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雨,黄昏,人也安宁。
淡淡香色的琉璃珠子,细细一缕风从棂入,窸窸窣窣地响,绞丝罗锦湖纹团扇轻轻抚在面上,只嗅到扇面上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茉莉香。
容昔正半合了眼在美人榻上午睡,帕子遮住眉梢眼角,发鬓松散,睡得尚不安稳,闻着急碎的步子拾阶而上,竹骨做的阶面吱吱地轻响。
感觉有人拨弄着她滑落额头的刘海,拾起了发尾在脖子上来回地动,她素来怕痒,禁不住笑起来,起身嗔道:“做什么无事又巴巴地跑来,人家歇中觉呢,惯会扰人好梦。”
他眉目含笑,道:“原是小生的不是,娘子要打要罚小生皆无怨言。”说着扶着她的脸左右细看,容昔羞起来,脸红推一推他,笑道:“看什么?难不成我梦里在脸上画了什么?”
他倒依旧认真的一副神色,缓缓笑道:“气色倒好,许是夜里睡得安稳的缘故?”容昔低头含笑柔声道:“厨房那边日日都送些燕窝来,吃了可不是气色上佳嘛。”
他扯起扇子嗅了嗅,又举目往那紫檀八仙立柜上望了望,喜道:“这可是近日培出来的上仙茉莉,香味又雅,最是安神的,你用着最好。”采夕端上了水和帛巾给他抹脸,他擦了手仍旧喜滋滋道:“原我看在额娘房里摆着一盆,还想着给你送来些,不想事儿耽搁了过去,看来额娘果然疼你。”
如今容昔怀孕已有五月,胎象稳固,除了素日照拂的许逸以外,圣上竟派了一位太医院的章太医一并为容昔看脉,表面上是皇上顾念齐郎旧友,听闻齐妻身体不适,便多加照顾。容昔心里却是明白,虽然感动,却也觉略失妥当,好在如此便可以借故不露痕迹地辞了钟大夫,对护胎百利无害,所以也只能心下默认。
章许二人共同商议用药,配补亦是宫中上贡的良品,用来极好,容昔身子并无一般孕中呕酸胃凉、腰背酸痛、身体粗肿的迹象,除了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其余地方,身姿纤纤,容貌嫣然,竟似未曾怀孕。
容昔望了那盆上仙茉莉,眼波一转,心头疑虑顿起,然而面上倒仍旧不露声色,关切道:“近来朝事既多,这些小事就不要记心上了,这眼见着就过清明了,你原不是说有个出远门的差事,怎的是另指派人去了么?”子浚听了,只笑笑低下头,并不多言,他这幅神色,定然是有什么事瞒她了,她心里雪亮,面上只作未知,只待一会子叫人去打听看看。
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子,他突然道:“清明节的确是近了,万岁爷今儿说要咱们入宫过节。”
容昔一愣,问道:“又要进宫过节?”她想起两年前,刚成婚不久,清明也是这般过的,当年心头凄苦,在那华丽殿堂坐着,处处不安,如坐针毡。
不知不觉里,已与子浚成婚二年了,她也快满十八了,她抬手抚着自己的脸颊,不觉感叹时光淙淙而过。
想到要再次进宫,容昔心里微微有些发涩,若能不见,就不见的罢。手里只管绞着帕子出神。
只听子浚幽幽道:“万岁爷说,钦天监观星见星势主君臣相和,便下旨四品上官员同家眷清明入宫合乐。”说罢握握她的手,“我知道你素日不喜爱那四方的金笼儿,多少不自由,我想个法儿回绝了,只我一人入宫也罢。”
容昔心头微微感念,知道子浚心下皆是通透,只是话里不显露丝毫,爱护她的心意怎能看不出呢?
她起身,微声道:“无妨,去哪里不过都谁宴饮合乐,总是推辞,只怕触怒龙颜。”
他起身走到案子前,笑道:“白日里都做些什么?是作了新画么?”
那是她信手画的清竹寒月,月光如浅纱,透着一股子清寒之意,月下的劲竹只余一点淡淡的影,旁是遒劲瘦金一挥而就的半阕小词。
“寒烟锁清愁,冷梧桐,寂寞白头失双俦,目送飞鸿断,觅字但寻秋,月何如钩?”他叹气,“你怎么总作这些悲戚之语,你身子弱,凡事都往该宽里想去。”
时光沉沉如水,风中吹来院子里的清飒之风,带着松油的辛凉气味。
子浚坐了一会便也出去了,容昔拿手帕捂着鼻子,叫锦画把上仙茉莉拿出去放置在花房里养,只是不能放置在内阁室里。
不一会儿,采夕带了个小子到外屋里,小子进门便跪,呼声道:“少夫人安,奴才是伺候少爷写字书画的阿晖。”
容昔抬头,只见小子穿着一身崭新的浅蓝色衫袍,人长得倒也精神,个子不高,想也是岁数尚小的关系。她抬手让他起身,叫采夕给他那个坐凳,见他略带不安地坐了,问道:“可知少爷何时启程出外?待去哪里?”
阿晖低头一想,局促道:“奴才不知……这些事……只有少爷自个儿知道……”容昔正用手指缓缓揉着额头和太阳穴,半眯着眼,不耐烦地打断道:“阿晖你在少爷身边跟着也有这样久了,连自己分内的事都不晓得,留你怕是也无用了……”声音缓而有力,眯眼留意他的神色,又沉然道,“何不打几板子再打发出去,我看倒好!”
阿晖脸无人色,忙跪下求饶,容昔一个眼色,采夕扶他起身,喝道:“咱们少夫人可不是揪事不放的人,只要阿晖把知道的说来就好。”
阿晖道:“前儿万岁爷召川滇步军总督进京,只怕是滇缅交界处并不太平,这些日子,那里是流民失所、处处暴乱,原打定年初就动身前去,如今却一拖又拖,可只怕是过了期限,再也拖不得了,只怕今日主子上朝所议就是此事,奴才心想,最晚也不过清明节后就得动身了。”
容昔心里一沉,那样危险的境地,何故执意要子浚前去?朝上才俊这样多,为何非要是子浚?莫非有人要加害于他?
“此去是否凶险非常?”容昔的手紧紧掐住了手腕,白皙的臂腕瞬间红紫一痕。
“奴才不敢说,只是据少爷所言猜测那边似乎并不太平,当然,少爷作为御史,定有人明里暗里保护,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阿晖的额头仍然贴在地上,只是这会子话已出口倒显得语气平静了许多。
她虽闻言略微宽心,但仍然极力压制心头恐惧,忍着不出声质问,如今却如何,她能这样眼睁睁看他去往如此诡异危险的地方吗?
容昔沉默半晌,眼神倏忽定于那洛神图上。
“如若有求,必如所愿。”那图的檀木轴夹层里的一张小巧的白鹿纸,浅淡的龙涎香迷离了她的双眼。
万乘之尊,却轻易许诺了她一个请求,这样的情意,她不是不感动的,蚕丝流云绸衫的一角紧紧绞在手心,手心微有点汗意。
庭前,容昔悄然望向紫禁城的方向,只觉刺目的光映出了她眼睛里的一点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