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月一
他给我们演示太阳与地球的未来
任一盏灯缓缓将桐油耗尽
直至熄灭。你会看到
那些环镫而舞的九只飞蛾
连同无数悬空的蝶卵
慢慢冷却，褪去羽绒光泽
尔后衰竭，亡去，留下冰森森的骨骸
二
一个恒星上的光会慢慢流逝
汇聚到下一个恒星上
一颗暗下去时，另一颗就亮了
那些热量经过一些秘密的通道运行
如电路，似岩浆，犹同未凝固的蔗糖
我们踩在弧形的土地
我们沐着霞光
劫波倏忽来去
最初的星体又复燃生机
河流、田原、五谷、六畜
轮回的图像是这样的
一个荒凉石球上卧着孤独的猪
一抹影子在明亮的大厅移动鼠标
耕犍铁牛交替掌管荒原沃土
虎斑贝静静散落南部的滩涂
菟丝长满北方一座小城
恐龙在四川盆地吼叫追逐
黄绿蟒蛇遍布亚马逊雨林
海马横行直布罗陀的沧浪
豢养的羔羊啃吃第一棵手植的荇菜
猴群在最矮的槐下更换毛皮裘衣
鸡血石是博物馆殷红夺目的心扉
最后一只长三对翅膀的犬状兽老掉了合金舌头
三
他全身长满大大小小的
黑色的痣，红烛辉映霜肤
一枚灯笼照着星相图
左颧骨上的，右嘴角上的
耳珠和眉弓上的
手心手背的
脊柱间突出的，腋窝下隐秘的
皆有他们相对的方位
头颅与转动的脖颈都以什么为轴
把肘拐曲起来，上臂与前臂两粒痣间的距离就缩短了
把膝盖蜷起来，跟腱上的黑点就与臀部的重叠合并
舌头上的，是偶尔可以窥视的洞穴里闪出岩画或星光
而脏腑里的却难得一见，如同大洋底部的珠玉、瓷器
那些幽暗里永远无从得见的球状与银芒
四
他们一丝不苟地剔去虎熊牛羊或猴子猩猩的肋骨上的肉
制成囚笼
挂在蚩尤先生寝宫的檐下窗前
此物玉白莹润，光耀长空
中央豢养了一对叫声刺耳的黑色大鸟
它们替代了时辰牌与自鸣钟
总能按时唤醒或催眠我们伟大的首领
五
武功大师的伯父告诉我
宇宙学的实质就是学习一种运动
最完满的圆周运动
他用一柄铜勺在茶盅里搅拌
引起涡漩，然后发号施令
“像水波一样晃动你的步型”
他又指了指挂钟里的银针，说
追随它，绕祖传的老屋跑圈吧
他接着带我进入一个黑暗的石窟
那里正燃起无数的篝火，像夜空的星群
焰上的铁丝串起无数从未见过的禽虫，翻旋着
都是一半鲜活，一半枯灼
一半刚刚死去，一半即已复活
他说，转动手柄吧，以此锻炼你的腕力腰身
六
面对铜镜净面，你发现
青春痘每周更新一批
绛光白芒相继隐去
遗下暗星，滞留黑斑
它们消失后的凹坑是月球表面的地貌
翻开一本中学时期的影像
几个男士围着那位倾城的美人
手中高举天蝎处女水瓶巨蟹的拜帖
古玩市场一派嚣拥
几个买主围着那件莹润的玉器
挥舞银钞金币
这种动态的雏形应归结于
绕牡丹翩婉之蝴蝶
环金色蛋黄而旋飞之蓝蝇
以及古老的日心说
而那些闪烁的星体
就像你在盛满清水的瓷盆里剖洗一尾雌鲑
从鱼腹泻出红红黄黄的卵
它们无以计数，漂满河汉
七
点一盏孤灯
同时在最大的澡盆里装满水
撒上精盐与蓝墨
让蜡炬靠近沧波
海水与火焰，交替寒暑
蒸气云霞弥空，蜃楼汹涌
坐在合金椅子或石崖上
开始等待干涸
皲裂的螺壳装满西风
你与挂钟风铃的倒影消失殆尽
八
远方有橘林
摘下最大最耀眼的那一枚
去叶剥皮，露出那个赤红的圆球
可以看到精白、乌亮的核
榨碎它，化作红汁，供你每日啜饮一滴
你悠闲地含咬吸管，偶尔会看看太阳
你想这颗红球亦被慢慢捣碎
汇成流溢人间亿万载之天光
从古人的壁画我们的天井缓缓消退
终于一滴不剩
九
略十
你翻开一片带露杏叶
再翻开一瓣娇艳桃花
你卷起竹简，合起纸册
银鳞之下是翠羽青衫
一爿兽皮之下是麻衣丝绢
将许多黄叶和嫩芽钉在一处
把铜钱和镍币叠在一处
便是一部历书十一
略十二
太阳，这茫茫宇宙的一滴血
还悬在群峰之巅
深衢浅巷相继冷了，最高的城楼退去余温
人们向着西空，高举灯笼
那灯笼都以寒冰雕成
中间无一粒火星
他们虎目蕴泪，唱出胡不归的古曲
召唤落霞夕照
一溅红光便游入圆冰旋转不休
最终笔立
可以点亮整夜的黑
从初更到黎明
十三
我们总像一群马
一生时光悠长如鞭
无数的等待与加速
日月轮番喝出“驾”或“驭”的口令
缰绳是歇息与启程
等面粉发酵
等笼屉热气腾腾
等黏土坚固下来，等你的小屋
静候桃花开，好约会你的恋人
赶在少年精习武艺，熟读诗书
赶在芒种插秧，白露收割
承接那些突如其来的朔风与山雨
我们皆是身不由己
十四
一位密友的手机屏幕上有我
从未见过的照片
在巨大的电梯上，我像鸟一样挥动翅膀
悬空上升
我身披风衣星相图，站在挂满蓝色陨石的树下
抚摸虹鳟鱼
很多人乘马车蜂拥出城
观看孛星与百年不遇的天文奇观
我十三岁的堂弟携手他的金发女友
并肩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
瞻仰狮子座流星雨
十五
在花圃中狩猎的人
用凹凸镜汇聚了四处的天光
泼出去的千顷沸水汇作一滴
焦点对准蝴蝶翅膀上最绚美的斑斓
你要赶走瘦小的梅花鹿
但它摇摇犄角，宠辱不惊
那份专注执著令人心忧
它静若处子
白色粉绒或鳞片抖落在花蕊深处
多少朝的灾患与焚煎
那个小亮点猛然一闪
纤纤彩翼着火了
他掌心那面薄薄的镜子
将亿万年与一春的两个生命联系起来
十六
草木生发之春
你杏花状的疥癣又萌发了
瘙痒中，你的某片头皮颤了颤
那颗宇内与你对应的星辰
晃了一小晃
它亦能闪烁晦暗出你一生之荣损兴废
此景你的肉眼无力远观
旁人更无从窥见
这些年你一直心领神会
研习天上的气运变幻
并追随顺应，默默遵行
十七
一粒粒浑圆的玉球被银线吊在
幽蓝的铜质穹顶上
那是由昆仑之瑶、羊脂琼瑛制成
它们旋转飞动，随风曼摇
在蚕丝上飘来晃去，交织绵缠，相互辉映
三千冰洁的处女每日黎明用帛纱逐一拭擦
霞蔚云蒸后，那些飘逝的面容
淡入鸟喙、兽耳、鱼鳞、虫羽
一个满面星光的人
举起一面寒冰做成的长柄镜子
细细察看每一个瑕疵与光斑
十八
婴儿第一声啼哭是一颗新星爆裂的音响
石英做成的听诊器里有膨胀的星云与收缩的黑洞
外祖母的蒲扇扇起太阳风
而他跌跌撞撞追随行星的运动轨迹掌握了步行
留下背影翩跹，一段美丽的彗尾
他黎明煎了一枚天文蛋黄昏再温一壶银河水
然后，他必须和指腹的下凡的织女结婚生子
就这样老去或曰衰竭
按在心口的手掌，探在鼻孔的双指都不准确
将死之际，须在枕边置放一碗清波
自有一块陨石从天降临，投水而逝，发出钟声
十九
我在猛犸象悠长的骨管尽头看到
若干光年外
那些既非星裔陨石又非宇宙尘埃的小点
调整焦距，纤毫毕现
都是些匪夷所思的造物，其状各殊
闪出七彩光波
它们在过去或将来被扔进太空
孔子鸟、长城鸟比翼而飞
幽灵水母在星际间壮游，瑶草琼花
永不腐败，天河水是最优质的福尔马林
封存形象遍示宇宙，诠释存在与不朽
二十
末日之壮丽，我们需轮流蹲守
以便在最后一刻唤醒人群
以掌握灭绝的准确纪元与时辰
你最后的闪念会是什么
所有人仰望夜空，星宿一颗接一颗
向着我们和大海粉碎、下坠
五百族人亡，六万堆星殒
簇簇蓝光像是除夕夜的烟须
划过天际的群星逐渐拉长为一根银针
飒然缩成一个光点
把一些圆形的灯盏布成网状，头顶熠熠清芒
穹下有人拉弓执弹
一个个击碎它们
崖壁上有人一点点擦去星相图的内容
此刻，众生昏聩，互相扇着耳光
并彼此推攮，将肉躯硬生生挤进螺壳或坚果
还有人用镊子把家禽畜类的舌头拖出来，尽数割舍
以避免惨叫惊呼
所有闪闪的晶状体全都掉出眼眶
我放出那瓶豢养多年的萤火虫
倾泻这星球最后的微光
二十一
推开医院的门
他说，九大行星都在这里了
依照药剂师的指示
你很快找到了它们
荧惑是一团消毒棉球，它浸透了谁红茵茵的血
而太白金星是西药房一颗黄灿灿的药片
辰星则是女催眠师那波光粼粼、漩涡频频的左眸
岁星是试管里的绿色卵细胞，我们栖身的球体是一枚蓝色脑仪
镇星乃是洁白无瑕的玉球，辗过疲惫的肌肤，令其焕发青春
天王星犹是培养皿里一粒癞蛤蟆背上的棕色疙瘩
海王冥王或是手术室外两个远远的观察孔，那些彷徨与周旋
充满恐惧与希冀
二十二
先在晴朗的秋空找到那颗与你对应的星宿
在下面建造你的房屋
当那颗黑沉沉的陨石坠落在寂静的院心
恰巧你也睡了
后人们围着石球，在上面凿出孔穴
倒入你洁白的骨灰
以水泥封口
雇来上古投锤掷椎的力士
或者北宋蹴鞠的高足
将其抛入太空
浮作悬棺
二十三
无数个月亮挤满天庭
一个随夜空的黄鸟飞去了
一个随荒野的麒麟奔去了
也随我们的举动做出相对的回应
一个陪伴大哥的游舫去了江南
一个追着二哥的列车去了边疆
一轮满月与游泳的三哥形影不离
如金光灿灿之扇贝
发出咕嘟的水声
而你，调皮的四弟
悄悄如虫豸般蠕动了一下
透过浓密的槐树叶
你看见下弦月亦如槐蚕卷了卷身躯
二十四
他牵来一条水管向陨石坑里注水
这些圆锥状的深坑
曾经满满的幽蓝星光
现在被一泓青波冲淡
选几个形状最圆满的
他养上鲑鱼、大鲵与跳蛙
另外的，则植些红菱、芙蕖
闲下来，他也在水中泛舟
对着大熊座饮酒，或在月影里濯足
剩下的辟为舞池
供大家簇拥飞旋
二十五
他每天在家中摆弄天文望远镜
勤加改进，以观测那些越来越辽远的光斑
她站在千万光年之外
闪闪的金钿银坠，珠翠钻粒
玉带舞动天风
一个叫彗的公子，虬髯垂髫
环步踏歌，君子好逑
璀璀双眸是两羽远航的关雎
助人们找到陌生的雪丸冰团
黑水汤汤的石球
使他们都能以自己的姓氏
为星空命名
这远比墓碑、棺椁更接近不朽
一闪之星光凝固下来
汉白玉砌成的水榭层楼
佳人在此眺望思念
也有倚天傍月之伏羲台、临烟阁
供英雄们俯瞰尘寰
二十六
你躺在孤独的海滩
与元贝对饮
月光上来时
潮水自动充盈你掌中金樽
你说，是嫦娥为我斟满杯盏
在盛世，波恬云清，你也隐隐听闻哭声
遂从碧涛中捞起几粒天外寄来的莹润蜡丸
剥开来，每一颗泪珠中都展开一页信笺
冰凉的太空一角仍在啼饥号寒
奇缺蟠桃果腹
亟须雪貂皮与天鹅绒取暖
二十七
那年，穿过水泥厂漫天的尘埃
幺姑用一份报纸扇着风
口里喃喃道
“太阳黑子爆炸是
如此酣热”
后来，在另一个星光绚烂的秋夜
我正在祖传的红漆盆里洗脚
听见电视机前的外婆说
一颗莽撞的小行星就要投奔地球
大地只能幸存一半
东半球还是西半球
机会均等
她用手掌遮掩我眼里的惊恐
睡吧，把头枕在同命运的东方
前几天
我打开计算机
那里正预报本世纪最壮观的日食
一些国家正启动应急方案
以应对黑暗下的交通、施工或者
突如其来的刑事案件
二十八
观瞻夜晚的游客只看见
一行灰雁
团团黑色云翳低压着
紫色烟尘掩埋虹霓
满耳是震天的机器轰鸣
十万艘逼真的航天器
甜蜜月饼上花纹斑斓
你忆起昔年朗朗河汉
泪满昏花之眼
就看见一个人手执喷泉向天翻转
他说自己的工作是冲洗苍穹
好让痴迷仰望的人重见明月星空
二十九
他临终前将子女召至榻前
留下遗言：
“告诉那位炼尸工
无须白烟和蓝灰
只将皮囊煅烧出一束光
自能装载我的骨血与精魂
墓碑同灵位都不必设置了
你们身着孝服，围在一处
结成我的起跑线
先考就要向太空奔驰了
一路电掣
而前途漫漫，永无终止”
三十
他舀走沙漏里的沙
他将日晷移到背阴处
他宰了一只司晨的雄鸡
他用半钱铁皮将一滴朝露封起来
他把一只蜉蝣摁进滚烫的松脂
他又粘尽唐槐宋柳浓荫里的蟪蛄
赶走钱塘涨水蚁北海潮汐蟹
将绽开的花瓣复缝合为骨朵
再用短剑斩落枝间蓓蕾
群蜂隐入荒山
现在世界一片寂静
他尚须死死按住挂钟里蹦跳的
指针与钟鸣
三十一
略三十二
在登月飞船上
装载一粒鸣蝉
一只螳螂
一羽黄雀
司空博士告诉我
有此三物
整个人间就齐备了
三十三
这里的大桥是全镇最好的
观景台
一位多年不见的同窗在桥头
出售白米，胸口是某宇航局的徽标
他看见星光与灯火
破碎黏合，起起伏伏
像秋后的金色蜻蜓交织缠绵
集体飞去或者降临
接下来，他打开一卷星经
仔细参详
凌霄殿广寒宫
以及龙宿独翔
五星连珠的天象
三十四
玉兔再一次从金乌的喙下逃遁
皓月游空，雪涌沧海
螺号中恍惚
蜉蝣的瞬间
珊瑚的永恒
天阶夜色被导航灯照着
你的手电惊扰了唐代的夜来香
王妃养鹦鹉的纯银架子
如今倒挂着一只漆黑蝙蝠
它令幼子啼哭
你指着旧人蜕下的骷髅告诉他
全新的空间站终有一日沦为古董
落满尘埃
亦如同海底的桅杆与甲板
三十五
在接近星空的高山上
立有一座废弃的宫殿
其间堆积很多石头
发出红光或绿芒
圆形的滚烫矩方的瓦凉
你们将它收集起来
当镜子或电灯沿街叫卖
也当火炉或冰箱高价出售
三十六
我用录音机复制了自己昨夜的梦呓
整个晚上，他都在月下发问
唐？宋？夏？商？汉？晋？秦？
谁还能读懂龟甲上的兆纹？
谁还能占验星光的晦明运行？
谁还能辨识嘉禾与牺牲？
谁还能锻铸龙吟之剑？辟易之钺？
谁还能编织红线毯？金缕衣？
谁还能画出朝露上的花影？
谁还能挥洒沧浪样的篆文？
谁还能脱口说出农历与生庚？
请告诉我，在暗夜荒城
谁还在迷恋阳燧与钟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