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前方尽是蓝色的河水
晚霞与胡杨林如同燃烧的大星
我倚在船栏上
看见岸边石台上立着个数丈高的灰色雕像
那人双目幽深，满面皱纹如层层波谲
他的姿势像一尾鲑鱼
同伴告诉我，那是个教头
专门传授游泳、潜水
教人如何在双脚抽筋下坠时任意浮沉
教人怎样在洪流中吐出那口呛人的恶水
不假舟楫游艇而能畅游五湖
足踏江心浮萍而能至海天尽处
七十二
朋友带领他的家人在一处地下大厅
做生意，这里烟雾腾腾
红星四溅、香气怡人
他将我拉到角落里，说
你必须用手抓起那些尚在油锅中的面团
表明这是人间至味，引人哄抢
手肘以下需涂得晶亮滑腻
脖子和头发需描上火花烫烧的痕迹
为了让顾客学我的样子
亲近他们家族的
香油、蜡炬、灯盏与火炉
七十三
你们曾无数次改变了姓氏
你的祖先驯养野兽，因此姓毛
你这一代培植花卉，所以姓谢
七十四
我穿过一条坎坷峥嵘的山径
看见十数个盲童在一泓源头上书写
用花蕾杏枝蘸着鼻涕塘淤与黄泥
他们歌唱嬉戏，随心所欲
这些文字
结构新奇，表义精细
正是原初的搬运、填空和转译
一群学者模样的人仔细观摩研讨
在那些最协调完美的字旁画一个钩
重新审定我们的语言
七十五
志愿者慕容雪儿须掌握各项技能
学会爬树，好骑在高入云霄的枝丫上
将那些招租、聘人、打折、疗疮的广告铲除
给超生的鸽群撒上药粒
学会游泳，好清理泥沼里漂着的猪头、猫尸
学会挖掘、狩猎，撬开街角生锈的盾牌
进入地底，追捕变异的高大如牦牛的耗子
学会溜冰，以免在成片的痰上滑倒
跟踪开电动摩托的形迹可疑的人
需要学习长跑、防身术
学会多门外语，好为突厥人、高丽客引路
学会制造面具，学会梳妆，学会歌唱
我们都是大潮里的一滴水
七十六
到一家理发店应聘
面试我们的小伙儿白眉如雪
他立即布置下实习任务
将十位客人落下的一百件物品
一一送还，不差毫厘
让一个诗人任意说出七种发式
要你一次完成
让一伙光头泼皮来请教洗发水的使用方法
三番五次
七十七
我们坐在走廊里的旧沙发上
看一位先知称一管狼毫
接着他端出玉碗
其中盛满了白术、桔梗
从幽香中飞出一只蜜蜂大小的灰八哥
它喊出一些判诗和巫语
“一段长满蛀虫的森林”
然后它问了几个问题
我们必须以方言应答
或点头微笑，或蹙眉幽思
就有一个同伴跳下高楼，发出惨呼
大家争先涌出大厦
在血红腥膻多针线的医院
大夫从他体内取出陨石与洪水
揭示出它的真实体重与身量
七十八
依照精装书封面的式样缝制的裤子
拥有古铜的花朵与星辰，蓝青的松枝与条纹
华丽、气派、卓尔不群
七十九
他们在一家照相馆帮工
需用自来水将十亩油菜花洗得一尘不染
好使花前的顾客焕发帝王的金辉
需用墨水将蜻蜓蝴蝶涂得幽蓝莹碧
需用时好时坏的强灯模拟闪电霹雳
需用放大镜将蚯蚓变成蟒蛇
需养一群绚丽的飞鸟装点天空云际
他们舀起一瓢瓢泪水
从楼阁亭台倾泼而下
遂造就江南幽婉迷离、缠绵悱恻的梦幻场景
他们马不停蹄，刻不容缓
还需要满天下寻找
并蒂的牡丹、五彩九穗儿的稻粒
八十
他们坐在碧草地上
一律裸赤着健体
用精确的卷尺测量彼此
长长短短的伤疤
蜈蚣、星月与闪电挂满
虎目狮口，眉宇颌面
喉结滚动的颈项
黑毛掩映的大腿
肌肉虬起的臂膀
包括腰腹与胸膛
他们总算选出了首领
最勇武彪悍的那位
所有暗红色伤痕加起来
总长一丈
八十一
一个公园向我们展示
所有古人的模型
凭借金牛电池与风
他们或在湖畔闲庭信步
或于草丛来去匆匆
有的被香花追逐
星光绕颅，绸缎加身
有的则被石块拳头棍棒交替敲打
更多的是
昏君奸佞被捣毁，荡妇裸女遭猥亵
管理员手执长柄勺子
远远供予饮食
时而燕窝蜂蜜，时而砒霜鸩汁
八十二
打开一本旧书
章节层层叠叠，如延绵之楼群
而诗句如大厦上错综复杂的管道
检查修改它们时
你被保险绳吊着，像蜘蛛悬在半空
须小心移动腿脚、头颅
像个管道工，腰上插满扳手、榔头、螺丝刀
有些地方紧紧、有些地方松松、凸起的敲下去
而锈蚀的部分不管多长都需摘下来
换上神采飞扬光辉烂漫的
八十三
美术老师带领学生们上课
在最辽阔的水泥地上作画，粉笔挥洒
他要求所有的作品都要和实物一样大小
住宅大楼应高七十米
要画出阳台上蹲着的鸽子，楼下的花卉树木，墙角的阴影
要画出房间里出入的人，东方先生，西门太太
秃顶的教授，笑着露出虎牙的女学生，遛狗的骑车的
拾废品的老妪，卖宝石的小伙儿，强壮的罗马人，金发的高卢妹
他们每一件衣服上的商标，每一个文身
他们的左眉毛、右鼻翼、老年斑、青春痘、唇彩与眼影
每一根华发青丝，每一个粗大细微的毛孔
包括他们皮下的骨骼
当然也要画出每扇窗里的一应静物
那些错综复杂的管道与线路
电视机、水族箱、组合家具，各种灯饰，表盖下的零件
还得画出穿衣镜里的美人，桌凳明亮油漆上的倩影
甚至是古董上的裂纹，稿纸上的墨斑，抹布上的一个油点
也得画出被褥里的鸭绒
当然还有水龙头上悬着的半滴水
还要画出每一册藏书，每一枚邮票，每一根针
黑色陶瓮里的水纹波涛，保险柜里的首饰金银
信封里的汉字与年月
铁盒里的糖豆，水晶葡萄中心的果核
画完这一切，需要笔耕不息，需要一个冰河期
八十四
数学老师诡异地笑着
她带我们去医院
床上接受抢救的人腹部被解腕刀刺中
此人平时素喜赤脚步行，亏了这次
医生介绍，如果再刺高两厘米
他就没命了
她指了指此刻还穿在伤者脚上的鞋
命令我们用尺子量出距离
鞋跟恰好是两厘米
检查报告上的实例更多
蛔虫再向东行一公分就进胆囊了
病毒再上升八毫米就到颅腔了
她让我们铭记这些微乎其微的数据
八十五
护士请病人们逐一站上电子秤
白色床单上的体重反反复复，变幻莫测
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相思病
玉体轻了
罹患血吸虫病，大腹便便
薄躯重了
碧眼西医执尖刀割去坏死的脾脏
饭量轻了
肾上出现细微的结石，或是手臂腿脚上生出湿疹
行动重了
八十六
教习轻功的师傅又摸索出新的训导模式
他们挑选骨骼清奇的蓬头稚子
令其在坚硬宽阔的糖块上闲庭信步
接着登上烂泥般的糖稀健步如飞
然后跃上黏稠的糖水来去风行
盆内砂糖的比重渐小，浓度越来越低
直到一池莹莹清水
他仍能兔起鹳落、踏浪凌波
八十七
大桌子上摆放一本龟甲的字典
你采访一个接受过汉字治疗的人
他闭着眼告诉你
一个骄躁的人
需要聆听月白风清、空谷足音
另一个孤僻的人
需要谛听门庭若市、儿孙绕膝
而无论多罪恶多暴戾的心
只要听到鸟语花香四个字
就会立即安静下来
八十八
老杨头在烛光下扬起那张票子
说，不必去借验钞机了
我认得伟人们慈祥的笑容
这上面全然不同
一张老脸的表情是狡黠的
另外的则冷漠、伪善、贪婪
儿媳哭湿了手里的算盘
这可是一整车家乡冻伤的橘柑
儿子吩咐，就用你自己收来的假钱
给大家置买冬衣坎肩
老杨头急剧地咳嗽
将纸钞深深探入火焰
他看见孙女在寒风里哆嗦一下
忙招呼她靠近蜡炬，靠近
那因燃烧而扩大的暖流
八十九
他逐一掰开你们的下眼睑
报出蜜橘、绿柚、脐橙的色彩
然后宣布，月白、苍黄的请回吧
彤红的都留下来
他说这部分血源丰饶富庶
可以献出一些
融入脉管轮回之无限
九十
你搀扶古稀的母亲登上客机
老人家微笑着，心情惬意
这是她第一次乘坐空中的车驾
小时候你曾哭着向她要一个电动直升机
她牵着你的手叩开百货公司的玻璃橱
此时她坐在天蓝色的椅子上东张西望
这情景令你想起上个周末
你送儿子到游乐场
小家伙跳上飞船那一刻
也是左顾右盼，兴奋不已
九十一
大夫让你张大嘴
镜中的人儿垂垂老矣
每个牙龈都被装上一段弹簧
簧上挂一段铁链
链上拴起各种钩子、汤勺、餐刀、
司南、金凿、银锤
在重力的作用下伸伸缩缩
并摇晃于风中
它们分工协作
舀起茶水酒浆，砸开坚果硬骨
口腔里弥漫各种食物与饮品的香气
九十二
你儿子刚刚出世就会喊出爸爸
你感叹，生而知之的天才
他辩解，遗传基因里存有许多生字
另外，我在殷红的壁画上也隐约看到了父亲
此刻地动袭临，陆基震颤，窗外灯火摇闪
你倏忽骇奔出门
在静谧的野地，你终于想起了屋里最新的亲人
疾步登上风平浪静的木楼
刚刚出生的儿子满眼担惊
做出躬身的姿势
问，大安否
九十三
只需在傍晚仰望他家的阳台
村民便知翌日晴雨寒热
四爿人影交替轮转
每日的夕阳只照出一个站姿
他父亲在喘息、咳嗽
明日的春风将送来漫天柳絮
他母亲口角歪斜，视线模糊
鹅毛雪会在夜间铺满旷野
他手捧膝关节龇牙咧嘴
延绵的阴雨将笼罩山溪
他媳妇在涂抹晒斑与痱子
接下来便是无尽的艳阳暑气
九十四
酩酊之后
我们七八个人扛起寒森森的剑戟
看着脚底的断崖波涛
对面是猛兽腾跃，野人狰狞
雨雪一般密布的刀枪
踏着正中的大道过去，会拼得一个不剩
看门的黄衣人说
世间道路多如星，为何独走此幽冥
他打开了旁边一座青竹编织的吊桥
我们晕晕沉沉从桥上通过
呕吐掉所有的酸食与腐肉
从此潜藏雄心兵刃
进入新的市镇或生存
九十五
你们端起五颜六色的狙击步枪
射击靶心的蝴蝶
枪管摇摆不定
总是无法命中目标
好半天，你们才恍然发现
手中武器不过是一只只枪状气球
九十六
我们坐在竹滑车上
滑车停在巅峰
那个人把一筐瓜果滚下悬崖
喊，赶紧驾车赶上它们
像马与猎狗追击山兔野鹿，扬起尘埃
竭力追上那些美丽的西瓜和草莓
用手捉住的都是奖品
九十七
从京城来的专家脚上穿着蹼掌
我们仰望
他的琥珀帽正反射阳光
一个淡青的篆文化着白鱼游入云端
这些年，海水逐日上升
他说，天恩浩荡啊
朝中已慷慨拨款
将在每户人家的卧室修砌方池
形状和床铺一样
并依时序加入温水或雪汤
大家裸身躺卧其间
抓紧适应、进化
我们感激涕零
跪送他在昔日的峰巅登船
鼓帆而去
九十八
年轻的实行生
接到种痘任务
这次他要把一桶瞌睡虫
注射给九个社区的新生儿童
娇嫩的脉管温暖宜居
它们能吃去多余的热血和硬骨
使青春日日安宁
亦能吐出酒液琼浆
令壮年月月醉生
并能随时哼唱摇篮曲
保证一生充沛的睡眠
九十九
一位老中医颐指气使
命令你们赤身裸体
站在铜人旁边
对照症疾
他是大师，每次只说一个字
突，是指青筋暴起
糊，则指脉象紊乱
扑，指肝火如蛾蝶
舞，指肠虫若蛇群
一百
你看到卖针线的摊子上
绣花针儿都插在硬纸表面
而现在他们必须练出强健的肌肉
然后趴在工厂门口
让美女员工将一枚枚小钢刺钉在
肩背、臂膀
于是，你们驼上各种型号的针儿
满世界游说、歌颂
阳光照在身上，反射出一大片银芒
一百零一
一个发小广告的女孩
她几乎从不休息
和同行的男友
或飞奔或疾行，像两只小燕
在这条长街上谈恋爱
后来她成了孕妇
十个月后她就成为孩子他妈
鲜衣怒马的人
在一张巨纸上挥毫写道
“达，则兼济天下”
他专门组建了公司
接受广告传单
那些广告无外乎
酒楼开张，超市打折，健身房办卡
员工们每次都接过她的广告
早一点把包里的纸张散完
她就可以早一点回家
早三秒钟或许更长
她就可以从容一点哺乳她的孩子
而那个儿童
可以在路灯下多读一会儿三字经
一百零二
将他的宫殿、田产、黄金、坐骑
统统换成一分面值的镍币
白光上隐约蚂蚁玉米的图案
这就召集四友三朋
叮叮当当地数上一个暮春
然后雇上三千个挑夫
打点三千幅翠玉担子
令他们在朱雀街上来回招摇
挥汗如雨，喘息如雷
用大银碗舀起来，分给世间寒士
一百零三
她告诫自己今晚第一位顾客
不要讪笑唏嘘
侬本卖花女，至此景情非得已
那时房中堆满杜若幽蘅
每一缕花香都令我长出风疹
浑身盛开青紫、灰蓝、赤红的斑点
如此坚持三年
每一种芬芳都在我的肌肤上
烙下奇葩
无数的哮喘与昏迷纠缠娇躯
于是顾客肃然起敬
他在层层剥去的衣衫下面
看到一座隐秘的花园
一百零四
在武装部门口
我看到一个远房表哥在考兵
他面色蜡黄、瘦骨哐当
唯唯诺诺被唤上台秤
指针停在九十七，离标准差着三斤
他沮丧无匹，继而痛哭流涕
围观者说，别哭了，泪水已流去半斤
表姑慌忙跪在秤上，给考官磕下头去
盘中一颗忐忑不安、掷地有声的慈母心
考官大仁大义地挥挥手：
那就过一会儿再称吧
看你如何多变出三百钱肉筋
表姑在路边称了五个古铜色的冻梨
用衣角擦净赐予弱儿
表哥立即像个饥饿了七天的人虎咽狼吞
细喉哽噎，双目泛白，气悬游魂
一百零五
操场边并肩端坐镇上的两位大哥
虎面熊腰上的伤疤闪出乌光
长发下遮掩的眼神射出悲凉
我躲在草垛后面听他们说话
尽是些打家劫舍，复仇报怨的勾当
梁山泊、瓦岗寨的切口规章
要平了老刘的赌场
要请杀牛匠小关入伙，插把义香
而他们将目光投向眼底无边的稻田
良久无言，其后轻叹
“江米稻多高挑”
“粳米稻多窈窕”
“一个无虫无旱的丰年”
一百零六
走进一处庙观
和尚们都在打盹
闭目摇下一枝签
玻璃柜中密封的油灯应声而燃
一位梦里微笑着的老僧
指引你们将头伸向木桌下
看见一只橙色的雄鸡产了枚双黄蛋
他便要一个孤儿认鸡作义父
再走进一所粉色小屋
一位年轻的时髦尼姑
挥槌敲击无名壮汉的独腿
说这叫孔子鼓
可以叩出古老的乡音
从而判断祖籍或桑梓
一百零七
和儿时玩伴多年不曾谋面
重逢时温习古老的游戏
我的双眼被蒙紧，耳畔响起报幕声
什么形象、何种动作
我需默默猜测
那些从面前走过的都是什么人
并在重获光明时说出答案
当年跑跑跳跳过去的，乃是指星的、种树的、
驾鲸的、骑云的、飞翔的人
今天，则是举金樽豪饮的过去了
洗桑拿、观艳舞、丢牌九、吸大麻的过去了
掘墓者、偷猎者、盗林者、把黄河歌唱成一泡尿者
统统过去了
像牲畜一样爬行，虫豸一样扭曲的人过去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
良久，终于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
掌护蜡炬的人刚刚过去了
一百零八
我们在红树林前
听那位说书的盲瞽口述
他曾经舌若悬河
如今老了
有些昏聩
故事因一喉浓痰暂歇
我的笔停下来，心猛然揪紧
在接下来的一个细节上
他的声音有些含混
开始使用诸如可能、也许、大概是
这样的词汇
那些由他与先人传颂的确凿的上古纪事
因此遗忘、删改、慢慢模糊
最终化为荒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