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的西洋钟在无休无止地摆动,啪嗒啪嗒,寂静里,远远天际几只野鸦飞过,在天上划过清杳一痕。
容昔坐着,心头突突直跳,妆奁上静静躺着一封书信,淡黄色的封笺,遒劲有力的字迹:余二小姐亲啟。
大殿里燃着些香,这样清淡的一点香气,容昔的手心腻腻生汗,茉莉粉的味道、虬松盆景的松油味,一时杂乱无章。
采夕走进屋里来,见四下空明澄净,但见容昔坐在镜前孤零零发呆,便走前去摇一摇她,小姐抬起头来,眸间迷离的神情惊到了她,这样的神色分外熟悉,似乎在许多年前见过,那样的娇羞神色,是哪一年呢?似乎是回来探视她和娘亲的阿姊,恍若是五岁那年呵。
容昔抬头笑道:“采夕,我问你,你……可有过心上人么?”这细而轻的一声问询,让采夕恍然惊悟,她的容昔小姐已经到了怀春的时候了啊,呵,真快……真快。
她的脑仁有些酸疼,呆了一会方回神道:“未曾有过,只是我年幼时,夜里同姊姊说话,她倒给我讲……”
容昔忙道:“那你也讲与我听。”采夕咬住嘴唇为难道:“可已经这个时辰了,小姐循例也该午休了。”
容昔忙拉她坐到床上,采夕不依,奈何容昔坚持,只好也一并躺到床上,二人面对着面说话。
絮絮里也不知说了多久,经此一聊二人更是彼此知心甚深、感情甚笃。
采夕只见日光顺着青玉窗阑透进来,映得屋子越发光亮,渐渐听得容昔笑语不闻,竟静静睡去,她支起身子,细细端凝容昔的脸庞,也不知她做着什么好梦,似乎唇角含笑。日光透过纱帐照耀在她淡白如玉的面色上,勾画那她自小看熟的绝美面容。
采夕心头突然一惊,以往日日相见却从未发觉,今日细看其形容,倒像极了一位故人,究竟是哪一位,似乎也不能清晰忆起,倒似乎是对姊姊颇为关照的一位友人,采夕这样想着,抬手想要摸摸容昔散到肩头的头发,又怕吵醒好睡的她,赶忙收手,蹑手蹑脚探下床来,不知道何时起了微风,她走去把窗子合好。
雕着暗纹合欢花的长闩呈半高的弓型,正好把太阳镶进镂纹里,倒煞是好看。
采夕仿若觉得也有些冷似的,思量着去再取件薄衾给容昔披盖,回身竟见不知何时落于地上的一张纸笺,她只当是小姐闲来的题诗,便捡起来瞧:
上日一别,念之切切,东湖亭畔,酉时相待。
没有落款,这是一封信,采夕恍然大悟,再转念一想,一切了然于心,她恍作不知,搁下信笺,寻了被衾,方掩了门出去。
室内,只闻见容昔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约莫申时一刻,容昔方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肩膀微微酸疼,起身来唤人,绿伊探头探脑近来,圆圆的脸儿因着外头日晒分外红润,笑道:“小姐今日睡得倒好,都申时多了。”说着走前来服侍容昔穿鞋更衣。
容昔迷糊里一算,惊倒:“哎呀,都申时啦!”绿伊忙着放置浣面用的盆具,答道:“可不是,都申时一刻了。”容昔急道:“快快快,给我梳洗,我要出去一趟。”绿伊奇道:“这可奇了,都这个时候了,小姐倒要出去。”容昔哪顾得上细说,催着绿伊给她洗面梳妆,忙活了约莫一刻钟才算完,容昔忙不迭带采夕和两个小厮出门往东湖去,一面嘱咐绿伊派小子去母亲那里通报一声。
待紧赶慢赶到了东湖,但见太液金波,青树如烟,景色甚好,微风吹来,额前细碎刘海儿随风飞起,倒要扎进人眼睛似的,容昔只忙着往静心亭那里赶去,静心亭平日里人烟较少,这个时辰路上本就没有行人,亭畔自是更加僻静,采夕这才拉着她衣角道:“那边眼见人少起来,倒心慌起来。”容昔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掩口笑道:“这白日头低下,太平盛世的,谁吃了熊心豹胆不成,你只管放心。”
到了静心亭,却已是空无一人,容昔渐渐止住了步子,似是自语:“怕是错了时辰吧。”小厮听得时辰二字,以为小姐询问时辰,赶忙道:“回二小姐,酉时刚过。”容昔哑然笑道:“你瞧,我就说是错了时辰。”采夕听那语气,倒不知是在和谁说话,却只听到语气里有一种苍凉的伤感。
容昔倚着阑干,采夕望其背影,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裙外面只罩了一件玉兰散花纱衣,简单地梳了一个一字髻,插了一只兰瓣玉簪子和两朵新摘的时令鲜花,素雅清丽,纤瘦的身影萧萧独立,映着这千里碧波,望去有一种孤凉的滋味。
容昔默默抚了一会儿玉栏,回头对着采夕苦笑道:“我真是呆了。”采夕见风起来了,紧忙走上去给她系上披风,她伸手制止道:“不妨事,吹吹风也好。”采夕恍若觉得她眼里有星点的泪光似的,不觉呆立在那里。容昔方道:“采夕,咱们赶紧回去罢。”
这时,只听马蹄达达,采夕回头,方见两位公子,都似乎十分眼熟。在前一位,这般轻俊飘逸气宇轩昂的人物,采夕此生只见过一回——太尉大人寿辰那日造访余府的公子。
采夕望向惊呆的容昔,她还是立于风里,目光里却不再孤凉萧索,却是无法言说的喜悦。
弘历踱马向前,至容昔近处方一跃而下,道:“都是我来迟了,你等了多久,怎么站在这风口上。”
容昔回道:“倒也没有多久,我也迟了,这次就不罚你了。”说完调皮一笑,笑颜可爱无比。采夕听了弘历语气,再看容昔形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语气,倒像是青梅竹马许久不见的旧人。
二人相伴沿着湖边走着,竟不知走了多远,你一言我一语,倒有说不完的话。远方,天水一色相映,夕阳残照镀在他们二人身上,像极了一幅画。
采夕和随侍一路跟在后头,一步也不能懈怠。采夕看那些环湖的烟柳,黄昏时分看着倒比平日更美,不由得嘴角含了一抹笑意,原来的担忧和不解这时全都抛到脑后。旁边的随侍看她笑起来,道:“采夕姑娘,你倒是个有福气的人。”
采夕听他嗓音轻细,不似寻常男子,抬头看他,只见他身着鸦青色蝙蝠纹缎袍,腰上别着一枚四合云纹和田玉佩,脸蛋浑圆,面色白净,五官倒还端正,正含着一抹探究的笑意望着自己,不由不快道:“奴才不过是个侍婢,哪来的福气?公子取笑奴才罢。”
福子原只觉采夕温柔秀丽,不觉还有些厉害在其中,倒觉得十分有趣,竟不顾得避讳道:“还说没福气,咱爷这般看中余二小姐,只怕连带着太尉一家子都有享不了的福气,等以后封妃进籍……”话已出口,才觉不对,赶忙收了舌头,顾左右言其他,“我不过是看姑娘面相好,多说两句罢了。”
采夕一听,如晴天一声霹雳炸响,封妃!入籍!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那么前面牵马而行的,就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就是,就是……她不敢往下想了,指甲抠进了手心里,却一丝一毫不觉疼痛。
她早该想到,早该想到,真是糊涂!不是贵为皇子,谁敢佩带御用的九龙纹佩?谁会在太尉寿宴上列为上宾?这身边之人男不男女不女,定是内监,那么不是宫里之人又会是谁?这样的年纪便也只有四阿哥弘历。太尉素来不参与宫廷中事,何以寿宴只邀请了这位爷,采夕嘲讽地翘起了嘴角,却原来这盘棋早就开始下了,那么不久将要是这位阿哥君临天下了罢,那小姐?
“采夕,我们回去罢?采夕……”容昔走来只见采夕呆呆地站着,手上还搭着披风,不由笑道:“你又在发什么呆,吹了半天风倒有点冷。”说罢去拿披风。
采夕正自思忖,完全没了心神,突地感觉有人扯她的衣袖,一惊却紧紧拉住手里的东西。容昔感觉吃力,一瞧采夕居然死死抓紧,不由惊诧,采夕这才反应过来,手方才一寸寸松了,容昔瞧她神色,竟然是心灰大半的样子,手腕细瘦松下去的时候和腕上的翡翠错金镯子轻触发出细微声响,容昔觉得她和平日里倒好像有七八分不同似的。
二人归府,却一路寂寂无言。容昔心里高兴,不愿坐轿子,便走在采夕前头,她手心里握着一枚刚硬的物什,拿着帕子来回摩挲,从龙纹的中心把上好的天丝帕来回穿引,倒像有心事的模样,采夕见她如此,不由凝神细看。
原来却是那九龙纹佩,这块玉佩倒有来历,传言是康熙仁皇帝在位时赐予四阿哥弘历,坊间皆道此佩是先皇帝在世时,蓬山谪仙赐予其以保佑万民和乐风调雨顺,而其赐予当时尚且极幼的孙儿弘历,是将江山稳妥地留与这位年幼的皇孙,而弘历也的确才学通博、为人沉稳、堪当大任,处事颇有仁皇帝昔年之风,所以这江山可以说早已是其囊中之物。而这样宝贵的一块龙佩,赐予他无上权力的珍宝,他居然送给了小姐。采夕越想越觉得可怖,情意已经这样深重了么?
这样的情意,是会护她一世周全呢?还是会让她心碎心灰心死?似乎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段故事。也不算很久了,也许只有十年?她现在还大致记得那位被当朝至尊深爱的女子的容颜,端秀绝丽的一张脸,她也许并不算国中绝色,只论容昔的容貌比她,甚至还要更胜三分,但她在那儿站着,一望去就不想挪开眼睛,还会在心里惊叹怎会这样美,美得这样让人难忘。十年了,她还没忘,没忘了,那美人走前来摸摸她的头,笑着给她两串糖葫芦和一包蜜果子。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她叫若曦,姓氏采夕早就记不得了,只听姊姊“若曦姐姐”地叫过,家书里也每次都要提到。她依稀记得,姊姊担忧,说若曦的额发还是过于低了一点,她知道,那样的面相是短寿或福的,之后的一切也验证了姊姊的担忧。
采夕在后面踽踽地走着,容昔突然回头笑道:“采夕,你怎么那样慢,快跟上来。”采夕想起从小,容昔就不顾她只是个奴婢的身份,天天拉着她一起走,一步都不让她落后,她一羞怯或者胆小,步子放缓,容昔总会叫她“小樨,你太慢了,快跟上来!跟上我呀!”
哦,她原来是叫小樨的,木犀的樨,可是容昔嫌太难写,改做了夕,跟着府里头采字辈的丫鬟们唤做采夕,于是她一直叫做采夕了。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眯起了双眼,记忆中的两张脸似乎渐渐融作了一体似的,若曦,容昔……倒有五分像。采夕的担忧已经眉间心上、无计回避了。
她在心里默念:
若曦姑娘,你若地下有知,请保佑容昔小姐千千万万不要入宫,落得和你一样伤心伤命、香消玉殒的田地,采夕愿折寿十年,保小姐平安福乐。
她的眼泪缓缓流下来,怕容昔瞧见,忙拭去了。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纳兰《临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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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咔咔,又更了一点点,更得奇慢,要累死了,都这个点儿了,我厚脸皮,把步步里的若曦姑娘搬过来,不是凑字数哈是剧情需要,矫情什么呢。。。就是心里对若曦姑娘爱重非常,不忍心不提她,若曦和容昔年份差得的确只有差不多十年吧。
谁叫四爷只干了十三年哪。。。只好扯到你的女人了。。。四爷原谅思思吧!
子不我思,想破脑袋才想出来的,不许嫌弃不好听~如果你不思念我,我就思念你~好啦,握爪,碎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