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青苔归路,屧粉衣香何处。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
茜色的缎子,银霓红云锦广绫合欢纹透露着温柔贵气,密和金丝细细织就,袖尾和腰际缀满了五彩的蓝田玉石,据说是江宁府的三十多位最能干的绣娘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才制出来,又用上好的寿阳梅花香熏染三日,匣子初一打开,香甜而绵密的香味弥漫。
采夕和其他的丫头绣娘们都感叹不已,说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品,还在想象着到那日若容昔穿上这件光芒夺目的嫁衣会是如何绝艳的景致。
容昔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件冰冷的嫁衣,欲滴的血色,让她心生淡淡的厌倦。
便立马抽手,命丫鬟们拿红木七瑾螺纹匣子装上,锁在朱漆雕填描金卉纹柜里。
久久地搁置,便以为但凭这样,那日或许会迟些……再迟些罢。
但她岂会不知,逃不掉的,从那****亲口许应这门婚事,这一天就已经定下了。
一点明红的色泽触痛了她的眼睛,是庭前的石榴花又一度开了。
恍若还是十二岁,榴花初开的季节,午睡后用那殷红的花瓣在水晶盏里头捣碎染了指甲,越发显得指白如葱根。
纤柔地折下一朵朵石榴花,别在新梳就的新兴髻上,深艳的红,掩映皎白的面容,无忧的眼神,是如水的温柔图画。
那时候,恍若未遇。若离爱与恨,无忧亦无惧。
所以即便在梦里,那样甜的回忆也总是一忽闪地窜入心头,猛然榴花化作淋漓流下的鲜血,惊而梦结,尽然难眠。
这种感觉太像是做了一个繁长的梦,梦尽而醒,没有任何叹息和哀婉。
容昔凝视着双鸾菱花铜镜中映出的人,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灿如春华,皎如秋月,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眉心花钿蜿蜒至雪白的额尖,雪肤凝如新荔,鬓间石榴花掩映着金镶红宝石耳坠,衬出玉色花容。
如此国色天香的新人,却生生没有一丝神情,连将死之人都不会比她此时的眼神更绝望更冷漠。
采夕低下头去,迅速失去眼角一滴清泪,继而抬头强笑着为她梳披散着的乌漆长发。
“一梳,共白首;二梳,恩爱永;三梳,约来世。”采夕的嗓音里明显含着一抹哽咽和无奈。
须臾,妆容已毕。
采夕,颔首搂紧容昔道:“小姐,你瞧,多美。”
她瞥一眼镜中的自己,灵蛇髻高耸,衬得额发高,露出白嫩光净的额头,有些苍凉地笑了,微一点头,依旧不语。
“小姐额发生得高,必是有福气的人。”旁边的媒人点头哈腰。
采夕静默了一会儿,端详半晌,又在鬟侧插上两只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珠玉满头,沉沉地坠着,采夕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小姐,吉时已到,新郎官都来了……”门轻轻被扣了两下,一个小厮的声音怯怯想起。
媒人忙跟着道:“嗳呀,小姐大喜!吉时已至,请着冠帔。”
容昔听了这话,只能起身,只是挪不动身子,像是有千万斤重似的。
“小姐,吉时……”还是媒人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她很清楚地看到采夕拉住了媒人的袖子。
采夕轻轻抚整了衣服,大力地吸了口气,那犹豫与踌躇的神色,似乎好容易下定了决心,又像步入了一个什么赌局一般不甘,容昔来不及细想,只见她已稳然跪下,举起凤冠霞帔,那样端容肃穆。
她冷静而温柔地声音响在耳侧:“小姐,吉时到了。皇上亲笔赐婚,嫁衣亦为钦赐,这样的尊贵,世上无双,是小姐一生的大幸。小姐这样嫁得轰轰烈烈,奴婢为小姐高兴。愿一生追随小姐,祝愿小姐与姑爷白首偕老。”说罢这一段话,抬头含泪道,“偏我这样性急,这话本是该礼成后说的,我却一时也等不得。”婉然一笑,带着泪水的脸庞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如水晶般素雅俏丽。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是他赐婚,她却在这里为他伤心失魂。如今看来,是一切错付。
罢了,罢了,罢了。
心头有千语万言,自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却愈加清醒,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她告诉自己,此生,可以不必再想他了。过往的一切,任其随风。
容昔冷冷一笑,手指抚摸过那艳丽中透着一丝颓败的茜红丽锦,触碰到了金冠上冷而滑的珠玉,手重重一握,那平整的婚服便立时皱起。众人惊呼一声,采夕的眼神里犹疑不定。
容昔出声道:“都出去吧,采夕留下替我更衣。”
待得礼成,已是黄昏人初定。
容昔早早便拿鲜花汁子调和的玉露膏卸了妆,并不按照婚时恰当的礼节。采夕在一旁面色雪白如纸,她一定是为容昔的倔强头疼坏了。
容昔又吩咐齐家的丫鬟琛儿备下洗浴用的热水,琛儿才十四岁,年龄尚小,是头一回见着成亲的喜事,好奇心盛,探头探脑地进来,不时用黑而深的眸子往容昔这边偷瞧,待容昔吩咐过了,便下去准备了。
容昔一日未进粒米,又站又跪,腹内早已空空如也。向桌上的喜盘里捡了几个马蹄糕吃,那些做祭礼的糕点,只是样子好看,味道却很差,吃了只觉得舌尖甜得发腻。
微微有杜若的气味在有些薄寒的空气里漫开,略略拢一拢头发,把细碎的刘海捋到后面去,指尖触及耳末,是一点冰凉的意味。那是宝石珠玉特有的触感,心生厌烦,急急把沉甸甸的耳坠子取了下去。
洗过澡容昔怎么也不肯穿那大红寝衣,寻了一件颜色最素净淡雅的苏锦秦绣碧合镂云贴身小衣穿了,采夕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她站在那红艳的烛火前,淡淡的光晕染着她娇小的身量,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悄悄注视了容昔一会儿,像是心头紧了一下,默然叹息一声。
采夕缓缓举步走去西窗,放下镀花横栏,把窗子合上,又点了一盏风灯,灯火摇曳处看得她纤瘦侧影盈然照在屏风上交颈的鸳鸯上。
好一会儿,她走近来,低着头为容昔梳着湿漉漉的长发,黯然低声道:“小姐,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木已成舟,堂也拜过,不该想的自此可就不要想的好。”
容昔正低头瞧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听了这话,心里忽然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猝不及防地痛起来。斑驳的树影在窗纱上摇曳,她瞪大眼睛望着,绞着指尖几缕青丝,忖思迷离。
蜡烛“哔剥”一声响,隐约长巷子里有更声遥遥而去,这天间万物里,静默的却是伤心的人。
容昔点点头,握握那双搁在她肩头的手。
她猛然想起一事,悄声问道:“采夕——我只是有好多事不明白,怎的突然就指婚了?”
采夕的手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旋即回复如水的沉静。容昔觉得有些异样,从镜子里仔细凝视采夕的脸,芙蓉薄面除了略微苍白,并未看出任何端倪,她淡漠地笑了,语气飘忽游离:“自古帝王惟凉薄,小姐怎的竟不知?”
容昔大惊,心底一丝疑云乍起。不仅因为她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更为她语气里少见的怨怼悲戚之意。
容昔又道:“虽说如此……”寂静中听得采夕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要再问,只听堂院门廊前熙攘来了一群人,吵闹欢笑,声延于耳。她皱一皱眉,微露不快。
采夕靠前一步,低声在她耳边道:“无论如何,小姐,今晚就是唱戏也得唱下来。否则,就成了家门之耻。”
容昔知道采夕怕的是自己一味任性懵懂,坏了这如斯良夜,她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采夕回头点了些安眠的梦璃香,对外头的几个候着的小丫鬟吩咐道:“齐少爷——姑爷回来了,你们且紧着准备。”福了一福,便退下去了。
见外头月色尚好,良辰如此,岂可辜负,容昔端起一本词宗,低首品读,逍遥自得,不为他事烦扰。
梦璃香温暖迷蒙的香气熏得我昏昏欲眠,双目微阖似要睡去。只听得门悄然开了,也只是不愿睁眼。
这样眯着眼睛久了,便真有些犯困,手指一松,却不闻书卷落地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一睁眼,只觉得室内空然亮了许多,齐子浚着一身红衣,也用合欢纹细细织就,色泽温和沉静,身形修长,面容清俊,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呈现淡淡的潮红。温和淡漠的神色,却总感觉他在淡淡地笑,实际上他并没有任何神色,只是默默瞅着她,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可他站在那儿,叫人无端端想起“玉质君子”这样的话,又偏要想起《离骚》里的“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君子”开口道:“等得太久,困了么?”语气温柔沉静,却好似不是对着她在说话,仿佛这屋里有另外的人,容昔身体一阵发冷,仿佛这华丽欣荣的屋子里有张牙舞爪的鬼魅。
她尚未开口,齐子浚居然坐到了她身旁来,他带着淡淡酒气的酡红脸庞马上就要贴到她的脸了,容昔一紧张,指尖生生扣在了掌心,他轻声道:“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皇上怎么会突然赐婚……我是乐意娶你,这和你家世无关……我也不信外头的话,我更不会强迫你……”他明显是醉了,絮絮说了许久许久,像是说心里话,更像是梦里的独白。
到最后他声音渐渐弱下去,头沉沉一歪,歪到我肩上,我吃了一惊,赶忙扶住他,怕他摔了,要真一不小心摔坏了的话以后命苦的只会是我。
这时候,她清楚地听到响在她耳边的一个名字——“明月”。
容昔和采夕两人好容易把齐子浚搬上床,他已和衣睡去了,微微的鼾声,伴着更漏,愈发让人心定气闲。
子时已经过了,月光也明显黯淡下去,庭前的芍药和石榴颜色也不那样艳丽妖冶,万籁沉寂,这偌大的齐府,像一个繁复华丽的笼子,锁住了多少人,容昔哀然,如今她也是这里面的一只鸟雀,被命运挑弄戏耍。
她毫无睡意,喝了点碧蓉银耳汤,觉得胃里凉意难耐。索性推开窗子看看月色,除了不远处湖岸边的玲珑阁里还微微透着一点烛光,玲珑阁是收藏字画的雅阁,想是丫鬟在扫除积尘,往别处看去,其他的亭台楼阁都已溶入茫茫夜色。不论白日里如何欢声笑语、喧闹有趣,夜里,都是死一般沉寂哀凉。
一个时辰前,她的夫君喊了一个她不曾听闻过的、明显是女子的名字——明月。
明月,明月。
容昔抬头看着将要西沉的月钩,明月,应是一个如月皎洁的女子吧。齐子浚喊她的名字,喊得那样温柔缱绻。他心里有这样一个秘密。
虽说自己的心里也有秘密,可她终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儿家,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心里真的有另外一个人。
明月,你是谁呢?
明月如解意,奈何三更寒?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
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纳兰容若《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