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醒来
我记得在那湖畔的彝家,你一直就侧坐在那,用手支着腮,端详着睡梦中的我。均匀舒缓的鼻息不时会轻轻触及我的眉梢,我极尽舒坦地闭着眼睛,让自己笼罩在那样一种温暖而略带淡淡甜香的气息里。时间按顺序叠置的森然秩序发生了混乱,白天黑夜,从或近或远的地方不时传来布谷鸟和阳雀的低鸣,云朵来往于屋顶的天空,发出抖动衣衫的窸窣声,泥鳅用力垂直蹦出湖面,又缓慢地掉落到波心……
临近午夜,我才睡醒过来,翻身坐起,发现四下黑暗如漆,只听得风呼呼地晃动湖岸的竹梢,有节奏地敲击彝家旅馆的房檐,果然有布谷鸟和阳雀在低鸣。复又倒下,细听着那些鸟叫,渐渐感觉自己的身子开始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如同没有分量的羽毛。就这样辗转反侧到了下半夜,天边隐隐响起雷声,紧接着,哗哗的雨就下了起来。这个世界那么真切而有序地存在着,并没从时间的框架上坍塌。
我努力闭上眼睛,想让自己重新睡去,但那些雨声执意地将我的思绪引领向小屋之外的旷野。在那儿,那条浅浅的河流漫过田畴原野,随意在石灰岩峰丛洼地间,形成大大小小串珠状的湖沼,其间水草丰茂,鱼虾肥美,彝人谓之普者黑。
那一年,我们特意选择游人稀少的时节来到这个村庄,因为我们都那么自闭而不喜欢被人打扰。每天清晨,人们没起床,我们就已经开始沿着湖岸的青石板小路散步,或走或停,随心尽意,有时甚至偏离熟悉的路段,深入到以前从未去过的村庄。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坐在路旁的草地上,从那些树的空隙处远眺湖面。在那个季节,水面全是星星点点拳头大小未全展开的荷叶;近岸的地方,皎白、荸荠的叶子出水不及一尺高,纤细的影子如同叶子在根部打了个折;远处,山影、云影如同泼墨,或浓或淡,却都如凝固了般。每到中午,我倦倦地缩在旅馆的床上睡觉,而你则常常会洗洗随身携带的衣物,或者就着一杯茶看书。日头偏西,我们又重回到岸边的道路上,看晚霞染红了波光粼粼的湖水,鸭子蜷在岸边的石头上睡觉,凫鸟悠然地沉浮在水草间。
我们本就是浮世中的水鸟啊!
那天,你对着那片湖水摊开手。
有白色的花儿从你的手心飞了起来,那是我们走过果园时我为你采摘的橘子花。
记得那天回到住处,你将其中的一朵放到了瓶装水里,晃了几晃,就放置到床前的桌子上,我睡醒时偷喝上一小口,那味道清香中带着酸甜,有股淡淡的橘子味。
农家旅馆的主人是对地道彝族夫妇,白天很少看到他们,只有他们17岁的小女孩在家值守。那女孩子长得清瘦黝黑,像是个发育不良的大孩子。她的汉语说得不是很流利,带着明显的少数民族语音,可能是对自己不太自信吧,在我们面前,她总是少言而寡语。
我注意到她每次忙完家务后,总喜欢躺在她家院子里系在湖边柳树上的吊床上晃悠。那吊床是在中越边境一带常见的休闲物件,用指粗的尼龙绳编成,形同张大的渔网,两头系有结实的绳子,在林下往树上一拴,既可睡觉,更可防潮纳凉。
有时,我们要她很早或很晚为我们准备饭菜,她总是惊讶地睁着她黑黑的眼睛,因为那明显不符合她们日出而作日没而辍的生活习惯。有时,当我和你的手在餐桌上自然而亲密地碰在一起,她就赶快移开视线。她刚越过懵懂的年纪,却已经那么的敏感和羞怯。
面对那小女孩,我忽然产生一个奇特的念头,人一生的经历是否就只是按时间顺序叠放在框架上的一系列影像片段,譬如眼前这个女孩,她眼中的你和我。
我对你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眼前总浮现我那故乡的小村庄。很多年前,村后就有那么一道不太高的黄土坡,有一天,从远方来了几个干瘦的广西人,他们在阳光下用泥坯制作瓦片。
我看到他们埋头不停地转动轮盘,一丝不苟地将泥片贴在包着一层纱布的桶形木模上,挥动着青筋毕露的手臂,啪啪地拍打转圈,然后用竹刀修边,提着那泥坯到晒场上脱模。那晒场上整齐排列着行行桶形泥坯。我不知道他们要做到什么时候,大概要挖掉那座山吧。其实也没等到挖掉那座山,因为多年后我再次走过那,那座山仍在。只是村庄里的砖混房子多了起来,瓦房在逐渐消失,最后那些广西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是,他们可能都忽略了那山坡上还站着的一个瘦小的男孩,他曾那么专注地看着他们埋头干活的身影,那本是他们真实人生的片段,从此却也无意中变成了那男孩人生的一部分。
我对你说了那么多我自己独特奇怪的感觉,你却只是不时捏一下我的手,让我知道你仍在倾听。你眼睑低垂,直到我不再说话开始变得沉默,你才慢慢抬起头来。那时,夕阳已经落山,窗外湖面上每道波尖上都跳跃着它耀眼的金光,我听到一声喟叹随风跌落:
那么,我和你呢,我们的到来,我们居住的房屋,我们走过的道路,我们曾经牵过的手,所有和你相关的一切,都终将只是记忆,再无法触及……
今晨,我如往常般早起却无法平静,心里总溢满隐隐的疼,才忽然明白原来你一直都在,在脚下的泥土里,在那些粼粼波光中,在禽鸟的鸣叫里,在水草年复一年的生长中,在所有时间曾经流动和停滞过的地方……
2010-4-19 15:54
姐姐
姐姐,在这个连绵不止的雨季,乌鸦再次飞临我们的村庄,它们哇哇的聒噪,唤醒了檐下沉睡的我。我看到雨帘自乌黑的瓦檐上倾泻而下,远山浓淡变化只显黑白灰色,连同天上低垂的云层,全失去了色彩。
我身后这栋古老的房子,木头正在朽蚀,泥土的颜色渐渐覆盖住所有的木纹。
父亲蹲在火塘边,保持着一如以往的沉默,偶尔用他或重或轻的吸烟声响,表达着他的关切、喜悦抑或愤怒。他的肌肉已经变得干枯,薄得像一层纸,只够包裹嶙峋的骨头,他和他的房子一样衰弱,已经没办法修修补补。
母亲没了记忆中的丰饶,干得像株随风的草,却韧性十足地飘摇着,厨房,餐桌,牲畜圈,她的孙子们都仍然需要她的照料。中午的时候,我看到她终于停歇了下来,紧挨着窗洞的微光钉自己掉落的扣子,因为眼花,手抖,针穿不进线,她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甚至不如一滴檐水敲打地面发出的声响引人注意。
姐姐,许多年前,你在院落边围上的篱笆已经颓朽,那些有着缤纷色彩的大丽、万寿菊、蒲葵们已经被野草淹没。蝴蝶飞入山谷后渺无音讯,蜜蜂不再拐弯飞临这个院子的角角落落。孩子们不再像以往那样在场院里撒野奔跑,他们正忙着赶自己的作业,或者在手机上打游戏,他们有着和自己年龄不相称的心事。只因他们的父母都去了远方,据说只有在那才能挣到足够多的钱,让他们穿上漂亮衣裳。
村庄空得像一片林子,林子茂盛地侵蚀着村庄。
我甚至担心村子有一天会在我的疏忽间消失,变成树木和野草盘根错节之下的一部分。在雨后的某个间隙,我抽空出去转转,发现环绕村子的水田里依然生长着绿茵茵的秧苗,它们如同村庄的呼吸,正顽强地展示村庄的存在。据说那是众多依然存世的我们的父亲和母亲们的手,不愿停止的劳作,害怕庄稼地在他们眼睛仍能睁开时荒芜。
姐姐,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我的眼睛不争气地湿润起来。
我记起了那个遥远的秋天,我站在山头上俯视我们的村庄,阳光暖和地照耀着满坝子金色的稻子,麻雀们欢快地掠起落下,青苍的远山在蓝天之下延绵环绕,它无情遮挡住我的视线,却将我的想象牵引到更遥远的天边。
我那小小的莫名深沉在那一时刻被噼啪的爆竹声打断,我看到红红绿绿的嫁妆被人簇拥着穿过我们的田野,如同盛大的蚁群搬运着它们的虫卵和食物向远处迁移。我慌忙跑回村子,看到你哭红了眼睛,正被一帮陌生的男男女女牵引着离开我们的村子,我着急了想去追赶,母亲却拉住我笑了,说这是姐姐出嫁的大喜日子。
姐姐,在家乡这个村子我只住了一夜,老屋瓦檐的雨声也响了一夜。
天亮时我早早地离开,路过你所在的镇子时我停了下来,我看到你家阳台上摆满了花盆,红红绿绿的颜色让我的心情欢愉起来,就没想去打扰,加了脚油门就快速离开……
2012-7-18 12:10
牛铃
在这个秋天,牛铃声响遍了山野,金黄的玉米棒子,一车车尾随在牛尾的摇摆之后,运进了坡垴间的村子,晒满了农家场院,堆满了仓房楼角。玉米地在秋阳里迅速地散发着水分,最后的绿一点点消失在风中,也就短短的那么几天,干瘪的秸秆由黄变褐,由褐渐至泥土的灰。
东家的大婶在清晨回家了。
躺在床上,安静的村子中除了牛铃悠然而过,就只听到她吆喝牲口呼儿唤女的声音。前段日子她离家到城里照顾媳妇生子,因为收庄稼的事临时赶了回来。自她离开后,这个院子因为少了她忙里忙外的身影,显得空寂不少。
早起的时候,看到老娄开着自己的微型车上街采购,说是招待收玉米的人。而大婶忙着磨豆腐,豆子是刚收回家从豆荚里打出来的,滚圆淡绿。一勺勺先是进了石磨粗磨成豆瓣,去掉皮泡胀后再次进到石磨中细磨成乳白的浆,放入锅里煮沸,点入卤水,絮状豆花便凝聚起来。吃饭的时候,桌上多了一大盆泛着豆香的新豆花,不用说自然是大婶送过来的。
中午上山,看到自己的影子晃动在黄的阳光下,无尽的倦意在暖暖的秋阳里连绵不断地涌来,就寻个开满艾花的道旁找树阴靠下,似睡非睡地垂着眼帘。那些悠远的牛铃再次变得清晰起来。它们穿越山野无边的沉寂,回荡于辽阔的天穹之下,似乎将我的灵魂带到了未知的远方。在那里,我看到了昔日的我,静静地站在过去的某个遥远的时日里,迷离地看远方红的土地,青灰的石山,横亘在红土与石山之间的那条不知何来不知所往的山道。
生活似乎就只是不停地走着。
山道的那头站着昔日的我,山道的这头走着今日我。
昔日的我表面沉静内心却充满莫名的期望和躁动,今日的我内心安静而寡言少语。在这个午后,世界简单得就只剩下这个村庄,时间就只压缩为过去和现在。我知道许多的变化不会因为我的存在与否都将自然而然地发生,而我现在所能感知的就只是这悠远牛铃,它牵引着我的思绪不停地游走。就闭目安心倾听吧,就着这道旁满是艾香的树阴……
2011-9-25 12:44
秋阳
那年我二十多岁,因为工作需要,被安排一个人待在那个山村里。
我记得那是个晴朗的秋天,每个傍晚,我消磨时光的方式,就是挤入村校那些围着操场的人群,看高年级的学生相互追逐,听他们将篮球拍得哔嘭山响,然后跟着身边的人大喊大叫,有时也接上飞向自己的球,向着场内跑上几步,狠狠地抛向那些欢乐的孩子们。我那时就热衷于当一名观众,直到暮色渐浓,人群散尽。之后,我会一圈接一圈地环绕着操场,静心倾听夜风掠过树叶和夜鸟归巢发出的各种声响,鼻孔里塞满了这个村庄好闻的炊烟和各种饭菜的香味,就是不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我不喜欢那小屋污迹斑斑的墙壁,以及经常亮着的忘了熄灭的低压电灯。只有挨到不得已的夜深人静,我才躺到那张昏黄灯光下的单人木床上,将脚插入随意掀在一边的被子中,枕着杂乱堆了一床的书籍,漫无边际地遐想。
我觉得我的生活可以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了,就忘了这个村庄以外存在着的世界,忘了我给自己定下的那些不切实际的人生目标,忘了音乐,忘了文学,忘了自己!就潜心做一只蜉蝣,以天作年,以时为日,顺应造物的节律和安排,浑浑噩噩,这没什么不好。然而就在翻过一个身后,我却又忍不住嗤笑,这纯粹是瞎扯!我知道自己是一座暂时囚禁在岩石冷漠和僵硬中的活火山,可那爆发岩浆通道的火山口呢?
不行,照这样下去,我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变得很不正常。
我得找个人去怀想,不能让心因空旷而荒凉。
于是,我就踱到操场边那道秋阳里,想在人群中搜寻目光可以驻足的地方,却失望地发现这儿的女人,身边无一例外地站着那些脸上经常泛着酒红的男人,因为产权的界定已经不再有争议,我只好转而眯缝着眼睛,凝视着村庄对面悬在远山之上的太阳,看着它的光线长长短短地穿透我的身子,将我的心事杂乱地投洒到操场边长长的石阶上。
就这样过了好多日子,直到那个傍晚,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回过头去,于是就看到了她的眼睛,就像眼前那束透过树叶的秋阳,直透进我心里,让我感到了一阵莫名的躁动和不安。她对我说,你有心事,我说瞎扯,她摆摆手不再争辩,却要我上她家陪她男人喝酒去。
灯下,女人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她男人可能有求于我吧,总不停地吆喝着她替我们斟酒。随着醉意渐浓,我只注意到她纤细的指头在我的眼前不住地跳动,这让我脑门直发懵。我记得在我还没完全糊涂的那一瞬间,曾放肆地细看了她光洁的脸,发现她的脖颈很长,像根剥得白净的葱,优雅地插在那袭紧身的绿色T恤上。我记得她当时被我看得窘迫地低下头,随即又恼怒地扬起脸,高声对我说,你醉了!
我哈哈大笑,指着那已经伏在桌上打鼾的酒友说,你男人才醉了呢!然后也没跟她道别,就摇摇晃晃地回到我自己租住的小屋。第二天早上,当我抬着那堆被我吐得污秽不堪的被子衣物来到村前那个洗衣的龙潭,很诧异地又遇上了她。想起昨晚的失态,正想回避,她却招手让我过去,并举起了手中她男人吐脏了的衣服,说洗一件也是洗,洗两件也是洗,就别再客气了。
我一千万个感谢,就敲着疼痛欲裂的头,蹲在一旁看她洗衣服。
我发现她其实可能比我还年轻,不知为何,却早早地就做了人妇。
早上的阳光在她浓黑的发际留下一个耀眼的光带,跳跃着柔和的光芒,使她的脸庞显得更加整洁清爽。我盯着她白白的手臂,想象着她那些浸泡在洗衣粉泡沫间如鱼儿般跳跃不停的纤长手指,回想起昨晚它们跳动在我眼前让我脑门紧一阵松一阵发懵的情形,不觉又有些心神不定。直到她发现我在瞅着她,就大方地抬起头来笑:“哎,你还没醒过来吧?”
在这之后的好长一段日子,我消磨时光的方式,渐渐变得丰富起来,除了挤入那些围着操场的人群,看高年级的学生相互追逐,听他们将篮球拍的哔嘭山响,然后跟着身边的人大喊大叫之外,多了偷看人群中的她以及偶尔应邀到她家和她男人喝酒。她有时也过来和我借书看,我发现她的微笑总是浅浅的,眼神里有着秋阳般的色泽和温暖。不知为什么,这让我觉得很苦恼,就开始用一种淡漠的礼貌和她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在我离开那个村庄之后的好多年,终于有一次在城市的街道上不经意间遇上了她,就激动地和她谈起那个村庄,谈起那些秋天的傍晚。她还是站在那儿浅浅地笑,那笑容离我是如此之近,以至于让我的目光不小心就触碰到了她眼角细如蛛网的皱纹。
临别,我告诉她我成了家,并热情地邀请她拜访我的新居。她微笑着摇头拒绝,我就只好站在那儿,目送她慢慢走远。
2007-12-10 1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