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昔心下砰砰乱跳,这一惊可不小,采夕忙上前来牢牢护住她。
这时几名巡夜的带刀小子——刀童过来问:“二小姐出了何事?”容昔心下一丝狐疑略过,笑意浮上眼角,转头道:“没有,原来是一只鹅从塘子里飞过去,给唬了一跳,没什么事了,你们且去忙吧。”那几个小子警觉地看了两眼湖面见却是没什么异常,方才行礼离去。
容昔用手抚抚胸口长出了口气,采夕不解,问道:“小姐,你何故撒这谎?若真是贼人……”容昔接着走路,脚下踢着石头,笑道:“我又不是傻子,我撒谎自有我的道理。”
采夕道:“小姐自有小姐的理,只把我这笨丫头闷在葫芦里好了。”容昔看她虽笑着,语气里却是埋怨的意味,可又不便对她细说,便安抚她道:“你也不要怪我不说,这事尚且寸三分未定,我也只是猜的,到底中不中,明日就可见分晓了。”
采夕听她如此说,便也不再发问,只安静地跟在后头。容昔见天黑得厉害,四处的草影子都是暗沉沉的,老槐枝桠横叉倒像是利爪,心里也怕起来,一路走得步履如飞,采夕笑道:“平日里小姐最是胆大的,今日怎么脚步越发快起来,当时奴婢就说要带灯过来,是小姐说奴婢胆子小得比鼠辈还不如。”容昔听采夕数落她,口里啐道:“你个蹄子,到来编排我,赶紧回去要紧,这里这么黑,却是怕人。”
待回到芙月殿,一花一木皆是自己的,分外熟悉,容昔步子渐渐慢下来,在葡萄架下徘徊一阵,想起幼时与奶娘坐在这里纳凉,自己还给奶娘梳辫子,梳得七扭八歪,其余丫头们都嫌丑,只奶娘笑说“姐儿梳的辫子也与别人不同些,把我这老货都显得好看了许多。”容昔嘴角扬起了酸涩的笑意。
这些过往的回忆,似乎并未努力地记过,却都轻易地重回心头——她本就是个念旧的人。
“容儿……”闻得有人唤她,她懵懵懂懂抬起头,却见玉阶之上,立着她的子浚。
子浚见她久久不回,自己也吃不下任何餐饭,便出来等她,等到她回来了却也不急着回屋子,只呆呆在葡萄架下流连,越发身姿楚楚望之可怜,不由得心疼,便出声唤她。
她莞尔一笑道:“我走不动了,你下来背我。”只是歪着头淘气地撒娇。
子浚便顺了她,走下玉阶来,背起轻盈如斯的她,只觉得她太轻了一点,无法与她在他心头的分量相较分毫,她柔白的小手环着他的脖颈,脸颊贴着他的背,柔柔青丝从他肩上垂下来,清香怡人,是茉莉的味道。
到了屋子,子浚迟迟不愿放她下来,她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过了一阵子方才醒了,道:“你怎么还背着我,你真是傻。”方才推搡着下来,又窝在他怀里撒娇道:“我这会子饿了,就想吃家里做的小饽饽。”
子浚忙吩咐人去做,二人草草吃了点饭,饭后便手拉手在院子里纳凉,子浚笑道:“你这个赖皮鬼,刚把你背上去,你又下来,一会子我可不背你上去了。”
容昔往他身上一歪,笑道:“那我背你上去可好?相公……”
二人相视,皆忍俊不禁,容昔望那月色如此皎洁明亮,心下喜欢,道:“明月如此!”
子浚的脸色忽地一变,手也止不住地颤了一下,他的手本扶着容昔的肩膀,容昔觉察到,回头看他。
明月,明月,萨仁。他在心里想。
明月,是那夜他口里念的那位“女子”。容昔似乎把这件事淡忘了良久,如今重又想起,更似吃了一枚酸梨一般哽在心头。她回头继续望着那皎白月色,神色里仍旧是向往,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切像是未曾发生。
她什么都不会问,聪明的女人都不应该问这些小肚鸡肠又愚蠢万分的问题,既然是过去的事,她就不想知道,她要的是现在与将来。这个叫明月的女子即便在子浚心里的地位再如何重要,她也没有资格去质问他,就像她心里也牢牢埋着弘历一样,弘历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是稳如磐石、未曾变化,只是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意已经让她有意识地封冻了,偶尔会在某个失防的夜晚,让她回忆一次,仅此而已。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子浚容昔和衣而睡,容昔辗转难眠,她知道子浚也并没有睡着,二人细而匀的呼吸交织穿杂,仿佛一首无言歌。
第二日,容昔子浚方才离开余府回去。
容昔回到疏影阁,只见摆设未变,丫鬟洒扫做得妥帖,四处一尘不染。容昔见寿辰那日送来的贺礼。
明黄的丝带束住的字画……她取了出来,却是衣服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容昔小时候喜爱这首华丽的长赋,常常在屋里大声诵读,有一回采夕在旁边听见了,居然把“翩若惊鸿,宛如游龙”几句当时就唱了出来,她听那调子极好,灵感突发,就坐在琴旁为之谱曲,足足两三天都没有好好歇息,待谱成了曲,她便教采夕一句一句唱,采夕在文墨上不通,嫌生涩难懂,直嚷着求饶,终于拗不过容昔,还是大致学会了。采夕只道:“奴婢虽并不甚懂这几句的意思,却觉得似乎栩栩如生似的,音辞极美,便忍不住唱了几句。”
弘历这意思,“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容昔眼眶一热,她想曹植爱慕宓妃,宓妃又何尝不是,奈何情深,缘浅。
这世间的缘字和情字本就如此罢,叫人心碎,却又叫人怀着若有似无的希望。
容昔正自哀,绢儿进来道:“少夫人,您家府里有人来传话儿,见不见?”绢儿今日穿着软布底的新鞋,走起路来细绵绵无声,到容昔跟前了她还恍然未觉,冷不丁开口说话,倒把容昔吓了一跳,手里的画幅飘然落地。
绢儿忙捡起来,道:“少夫人,这可是皇上御赐,奴婢拿去挂起来吧。”容昔只得点头道:“好。你方才说我家府里有人来传话?快请进来。”
绢儿退下,只见不一会素雯便进了屋子,容昔一瞧,心里咯噔一声,这一天还是来了。
素雯哭道:“二小姐,容婉小姐她……今日晨起就不见了。”容昔忙问:“细软盘缠都带了?”
素雯见她并无惊讶之意,目光里带了几分疑惑,她方才装作急怒的样子,急切道:“原来她存了这份心,只是她尚病着,叫我如何心安,若带了盘缠和衣物,几日还是捱得的。”素雯方道:“奴婢查看了,盘缠带了有一百两余,其余衣物都分别带走了些,脂粉首饰倒是分毫未带,还有就是那瓶寒玉丸也带去了。”
容昔听了心里放心,她便知道,昨日那个黑影人就是乌恩奇或者他的手下。姊姊最终做了决定,与相爱之人相携离去,哪怕难以割舍的是亲情和家的温暖,她依然做了最利于自己的决定,这样的姊姊有着她所望尘莫及的勇敢。
素雯想了想,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那信封上的“亲啟”字迹熟悉万分,姊姊的告别信。容昔接过,手指触到信笺,却停下了,她到底该不该看。
素雯道:“小姐只留了‘亲啟’二字,想必也是写给二小姐的,您还是看得的。”
容昔听了有理,便取了信出来,细密绵香的薛涛笺,两角用细笔勾勒着几朵海棠,字迹是娟秀的瘦金体,姊姊的字甚是秀丽,读来字字生泪却铿锵有力。
“拜敬高堂、兄妹:
不孝女婉,仰愧对父母之辛培,兄妹之敬侍,今日不肖如斯。
奈何情之一字,实所难绝,冥冥中定数也。幼读‘人间自是有情痴’句,哂之,今日方识滋味。
婉自知穷生难报生养之恩,惟愿来生为牛做马,双亲只作未曾有女罢矣,不作他念,惟愿父母平安福寿。
兄水寒妹思绮,婉之错因,未能发情止理,望兄妹莫重蹈覆辙,兄得娶贤女,白首相偕;妹亦举案齐眉,安寿平生。
婉愿足矣。
不肖女婉泪别”
容昔读罢,只喃喃念道“人间自是有情痴”,原来这般,却原来这般“情之一字,实所难绝”。
她原本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这天下顶勇敢的女子,可是自从她不敢为与他厮守而毅然入宫,自从她不敢毅然悔婚嫁与帝王,她什么都不敢,她只是一个步步谨慎、自认聪明的女子,可是这样的谨慎和聪明,却让她越来越不快乐。
姊姊,现在定是坐在乌将军的马上了吧,即便最坏的结局里,她注定命苦如虞姬,如今的岁月里她定是快乐无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