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并不明亮,几枝绢扎海棠被松松插在琉璃玉瓶里头,玉瓶瓶胎上是信手画的水墨山水,江上一柄小舟,在黯然的光线里,仿佛在静静漂行。
容昔住着的院子唤名疏影居,取自北宋林逋的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她恍若记得,月娘身边的那个丫鬟唤名作暗香似的,她自嘲地一笑,她在这些诗词歌赋上一向留心。
她低低吟了一声“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这时子浚走了进来,朗声道:“娘子也喜爱这首诗?我也最爱这最后一句。”容昔听了他的声音,展颜一笑,见他正进来,起身接了他脱掉的冠冕官服挂好,采夕便进来拿扫子为他抚扫衣衫。
采夕养了近一个月,伤势已经大好了,子浚回头惊喜道:“前日去瞧你,看你气色甚好,今日已经能下地了?不过你伤势刚好还是要多休息些。”
采夕笑道:“奴婢粗使丫头,哪有那么娇贵,半月前就能下地了,只是小姐心疼奴婢要奴婢再多养几日,日日大骨汤补了这些日子,就是什么样的恶疾也都好了,奴婢已经躺了这些日子,再不出来伺候,只怕心里急都急死了。”容昔凝视着采夕面颊,不知是否是天太热的关系,采夕的脸颊上微微有些红晕,像玫瑰一样娇艳明丽。
子浚方才笑着对容昔道:“今日我出去,猜我带回来一个什么好玩意儿?”
容昔一听有新奇玩意儿,伸手开心道:“是什么呀?拿来我瞧。”这时只见子浚轻拍双手,阿升便拿进来一个笼子,容昔一瞧,里面却是一只圆润可爱的小貂,小貂长得尚小,圆滚滚的脑袋,滴溜溜的小眼左右看,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紫色的亮泽皮毛,在光下熠熠生辉。
她心下大喜,抱过笼子左看右看,还对着小貂道:“好可爱的小貂,别怕,别怕,姐姐唱歌给你听呀。”
子浚看着她这样开心活泼的样子,心情也明媚起来,她玩了一会子,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老把它关在笼子里,也不好,咱们把它放出来一会儿吧。”
子浚愁道:“可这小貂跑得极快,怕是放出来了再也抓不住它。”又思忖一下方道,“我有办法,咱们拿丝绦把它的小爪扣住,这样料它也跑不掉了。”
于是他便拿了一根亮黄色的丝绦把小貂两只后蹄紧紧系在一起,小貂剧烈挣扎着,发出唧唧叫声。容昔先是心疼小貂,后来看到那明黄色的丝绦,便不由陷入往事,眼神里有些微的凝滞。
子浚系完了,回头一瞧,顺着容昔的眼神望去,只见明黄一缕,他神色不由一黯,旋即回复正常。
容昔开了金笼的锁,不料虽绑住了后蹄,它靠着前爪奔跑,依旧行动敏捷。容昔不由惊呼一声,双手一捂,却扑了个空,子浚行动比容昔敏捷几分,却也没有抓住,小貂蹿到了**上,子浚笑道:“这下看你往哪儿跑?”说罢便去抓它。
这时容昔也跑上前去抓这小貂,不料被子浚一绊,二人一同跌倒在**榻上,子浚的额头与容昔的额头相碰,容昔惊得“哎唷”一声。
屋里燃着帐中香,香气在屋里萦绕不绝,连**榻间都是那股似梅似梨的清香之气,容昔躺在**榻,只见子浚的脸近在咫尺,她觉得有点窒息,脸颊一红,轻微一挣,不料子浚的手压住了她的,只听子浚的声音带着芬芳的鼻息散落在她耳侧:“你还要我等多久?”容昔心下轰然一声,是啊,子浚才是自己的夫君,这样耐心的迁就、等待,温柔相对,还不能叫她感动么。
子浚觉得喉头灼热起来,她的脸,莹白如玉、精致绝丽,就这样在他眼前,一日日,他们是外人眼里的恩爱夫妻,回来却是相敬如宾,未曾同榻。连着多少夜晚,他站在书房里,看到映在雕花窗子上她纤丽的身影,心里就生出多少寂寥萧索之感。自古来,夫为妻纲,如果他要坚持,她也不能拒绝,可是他不愿意,他知道她有心结,他希望她能从心底接受他,而不是只是做一个普通的妻子。
容昔抬头看着他的眼神,那里面是她所不熟悉的炙热,还未及分辨,他突然吻上了她的嘴唇,额头,铺天盖地的吻,他灼热的嘴唇……
她心头突突直跳,心下又急又怕,只在想,这一天早晚要来,这些天没有一天不在想,再怕也无用。她的手指紧紧抠住了掌心,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子浚感觉到一股苦涩,睁开双眼,却发觉是她的泪水,他心头的火瞬间灭了大半,灰心之余,手渐渐松了。
容昔正闭着眼睛,只觉他似乎离开了自己,手也一点点松了开来,她心里蓦然一酸,像是有人拿了一把钝刀来回割自己的心。
这些日子,齐子浚的悉心陪伴、照料,她都看在眼里,她从来心软,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她自己的心结还没有打开,整个心底都是麻木的。从嫁进来那一天她就已经认命,人生自古便没有十全十美的,别无他法,既然当初做了这样的选择,她便没有资格后悔。
子浚灰心失望,浑身一点气力也无,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道:“我走了,明儿我再来看你,那小貂,我会叫阿升给你抓回来。”
容昔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她该进还是退。
她站起来,领口的襟子有些皱了,往外望去,黄昏人初定,月上柳梢头,是这般安详美好的情致。
玉楼明月,长相思忆,她握着丝帕子,把眼角的泪水拭去。放久的丝锦帕子带着点微弱的凉意,触及眼角的皮肤,她的睫毛微微一颤。
采夕走进来,见她只是呆呆望着新月,脸上犹有泪痕,不由心下纳罕。
绢儿把饭食端上来,容昔听到声响,知道是用饭的时辰了,采夕方问:“怎的姑爷不在?奴婢倒是备下了姑爷爱吃的玫瑰馅水晶蒸饺。”容昔眼光所及,正是一味桂花糖蒸栗粉糕、一味糟鹌鹑、一味火腿鲜笋汤、一味水晶玫瑰蒸饺、一味川贝卤炖野鸡,再就几味素雅的甜食。
容昔见几味菜倒都是子浚喜爱的,心头堵着千言万语口难开,半晌方才道:“送去书房吧,我没胃口,喝点羹汤就罢。”
大约酉时三刻,容昔做了一会子绣花,望去只见书房的窗子里暗沉沉的,已经熄了烛,今儿倒早,容昔知道他心里不快,这半日自己也心思郁结。
明月楼高休独倚,明月啊明月,你可知道人儿的心思?
容昔正默默出神,只听见笼子里窸窣轻响,她回头,只见小貂静静卧着,偶尔用小爪刮拉笼底。
小小的貂儿,你也不懂主人家的心思吧,但愿人也能如草木万物,无思亦无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