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一下,马上变得很镇静,说改天吧,她是来单位上替他拿东西的。
他等张凯一走,姗月就又打电话给王城,他还是说,在单位里忙着呢,于是她再没说话。她联想起王城那些丢在家里的衣服,总是散发一股陌生的女人味,他总是避开她压低嗓门的电话,家里那在半夜响响停停总是在她接时就挂断而在他接时才有人说话的座机……她是一个敏感的女人,只不过她真的不在意。
那天,王城一直到很晚了才回家,当他打开房门,发现家里黑沉沉的,就打姗月的电话,总是关机,他于是开着车找遍了半个城,才在那个酒吧里找到她。他看到姗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正漫不经心地啜着酒,眼睛里写满了这个城市灯火辉煌的夜景。
12
姗月不知道那晚自己喝醉后,是怎样被王城找回家的。
但自从那以后,她总觉得头疼欲裂,到医院去也查不出个究竟,就干脆请了个长假在家调理。她不分黑天白夜地躺在床上,当王城关门远去,家里就静悄悄的,这让她似乎又回到了那遥远的过去。她还是那么弱小和无助,就像那些记忆中泻进屋里的光带中随风飘舞的微粒,老鼠们仍在四下活动,还在试图将她拖走,其中一只还啮咬着她的脚,让她甚至疼痛得叫出了声……
她时时被自己的噩梦惊出一身冷汗,好几次她强撑着颤巍巍地翻身下床,拉开卧室的窗帘,傍晚的太阳灼得她脸面发烫,城市喧哗的声音从窗外阵阵传来,她才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故乡来到了这个城市,已经快三十岁了还嫁了人,而记忆中的那只老鼠,它已经老去,虽然它还是神秘地找到了自己,但的确已经被王城活剥了皮,炒成了下酒菜被一群男人吃了下去。
那一段时间,王城为了不误上班,叫来了他的母亲照顾姗月。
那老人慈眉善目,笃信佛法,除了定时给姗月烧汤送水,就是不停地跪在客厅里敲着木鱼掐着珠子礼佛念经。她觉得眼前这媳妇儿身材高挑,脸蛋清秀,浑身充斥着一股平实但不可轻侮的气质,就不由得替儿子高兴,那王城可真是有眼光呵。可当她看到姗月病中那双时而近乎呆滞,时而却流光溢彩的眼睛,却让老人觉得是邪气粘上了身,要不,为什么年近三十了总还没身孕,就悄悄到西山寺里讨了些符咒,化成了灰,与那些汤水拌在一起,让姗月喝了去。
当另一个夏天到来时,姗月的病已经好转,她像原野上的那些树,只要能沐浴在雨季的阳光和水分中,生命准会又顽强地重新焕发出生机。姗月非常感谢婆婆的照顾,并在心里开始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没想,那王城的母亲见自己的符咒那么的灵验,就别了家人,丢下王城的父亲,独自在城郊找了个尼姑庵吃素礼佛还愿去了。只不过她所祈求的,却仍是要姗月尽快为她王家增子添孙。
在一个雷雨初停的夜晚,王城早早地回到了家,他拥着姗月,向她坦白了自己曾有的外遇,说看到她为这事病了还病得那么深,很是感到自责和内疚,但同时也很高兴,这证明她是在乎他的。他还不住地向她保证,一定和那女人断了,好好过日子。姗月没有出声,但也没有再拒绝王存,任由他百般爱怜的抚慰自己。
当王城终于疲惫地睡去,失眠的姗月,听到她的窗棂外传来无数轻微的撞击敲打声,于是就拉开窗户,呵呵,是许多长着长翅的飞蚁,它们看到了灯光,就铺天盖地涌了进来……
2007-6-2 21:10
逝水流金
1
很多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合上那本叫《简·爱》的书,抬起头来,透过那排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看到圆饼般暗红的秋阳,远远地悬停在薄暮迷离的校园后山上,把教室的玻璃窗染得一片金黄,我使劲抓住桌沿,仍无法抑制那股强烈揪心的痛:
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
我得离开你!
我要再来找你的话,我应是作为同等的人,我不能少于这一点,即使被我爱的人。
你跟我都无法选择。人活着就是为了含辛茹苦,你会在我忘了你之前先忘了我。
我那时敏感而耽于幻想,我发现我虽然没有罗彻斯特的财富和成功,可同样无可救药地喜欢那个叫简的女子。我知道简是小说中的人物,是那个叫夏洛蒂·勃朗特的年轻女人,将自己或别人的生活和情感投射出来,倾心用文字打造出来的艺术形象。
我的心智一向正常,可从那以后,我总在生活中有意无意地寻找我的简,虽然她可能一直没有出现过。而我的坚韧和对目标锲而不舍的追求,却在我丢掉了放牛娃的竹鞭之后,无意中一天天找到了罗彻斯特般的自信,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我首先喜欢上的是一个叫做云的女孩。她有着黑黑的头发,圆脸,大眼睛。由于家境好,衣着总光鲜得体。我现在只记得她的微笑总是那么迷人,像朵花儿般摇曳满了我青春的梦境。
那时我刚从农村中学出来,英语较差。许多读音上都用汉字注记,我以前也没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可一次无意中让那个叫云的女孩看到了,她一边看一边吃吃地笑个不停,我一把夺过来,觉得这事挺伤我的面子,我固执地认为我这些耻辱都是缘于我们那些英语启蒙老师。因为他们早就一遍遍地告诉我,同学们,你们知道我们的伟大祖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在简谱和五线谱未发明之前,用汉语是可以完整地记录五音的……哈哈,真理和谬误的确只是相对的!后来,我终于可以不学英语,就按自己的兴趣翻了一些书,发现他们说的有些是对的,比如古琴谱,的确就是用汉字写就的,它所能表达出来的行云流水、变幻莫测的音阶,就不比英语语调简单到哪一点去。
可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及其他学科,却让我在云的面前打足了气,挺直了腰。我认为这当然是我天姿聪慧,与老师的优秀与否无关。我曾自豪地对云说:“只要是用汉语写的,没有我学不好的。”她笑笑,竖起拇指,佩服!相信!这让我接连好几个晚上,在睡梦中也得意洋洋地笑出了声。
以至于好多年后,我还在我读一年级的小儿面前炫耀,你老爸当年是如何如何的不得了和了不得。他总是狡黠地偏头对我笑,这让我很生气。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他在偷偷翻我的书箱,就担心他会在我那些埋藏着历史的书堆中,找到让我尴尬和失去威信的东西,就猛抽他的小屁股。小家伙委屈得三天不理我,直到我极尽奉承谄媚之能事,并破例带他到超市,任他东挑西拣地抬了一大堆东西,这才允许我拉他的手。我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他翻什么,他白了我一眼:“爸爸吹牛,你那些书堆里就找不到一张奖状!”
哈哈,我的确很少拿到奖状,就因为那该死的英语。再加上我的沉默寡言,所以选各种班干部总是与我没份。而我的作文是最棒的,可科代表却是那个温婉可人的云。几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语文老师总在我的作文本后面大圈小圈地写满了批语,那些批语提纲挈领的总结起来,无外乎就两个字:很好!如果再加上三个字,那就是:爱跑题!我才不管任何人的评价,包括老师的!只是那个云,对我却有莫大的影响力。我看着她的黑发,想着她的笑,就常将我那丰富而略带着成长中忧郁却无处宣泄的情感,在那些方格子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我后来却不太愿意将作文本交到她手里了,原因是我发现我的本本居然在女同学间传阅,这让我很生气和伤心。我在日记中写道:有的情感是不能分享的,那只是我为你而写,当它被到处传阅,就如同被一次次贩卖而沦为商品……
呵呵,当我回首往事,发现我偏执的性格有时也未必全是毛病呢!
云应该知道我对她的好感的。
好多次,我上课时看着她神思恍惚,直到从她那白净而颀长的脖颈根处泛起红晕,慢慢地上升并布满了脸庞。我们的话越来越少了,只是相互间借书的频率却在加强。那些书名目繁多,与功课有关无关的,这就显得有些好笑了,其实我们都可以自己到图书馆里借的,可我们还是默守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是一味地对这个过程着迷。
直到有一天,我一如既往地在上课时发呆,从天上飞来一个纸团,彻底打破了这种平静。
2
目灼灼似贼!那纸团用铅笔写着上面的那一句话。
我的心一阵收缩,脸皮发烫。我知道这句话出自于《聊斋·婴宁》,却不知道出于何人的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似乎内心的隐秘被晾晒于太阳底下了,而它那时还很脆弱,经不起强光的暴晒。
好几个夜晚,我一再想,可能有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已经完全窥测到我的一举一动了吧!我得管住我的目光,不让它再去追逐那个身影,还得管住我的心,不让它去思慕去怀想,为了她更为那份还不怎么明晰的感情。
可云对这事儿并不在意。
那天放学时我故意拦住她,期期艾艾地费了半天劲,才让她听了明白。可她将那团皱巴巴的纸团往纸篓里一扔,笑眯眯地说:“人家说的是对的呵,谁叫你常这样看人?”然后就埋头有条不紊地将书本文具一件件收入书包,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走人了。我对女人这种若有似无、轻描淡写地化爱憎情感于无形的本领着实佩服得很。可我是苗族,我怕谁!我的狠劲发着,决计不再理会所有人,让他们都见鬼去吧:云和她的矜持,以及那让我难堪的纸条!
我一赌气还了她的书,并从她那儿索回了我所有借给她的书。其中有一本她说某位室友正看着呢硬是被我逼了取回,她气得大骂我鄙视你,而我笑得更为得意。我得戳伤她,否则我难以面对我内心的疤痕。
我还是泡在我的书堆中,沉湎于别人和我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吧!
而那个秋天也很快过去,当校园里那些梧桐树又缀满绿茸茸的嫩叶,素馨们在围篱上开得黄花满枝,云似乎也不再计较我在那个秋天曾无数次给她的冷脸。好几次我们在走廊过道中相遇,她总用沐浴着春风般的微笑对我说:“你好!”而我也想大大方方地对她说你好的,可我惯有的过度自尊,让我只是嗫嚅着动动嘴唇,直到她尴尬地离去。
呵呵,好多年后我才完全明白,我的家乡就是夜郎古国啊,那方闭塞的山水养育出来的人们,确是缺少一种大家气度了,天生一种狭隘脾性。从古至今,就如同用那些长在山坳里、岩缝中的玉米酿出来的酒,极拗口而又充满烈性呵!
3
我决定试着喜欢另外的女孩,想象她们的优点,想着她们入睡。
白天努力听课,实在对讲授的老师或者内容不感兴趣时,就在课本下压上一本小说,用铅笔逐行扫描,一副全神贯注认真记笔记的样子。哈哈,我发现那一段时间,我的成绩没有提高,却积累了许多有用无用的知识。以至于多少年后,当电视泛滥,躺在沙发上看连续剧的老婆,问起某一个金庸、古龙、梁羽生武侠剧中人物姓名及故事情节走向,我闭着眼睛就能对答对流,这种未卜先知的才能让她大为赞叹。
到了晚上,我先是强迫自己一遍遍盯着天花板,认真研究那些水渍浸出的抽象图案,发现它们层次分明,轻盈灵动而变化莫测,就算与敦煌莫高窟的飞天云纹相比,也毫不逊色。熄灯铃响后,月光透过窗户,四处游动的壁虎,如天马行空般收获那些一动不动附在天花板上的蚊蝇。
夜真静啊,辗转于室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呓语中,我常常折腾到午夜才昏昏然入睡。而令我恐惧的是,我经常感到自己在睡梦中就不知不觉轻飘飘地幻化得无形无体,似乎只剩下一双飘浮在空气中的眼睛,游荡在那个总有一层薄雾笼罩着的空旷教室里,而形单影只的云,就静静地坐在她的位置上。
我食欲大减,常拉肚子,身体消瘦单薄,并且精神萎靡,总赖在床上不参加出早操。看着我身边活蹦乱跳的同伴们,有时我甚至想,我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时过境迁,好多年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失却了那份感动,不再有权力去爱和得到其他女人的爱的时候,就总在闲暇中停下来,梳理起她们留下的或深或浅的印痕,常想起这一段时光,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