狗给了乔治·布兰特,把其中三只小狗给了其他战士,自己留下了最漂亮的两只,一只公狗,一只母狗。
从他找到这些小狗开始,李就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尽管自己没有父亲,童年无比孤独,在孤儿院中过着惨淡的生活,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宠物,他仍相信自己是幸运的。在他剩下的生命中,他用找到小狗这一好运创造了奇迹,将他的故事变得愈加离奇,他的故事就像是一块发光的石头,越发引人注目。
给小狗取名字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一好运。据一个士兵说,当时最流行的幸运符是一对娃娃,一男一女,由纱线或丝绸制成,大约有手指那么长,像人物线条画一样粗糙,纱布上一个点就是鼻子,弯弯一笔就是嘴巴,小胳膊小腿都没什么形状,眼睛流露出悲伤,“就像是作者写到悲伤处时拿铅笔画下的句号”。这对娃娃的名字分别叫任丁丁和纳内特,是为了纪念战争初期在巴黎火车站大爆炸中幸存的一对年轻情侣。他们很幸运,也会给别人带来幸运,为这对娃娃设计的一则广告上说:“有了我们,什么都不用怕。”纳内特是个普通的女孩名,但那个男孩的名字任丁丁却不同寻常:甚至没人能够准确地将它拼写出来并加上重音。有时候它被写成任汀汀,有时候是任丁丁,有时候甚至是润丹丹。没人能够解释它的来源。它不像是个昵称,因为没有一个名字发音与它相似。与其说是个名字,不如说是舌头敲打出的节奏,说不定是孩子们的合唱曲:任——丁——丁,任——丁——丁,任——丁——丁。
很多法国女孩亲手做了任丁丁和纳内特娃娃并将他们送出去,至少有一个法国慈善组织通过卖这种娃娃来为孤儿们筹集善款。美国士兵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风俗。李所在飞行队里的每个人都拿着一只兔子脚,或是在自己的飞机上喷上幸运徽章,或是将一个女孩的名字胡乱地写在驾驶舱里。任丁丁和纳内特娃娃开始流行时,士兵们开始将它们穿在链子上,挂在脖子上,或是从枪筒或头盔上垂下来。李从图勒的一个小女孩那里买了一对任丁丁和纳内特娃娃,此后他一直戴着。他决定给这两只幸运的小狗取这两个幸运的名字:任丁丁和纳内特。
战争仍在无情地进行着。此外,传染性流感像导火线一样传遍了整个军队。因为要照顾小狗,李的注意力并不在战争和流感上面。“每天,我对它们抱有更大兴趣,”他写道,“它们可以让我不去想那些忙碌的日子。”李所在的飞行队撤退到一个名叫科隆贝雷拜拉的地方,在图勒北部,大概几小时的车程。布兰特队长和那只母狗贝蒂仍留在图勒。小狗仍在哺乳期,因此,李不得不将小狗留下,让它们和妈妈待在一起。最后他觉得自己不能没有它们,但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喂养它们。在小狗断奶之前,他每天跟那些飞行员说好话,要他们载他到图勒去,这种违规行为很可能将他送上军事法庭。
李无可救药地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放在小狗身上,想了解这一新品种的所有情况。后来发现在科隆贝雷贝拉营地的一个战犯是德国中士,他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恰巧是弗路里狗窝里那些狗的训练者的儿子——至少李想要我们这么认为,尽管这种巧合看似不可思议。他们就德国牧羊犬进行了几个小时的谈话,战争仍在进行,但这个囚犯和这个逮捕者,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谈话中。
1918年11月,李终于得到了一次开飞机的机会,但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他的胳膊中了弹,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当然,小狗们和他在一起。因为一个勤务兵抱怨说医院里不能养狗,李就在工具房外面为它们搭建了一个狗窝。那时他已痊愈,可以在波尔多归队。小狗也已长大,又跑又叫,有些士兵不喜欢它们。由于李已习惯孤身一人,他从不加入飞行队经常性的寻欢作乐,而是和小狗一起搬到营房附近的一个旧谷仓。以前在他外祖父的牧场上他就喜欢经常睡在谷仓里。但波尔多的谷仓可没那么干净,也没有良好的设施,简直就是个老鼠窝,是沉船的残骸。但能够远离其他人,跟他的小狗在一起,李还是感到很高兴。它们已经长大,可以接受训练了。李用一个吱吱叫的橡胶娃娃来吸引它们的注意力,它们要是听话,他就让它们跟橡胶娃娃玩一会儿,作为一种奖励。两只小狗他都喜欢,但他认为纳内特更加出色,比她的兄弟更聪明。他不愿离开它们。一次他要去巴黎,会离开九天,就把小狗托付给另一个士兵,但他发现自己不能没有它们,于是才去了一天便又回到营地。
尽管大多数参加战争的动物最终都没能回来,李还是打算把这些小狗带回家去。把动物运回美国的价格很昂贵,特别是马匹或骡子。而要把军犬训练成普通的犬类则几乎是不可能的。随着战争接近尾声,法国军方将大部分军犬处死了。英国、德国、意大利和俄国军方也差不多采取了同样的措施。美国的军用马匹和骡子被卖给了法国人,而法国人则将大多数动物杀掉了。
1919年7月休战之后,李所在的飞行队按照指示转移到法国的布雷斯特,在那里待命。那是个紧张又混乱的时代,布雷斯特有成千上万的士兵,他们渴望回家,但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最后终于传来了消息,李的飞行队将乘坐卢肯巴赫号回到纽约,他们只有几小时的时间收拾行李。李带着自己的行头和两只小狗正要上船时,一位军官拦住了他,说只有拿到陆战部的许可才能将动物带上船。这位军官还警告说船长有权将任何未经允许而被带上船的动物丢到海里,说他们经常这么做。李离开登船处,挤过人群,来到陆战部。他需要马上拿到许可,但陆战部的军官挥手示意他走开,说自己手头还有成千上万的动物要照看 或处置,无暇顾及李的事情。
那天两千多名士兵都要踏上回家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难和需要,工作人员没有时间顾及李的事情,或者说除了紧急情况,工作人员什么都顾不上。战争结束后一片混乱——疲倦、人们回家的急切心情、五年可怕又紧急的战争后那些还没敲定的事情、几十出你争我夺等待上演的戏剧、不得不分别的恋人、需要重新联系的朋友、旅行的安排和计划。李·邓肯也在其中,他饱受战争的创伤,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安抚着那两个战争中的孤儿(他喜欢这么叫它们),希望有人能来帮帮他,哪怕只是助他一臂之力也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再次失去自己深爱并呵护的东西。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个法国年轻人,把两只小狗送给他,但他又不允许自己这样做。这两只小狗对他意义重大。“我觉得它们生命中的一些东西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李写道,“它们已经悄悄进入我内心一个孤僻的角落,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他终于把小狗带上了船。船长奥托·森德曼帮忙找了一个更加富有同情心的陆战部军官,给李办理了相关手续。李欣喜若狂,他对森德曼说如果以后小狗产下了狗崽,他一定送给森德曼一只。他带了衣服和一些战利品——他的博世磁力发电机、两支小型决斗用手枪、一个推进器和一个从德国福克飞机上拆下来的钟表。当然,还有他的小狗——任丁丁和纳内特。
任丁丁的一生可谓精彩纷呈,这不仅因为它生活中一切都一帆风顺,也因为事情的发展经常会出人意料。它一出生就逃过了那场炸死了很多军犬的大爆炸;然后它被人发现,而这个人偏偏特别想照顾它;它本来很可能被留在法国,但最后并非如此。李并不认为这些都是巧合,他相信这只狗生来注定要做出一番伟大的成绩,自己也同样幸运地成了它的引导者和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