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小园(一)
静日的沉香熏出一屋子的陈酽光华,素色琉璃珠的帘子,随着风透窗牖,便窸窣地响,庭前窗外,是满园新种的风仙花,娇艳欲滴的茜红色,像极天边那一抹艳云。
余容昔站在窗前,静静绞着手心的帕子,一晌午无趣得很,可寻常日子侯门深闺女子确是不便出门,故一时惆怅,不知道该寻些什么来顽。
容昔是余太尉次女,太尉膝下有一子二女,容昔最幼,年十五,虽年岁尚小,已可见亭亭玉容。
外人皆道京城有三家的闺阁小姐颇具花容,尚书郎杜子丰的女儿杜燕筠——与容昔自小一同长大,字文鸳,年十八,其容清丽绝俗,颇擅琴技;左都御史冯书诚的女儿冯嫣,字珣依,年十七,鲜妍妩媚,以凌波舞而有盛名;而最具盛名的是太尉大人余阜世的女儿余容昔,小字思绮,年仅十五。
容昔虽年岁最幼,却具倾城容貌,且天赋灵秀,辞赋音律琴棋书画皆精通,又擅舞技,豪无父亲苛肃古腐之风,灵秀婉约极肖母亲郭氏。太尉发妻申氏早逝,续弦郭氏即容昔生母却非官宦家世出身,乃曾为青楼雅妓,昔年琴诗双绝,名动京城。太尉宠爱幺女,甚少让之见访外人,却不知如何有此盛名,私下谈及,也只一笑了之。
这边容昔用帕子逗弄金笼里的红嘴烟鹂,不由得心下思忖,这谨肃世风,父亲又是那样一个循规蹈矩之人,如何当年往青楼迎娶母亲又铁了心立为正室,她只知道母亲常读“妾当作蒲草”“蒲草韧如丝”等句,那份神色想也是柔情缱绻,常常纳罕那究竟是怎样一段故事,从未听母亲细说,每每发痴问起,母亲只道她乖张爱粘人,取果子糕点堵口,闹了一回回,也终不知究竟,只看母亲的神色逐年冷淡下来,便也不再问了。只是,曾在门前嬉玩时,偷见母亲痴看栏前翠竹,有时,还静静儿坐着拭泪,再起身点一把水犀香(香气幽沉,多为男子喜用),又去案前提笔写字,那神色竟大有悲戚之感。
屋内,一切陈设无不精细齐整,透过潋滟如波的日光,能看见墙侧立着赤色璃线绣做的春浓海棠屏风,容昔凝神看着那扇屏风,心上浮现一事,再过三日便是父亲五十寿辰,取来先时备下的金银双色丝线,为父亲绣一幅群仙贺寿图做礼,于如斯静好的时光里,在榻上坐了,加一把香,一味不许人入内室,在远厢福音阁传来依稀的丝竹之声里,或发一会子呆,或轻揉揉腰背,或低首细心把才绣好的样子再填补填补,一日的光景就悄然而逝。做了好一会子,实在精力不支,容昔便就着锦玉软榻将歇一会。
迷迷瞪瞪醒来时,隐隐听闻东北面传来鸣钟,大约已将近酉时,是时候用膳了,但闻门口脚步细碎,容昔猜大约是母亲房里的素馨到了。
容昔抚一抚午睡酣热的脸颊,懒懒爬起身,踱到镜前,把贴身穿着的小衣略抚整些,罩件披纱,把午膳后刚洗过只松松披散的如瀑长发,随手挽起,懒懒插一只再简不过的水玉簪子,闻得叩门,轻声唤道:“可是素馨在外头?采夕也一同进来罢。”外头素馨一把清脆的嗓子应道:“是,二小姐。”
采夕,容昔贴身侍婢,原名玉樨,姓氏不祥,是余家十几年前收养的孤女,长容昔三岁,年十八,二人自小是一同长大,情分自是不寻常。采夕已经进来,但见是一位清秀佳人,从眉眼细看,倒是兰般清雅秀丽,性情也最是温顺严谨。
采夕轻步走上前来替容昔更衣梳发,细事抛开不提。容昔收拾妥帖,便携一行人穿出院子,拂柳穿花过了东厢画廊,往东依次穿过素锦阁、余莹堂,过了园子转角的耳门,便是用晚膳的臻秀堂,容昔行礼后,依例往母亲与姊姊旁边坐了。
容昔有一兄,名余水寒,年二十五,为清平王所属正黄旗里正三品护军参领;一姊余容婉,年十八,性情柔婉,容貌清恬;其时恰逢西北局势不安,水寒随军出征,其时还未归家。母亲郭氏三十余岁,气度雍贵,容色甚美。长姊容婉,坐于母亲一侧,螓首微低,含笑同母亲细细说话。容婉已许婚吏部尚书之子韩礼奎,不日就将礼成出阁,容婉性情和顺,容貌秀婉,尤其一双流盼美目,望之生辉,其与容昔非一母所生,但因其生母二姨娘宋氏去世甚早,便与小妹一同为郭氏抚养,打小自是熟惯,彼此行过常礼,入座静待。
此时太尉尚未入席,气氛倒随意融和,不时有窃窃细语之声,约一刻钟后,太尉才姗姗而至,立时寂静,人人敛言收声,起身行礼,一时丫鬟上了浣手的汤,浣毕,寂然进膳,一时饭毕,再依次漱口、饮茶。容昔最是不喜侯门家第用饭时这样严肃的情致,再精致可口的饭食,也自觉索然无趣,就如姊姊所说“这般心境即便金汤玉粒吞咽下去也不过立时化作粗蠢物了。”况晚间还要束腰,也吃不下许多,晚膳又多腥膻,实在没什么胃口,吃得好没精神,母亲见这般便关切问询是否有何不适又问今日做些什么,一一答完,又坐了一会儿,待父亲用完,就撤了席,彼此礼别,便携采夕回去。
晚风习习,蕴然生香,空气里,仿佛嗅得见远处传来的一丝丝花草甜香,隐隐见漆夜暗影里飞过几只蝴蝶,小女儿情怀上来了,便央采夕一同去毓珍园逛逛,那里的花草繁多,又多蝴蝶,经了一日的烦闷,正愁如何打发辰光,采夕皱眉不依,不耐容昔卖痴撒娇儿只得随同,小厮提点着灯笼打前头走,二人在后面不紧不慢踱着,一同穿过中堂旁的清波池,直奔毓珍园而去,赏花游玩一番,十分有趣。
容昔这边回了自己的院子,刚掩上院门,便捏着采夕跑得通红的脸颊笑道:“人家美人儿,都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怎么你倒香汗淋漓了?也成了世间的俗物了?”采夕怎依,回嗔道:“奴婢可不是俗物了?哪比得小姐超凡脱俗呢?”容昔以扇遮面,笑道:“这丫头,真留不得了,成日家学的纯是饶舌了,别的功夫倒没见长进。”采夕悄悄敛容道:“小姐,在这儿,倒可随意些。在外头,奴婢可不敢同您说笑。”容昔不屑道:“这芙月殿是我的地方,难不成还有人敢来管我不成?你且轻松些,今日也晚了,料你也倦了,回去睡罢,我不用你伺候,回屋歇息便罢。”采夕觉得不妥,见小姐神情坚定,便只得嘱咐了几句,就退下歇息去了。
容昔站在长窗下,只见月色如银,落在竹叶上如同结了薄薄的月霜,一时看呆了。望了一会子,也觉得困了,且太阳刚退,暑气上蒸,热得窒闷,便想洗澡歇息,进了屋子,往东厢汤房去洗浴,汤房有备好的热水,容昔洗浴也有自己的讲究,一不喜撒香粉花瓣,二不喜人在眼前侍奉,只自己边顽边洗,洗完便依例束腰,换了月白的贴身寝衣,镜前取下花钿耳饰,黑发垂下梳顺,越发显得身姿纤柔,容色如水,出来见内室丫鬟绿伊正摇着扇子扇着参仁莲子羹。绿伊才十一岁,最是圆润可爱,闻声回头笑道:“小姐,趁着还温呢,快服下,最是安神美容的。”容昔便依言服下,随后放帐就寝。
这一夜,闷热难眠,容昔难以入睡,只趴着又看了一会儿从茜纱窗透过的月光,到子时才渐渐入眠。
第二日,又赶紧着绣那贺寿图,总算把各仙的大致形容绣完,又让最擅绣工的绣娘卢氏补了些微针脚,做完了工,赏了各个丫鬟绣娘冰淬果子吃,容昔大叹累得几欲吐血,含着一枚冰海棠含糊道:“就算不像,我也再不能了!”采夕嗔笑着替她捏揉肩臂,卢氏拈着一枚桃子,笑道:“这还不像,你看那寿星手里的寿桃,比奴婢手里的这桃儿色泽还更真些呢!”大家又赏赞了一回,散去不提。
流光,在日晷的晷针里渐渐飞去,日升日落几回后,寿辰已至。问春何苦勿勿,带风伴雨如驰骤。幽葩细萼,小园低槛,壅培未就。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水龙吟·次韵林圣予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