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刚过三九,天极是寒冷,全喜吩咐那些提着食盒的宫女走稳些,天冷地滑,若是跌倒了了不得。
阴沉沉的天,欲雪时分,北风正紧,各宫早早上了地龙,在宫门四周因为暖气,起了细细一层水雾。
糊了刚守了门出来的王大祖眼镜上,他伸手摸一把,啐了一口,嘟囔道:“这鬼天!”
全喜过了四重门,方看到王正窝着袖子蹲坐在甬道头上,往前头紧赶几步道:“贵嫔娘娘可是生了?”王大祖摇摇头道:“还没报喜出来,哎你这是拿的啥?”
全喜道:“孝敬娘娘的彩头,都是御膳房现做的。”王大祖嗅了嗅,道:“真是香。”
全喜从袖子里摸出一壶酒和一袋烘花生,喜道:“王大哥辛苦,这个小意思,给大哥解个馋吧。”
王大祖闻见那酒香扑鼻,喝了还驱寒,笑道:“宫里这么些年,数着你小子年纪小心思细,算我没有白疼你。”说罢笑嘻嘻接过来。
全喜一面吩咐带头的宫女领着人进去,一面拉着王大祖去下房里吃酒取暖。王大祖是榕华宫的掌事,不但王大祖与全喜交好,各宫的掌事太监都喜欢全喜,全喜处事就俩准头:嘴甜,心细。
别看他年轻,处事很稳妥,如今在敬事房的太监里头是最得宠的一个,得各宫主子的喜欢。
今儿全喜心里分外欢愉,芙月殿的宓主子刚生下一个阿哥,这是她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位都是格格,锦瑟格格和晚晴格格,到今一个四岁出头,一个则刚满两岁。
皇上大喜,晋封其为宓妃,之前两次都提出要晋封,皆被宓妃回绝,只道自己功德薄浅,辜负如此圣恩。宫外之人皆赞其有后妃之德并不恃宠而骄。
如今生了龙子,自然不能再拖着不加以晋封,到如今宓妃位列四妃之位,也算是极大的荣耀了。
全喜拜别了大祖,便急匆匆往芙月殿去,进了宫门只闻笑语声声,时至年下,主子有了这样天大的喜事,哪个下人不能安安心心过个丰年,连平日里最冷脸子的黎姑娘见了他都露齿一笑道:“全公公好。”他自然是满心欢喜,手掌冻得通红,只放在嘴边“呼”地一吹,再笨拙地搓弄几下,缩回风袖里。
“主子,给咱们小阿哥起个名字吧。”是尤仪的声音,疲倦掩藏不住喜悦的颤音。
“名字么?永瑢可好?”她细弱的声音入耳。皇帝抚掌笑道:“朕的儿有名字了,永瑢,永瑢,甚好。”
“皇上子嗣绵盛,如何还像第一回见到儿子一样呢?”长歌笑他。皇帝抱着怀里襁褓里可爱的孩童,只觉得心底绵绵一颤,是啊,朕已经有那样多的孩子,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她的,外人怎能与他的妻相较。
“可这是你和我的第一个儿子啊,旁的儿子如何算得。”“皇上惯会哄我的。”全喜站在墙门侧,听到皇帝的话,心头欢喜触动,好在,皇帝是真心爱重宓主子。
正自发呆,尤仪打了毡布帘子出来,见他静静伫立一侧,唬了一跳,叫道:“全喜,你在这儿鬼头什么?这大冷的天仔细冻着了。”
全喜被她一说,才觉得浑身冰透了,只觉得牙齿格格打战,挤出笑道:“姑姑,我身子壮,不妨事的,主子可好?”尤仪笑道:“除了身子还弱着,一切都好。”全喜心里松快下来,忙道:“今晚奴才无事,给主子守夜来。”尤仪想了想,道:“也好,你在外屋里守着罢了,廊上实在太冷。”
全喜一拍手喜道:“好嘞!”高兴地回敬事房去了。尤仪看着他一溜烟跑走,心里不免感叹这小太监的知恩图报之心。
尤仪正发呆,只听远方报喜钟三声响,原来是燕贵嫔,也生下了一位阿哥,榕华宫的宫人前来给皇上报喜,皇帝露出喜色,微微一笑,对报喜的丫鬟道:“叮嘱你家主子,好好休养,朕明日去看她。”丫鬟被浇了一头冷水似的神色犹疑。
长歌觉得不妥,伸出手来道:“皇上,臣妾希望皇上这会子就去瞧瞧筠姐姐,她和臣妾一般,却不如臣妾这般顺利,想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皇上不怜惜她,还有谁怜惜呢?”
皇帝伸手握着她的手,给她小心翼翼掖回被子里,道:“她和你怎会一般。”想了想,便道,“罢了,朕去瞧她,也怕呆久了扰了你休息。”
当晚,全喜守在外屋里,觉得鼻痒难耐,许是仗着身壮冻着了,只觉得头重脚轻,没忍住细微打出一个喷嚏,他极力自控,方才没弄出大动静,忙屏住呼吸,听内阁里头的动静,并未闻见些微声响,方才放下心来,只自己心里道:“蠢奴才,你可当心些。”
半晌,快要迷糊过去时,里头粟粟的声音和主子的声音微弱似不可闻,他以为自己是做梦。
粟粟出来,对他悄声道:“主子担心你冻病了,叫你回屋里睡去,今儿用不着这许多人守夜呢,主子说了你回去若还不好找许太医开点药煎着用。”全喜只觉得脸颊上滚热一道流过。
此夜,月明星稀,全喜站在院子中央,只抬头看着那一空星辉,想象那些没有被宫墙堵住的地方。
不久,传来消息,燕贵嫔晋为燕妃,七阿哥取名为永琮,等到六阿哥七阿哥两位小阿哥满月之日,皇帝却气冲冲下了朝,吴书来郑玉来俩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守在门外头,焦急得不知怎样才好,还是吴书来咬了咬牙,拉了个小太监过来,只吩咐他去芙月殿请宓主子来养心殿。
长歌正与斯韵绣着双面绣,一是绣着玩,二是给永瑢和晚晴做鞋面,斯韵是苏城人,刺绣的手艺极高,长歌几乎要不顶了,只笑道:“只觉得自己像是七老八十的模样,眼神不好了。”斯韵笑着,见长歌手停了,自己一手便扶住了绷子架反侧,一边手指灵活丝毫不错,道:“姐姐可不是老了,孩子都生出三个了,这样的好福气。”长歌刚吃了一口奶酥,手上黏糊糊的,作势要往她脸上抹,斯韵笑道:“姐姐,韵儿手下可一针错不得。”她方才止了,只把一块酥塞进斯韵口里。
听得尤仪进来,她抬头道:“今儿的奶酥不甜,是什么缘故?”尤仪只道:“主子,吴公公请您去一趟养心殿。”长歌问道:“可说了什么缘故么?”尤仪摇一摇头。
长歌便提了食盒装了些皇帝平素爱吃的点心,她如今是除了皇后之外,唯一能够自由出入养心殿的妃子,路上有嫔妃看到她的步辇无不艳羡停观。
她下了辇,只见吴书来面色惊惶,她眉头一皱,心道不好,吴书来见她来了,眉头舒展了几分,见了她,只说了一句:“娘娘来了?今儿朝上钦天监上了折子,皇上老大不高兴。”
钦天监?观察天相,推算节气的官署,如今怕是与她有关,是说她冲撞了谁么?前朝的鹂妃娘娘不就是危燕冲月被禁足数月,如今还要来个故技重施?
不,她的心里瞬间雪亮,是她的永瑢,谁要害她的孩子?母性的本能让她紧紧攒起了手掌。
大殿里细密无声,只有风吹过垂落地上的帘幔,缓缓擦过地面。她一步步,蓝田玉的鞋底在厚重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暗沉的“哒哒哒”声。
龙涎香的味道叫她渐渐安心下来,南苑的暖阁里,她倚在他的臂弯,西圃围猎,她坐在他的马背,中秋赏月,她的手被紧紧扣在他的指间,这样的味道,已经弥漫到她宫里的日日夜夜。
“思绮,你来了?”皇帝抬头,疲倦已经盖过了愤怒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她懂事地站到他身旁,伸出手指呵暖了给他按按眉心、阳穴。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在口头呵着,道:“这样冷的天,谁把你叫来?”她只倚在他肩头,从后面抱着他道:“臣妾想皇上了。”
皇帝沉沉吸了一口气,“今儿朝上,钦天监那起子人上折子,说永瑢与永琮一先一后出生,二人星盘相近,位置却不好,说是永瑢压制了永琮的命脉。”他似乎是越说越气,“那起子饭桶,平日观天象,只知道回万象无虞,何曾有过半点用?这会子出来这些不切实的断论。”
长歌道:“钦天监也是按责行事,说得许是有理也未可知。”她心里漫上一层未知的恐惧,像一张网把她牢牢攫住,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对永瑢的宠爱。
“朕自然不信,即使瑢儿真的压制了谁,那便如何?朕要瑢儿便也够了!”她正给他倒水,闻言一惊,心里一痛,手上不小心抖了,滚烫的茶水留下来烫到了自己,她唬了一跳,忙翻开皇上的袖子查看有没有烫到,急道:“臣妾该死……”
皇帝见她眼神如受惊的小鹿,纤长的睫毛抖着,分外让人心疼,用手堵住她的嘴,道:“该死的话不能混说。”也忙着查看她的伤口,道,“朕没有事,倒是你好像烫着了。”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往回抽手道:“臣妾没有烫着,不妨事的。”
“思绮,朕自然不信,可皇额娘却信了,最可气的是永琮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吐奶不止,思绮你进宫多年了,还不知这‘人言可畏’?”长歌的声音渐次无力下去,她哀然道:“臣妾不信别的,只信皇上会护臣妾和小儿周全。”
皇帝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长歌眼前忽的一亮,忙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钦天监用天象等怪谈,咱们就请法师来护法清咒。”
皇帝眼前一亮,“不错,跟朕原本的打算一样,那朕就这样吩咐下去,如何?”
长歌知道永琮的病一定是有人搞鬼,她只吩咐人严密监视榕华宫的一举一动。心头松快下去的同时,也被一种悲凉感牢牢捆住。
从小到大的姐妹呵,一夕悲欢,散为陌路,原来对恩宠与权力的贪婪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完全改变。
原来她总是不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