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日子渐渐长了起来,惊蛰过了些日子,便有虫声透过新糊的碧影窗纱,直直没入人耳中,连午觉也睡不稳,长歌懒懒拿着一把湘妃竹宫扇,白透的纸绢子上画了一枝玉兰花,慢慢摇着,倒像是花影欲动似的。
浮欢阁是明阁,光线一年四季都好,春天日色绵长,透过前庭的光,满满铺了一地的光亮,真晃得人要睁不开眼,长歌歪在松竹长榻上,正看粟粟她们踢毽子玩呢,粟粟踢得好,背对着她,只挑、劈、破、乱、顶,脚上不停,身姿纤巧,把个毽子踢得出奇好,她眯着眼正看得热闹,微觉背上有些硌着疼,不由挪了挪。
尤仪这里进庭里来,端着个琉璃漆盘,上面是一碗血燕煲,她不由皱了皱眉,道:“都说这血燕如何好,我就是不爱那个味,燕子唾液吃个什么劲,总不知是从谁起的这兴。”
尤仪把架盘搁在榻旁三脚小圆桌上,拿巾子拂了手,忙过来扶她起身,她倒笑起来,“我又不是没有手脚,也不是七八十老妪,倒叫你们这般小心伺候着,真是羞煞。”
尤仪也禁不住笑了,相处了这些时日,只觉得长歌性情和顺、又是个爱笑爱闹的性子,自是十分遂心。
长歌弄着调羹,一点点慢慢吃着那燕窝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尤仪道:“小主还不知呢,今日原是那高丽国上贡的日子,了不得进些翡翠玉石缎物绣品的,今日除了这些倒贡进了一位美人,很是稀罕,东西六宫一起子人都派人出来探消息。”
长歌心想,自她入宫后,宫里倒再未进新宠,各宫本都因她貌美非常,紧着一颗心不妨,但见着这些时日皇帝忙于政事,除了有时来瞧她几回倒也未曾留宿她处,渐渐那盯着她的眼睛少了一些,大家都又沉浸于长日的寂寞之中,如今又进来了一位高丽美人儿,不知是怎么样的国色天香才能得见天颜,心里未免都是七上八下。
长歌只看着慢慢凉透的煲羹,在雪白的碗底留下一点胶着的痕迹,遂淡淡道:“哦,知道了。娴妃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尤仪道:“未曾有,娴妃娘娘还真是当得起这个娴字,真是沉静贤淑。”看她吃完了血燕,忙伸手接过,又道,“小主似乎很关心娴妃。”
长歌道:“我虽然未曾与之说话,但是见她形容举止自有风格,倒觉得生出几分好感,对了,燕筠那边如何?”
尤仪思了一番道:“小主这么一问,奴婢今日确实见着贵嫔娘娘身边的绿衣姑娘,不过就只看见她跟小连子打了个招呼跟着去了。”小连子是吴书来的徒弟之一,看来燕筠跟御前的人已经很熟惯了,那便好,根扎得要深,人才能立得更稳,长歌嘴角不由一牵。
话说这位高丽美人,汉名作玉离,皇帝只说不吉利,便赐名琳琅,封为玉贵人。所以这位琳琅,也成了这**数十佳丽当中风头最盛的一个,因为是高丽的通婚之举,所以当夜举行婚宴,皇帝自然留宿她处。
婚宴办完了,已是将近正亥,一众人一同弃了肩辇,一并在路上慢慢走着。
罂羽道:“样子虽美,却木呆呆的,眼见着皇上不大上心,了不得得为了两国之谊虚应故事,宓姐姐你说是不是?”长歌知她心里犯堵,面上只淡淡一笑:“皇上喜不喜欢,叫我怎么说了算?我可答不了你这难题,还是问咱们筠姐姐罢了。”
长歌眼风往那里一瞅,只见月色下,纤瘦高挑的杜燕筠的姣好容颜仿佛笼罩在薄薄的纱雾里,越发看不分明,那若喜又含愁的神色让长歌有一丝失神。燕筠正呆想,恍若未曾闻见她二人说话,她们突然叫她名字,才惊住了,嘴里含糊道:“皇上……”旋即镇定了几分,又接着道,“皇上宠爱宫嫔,本是理应的,咱们都是宫嫔,不可嚼舌。”
罂羽两臂一伸,道:“嗳呀,谁要听姐姐说这个,姐妹间闲话罢了。”长歌比了个噤声手势道:“要说姐妹间的话大可到屋子里闭了门说,在这甬道上说,可不是处处宫墙皆有耳吗?”
罂羽听了只好作罢,半晌又道:“皇上为何还不宠幸姐姐,羽儿怎么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长歌闻言心里一动,怎么还不宠幸么?日日都来瞧她,她身上不爽,他比自己还着急。二人握着手聊天儿,聊到晚了却抬脚就走,从来不曾碰她,他那样聪颖,怎会不知自己心里所想,大概是要等着自己心里的芥蒂全数放下罢了,可是这么深的芥蒂要如何放下?
一切一切,恍如隔世之缘了。
待跟各位告别回宫,长歌已觉一日应逢累得深思倦怠,卸妆浣面收拾妥当,方换上了寝衣,寝衣是西域进来的千线绣缎,摸来如探婴儿肌肤,她坐着,抚摸着光洁的缎子,仿佛那时在中阶庭院里拿着团扇给忆君赶流萤玩,忆君滑嫩的肌肤在她手心留下的触感。
脸上一层层烫起来,是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心头万千思绪,纷纷乱乱。失夫之痛,离子之悲,家破之恨,又交叠涌现心头,她本是个不愿言愁的人,得过且就过了,可是每当心头失防,这些恨意却似扎根已久,盘根错节,铺天盖地。
她轻声道了一句:“倒也够久了……”之后屋里便陷入了沉寂,几只粗如手臂的宫烛把殿内照得亮如白昼,采夕进来熄烛伺候她休息,只听阆苑外几声唤门,有侍卫交谈的低低声响。
半晌,轻而急的脚步声从外室响起来,长歌支着头只盯着门帘。是粟粟。
“小主,是小连子来了,说不知是否扰了小主,皇上派人给送来这个。”说罢双手一摊,露出一个小小玉匣,匣子很小,雕镂精巧,是鸳鸯依偎的图纹,匣子顶上放着一个缕金线小袋,小袋上是鹣鲽的图样,长歌脸上不觉更红了,她伸手接过,一挥手示意她退下。
原来小匣子上有一柄微小的金锁,而那小袋里士一柄钥匙,她不觉有趣,睡意顿无,甜甜一笑。伸手开了机簧锁,是轻微的“咔”一声响,只见匣子里放着一张他亲手写的小纸笺,道:“我心匪石。”
长歌的眼泪迅速盈满了眼眶,这句“我心匪石”,不过是让她安心,如此的情深意重,叫她如何是好。她把纸笺捧在手心,只低低道:“不可转也。”再看,纸笺下头还有一枚小小的半月型玉璧,她恍若听谁说皇上得了一枚特别珍贵的天然圆璧,正是天人满相的良兆,皇上欢喜得不得了,立刻着人打磨刻制,配在身上。
如今这枚半圆型的玉佩,握在手里,玉滑腻温润的触感在掌心蔓延开来,她心头忽地一荡,仿佛一瞬由天寒地冻到了万花齐放,和暖如春。
她展颜含笑,手里攥着那枚玉佩,到书案边,写了几个字。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