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休息几天,走走亲戚,好多年都没见了,这次不能落下。”秦文忠确实难得回来一趟,一些保持关系的亲戚要走动一下,特别之前家庭困难时期给过帮助的人,所以这次特地也带了很多北方的特产回来。
刚才说婚礼的时候提到亲戚关系,因为在乡村有时候一个村就是一两个大姓,绕来绕去跨不出亲戚关系,办酒席的时候来来回回很多,后来有人嫌麻烦就发明了一个“确认”的环节,就是说两家虽然有亲戚关系,但如果在对方办酒席的时候是否邀请需要提前说好,我们是否还是亲戚关系,如果说好不是亲戚关系,只是一般乡亲,那过年过节办酒席等等事情就不会来通知你,你也会觉得正常,当然有时候“确认”也是一种默契。比如,这次办喜事没有被请,说明对方想断了亲戚关系,下次你也不请他,这样就确定了不存在亲戚关系了。之前三代之内一般都是保持亲戚关系,而现在大家都忙着赚钱,都想事情办得简单,两代之内就开始“确认”,秦文忠母亲祥姨那一方的好多亲戚目前都通过“确认”降为乡亲关系,只保留了和亲舅、亲姨以及其子嗣之间的亲戚关系,连外嫁女儿都降级了。
十
过了年,最忙的要数吴保法了。刚过了大年初三,他就通知助理小金,准备招工的事情。小金大名挺文艺的,叫做金若楠,浦江东华大学毕业不久就回来了,算是保法表亲,做事情比较认真,所以保法让他留在身边做个助理,如果上一线,这身子骨还真顶不上。
这次招工主要一方面找回放假回家的那班熟练工,另外一方面看看能否多招一些人,拓展一下工源。总体来说箱包这块产业几个工厂,包括在徽州吉庆新的工厂开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服装这块同质化严重,本地大小企业争夺工人处于白热化。但保法目前来说还是不太愿意放弃这块,一方面是目前的利润还尚可,基本上平均至少还能有10%,个别环节能有30%,另外一方面就是他真正事业发展的原点,有种情结在那儿,其实还有第三个方面是目前出口形势不好,国内消费起不来,在政府政策也不怎么有效的情况下,很多工厂倒闭,很多的企业主跑路,即使目前还在坚持的,按照吴保法自己的看法,只要自己好好干,赚钱也没有什么问题。再说自己也在转型,找靠山,转行业,顺利的话以后还可能上市,成为名副其实的叱咤风云的人物呢。
吴保法带着小金还有人事财务部的王文秀,司机王文平开车,几个人开着一辆面包车往徽州吉庆驶去。在车上,小金按照保法的意思将这次总体行程进行了安排:先分两组,第一组吴保法和文平去参加市里组织的友好城市互助交流纪念大会,并和本地的领导吃饭,另外一组小金和王文秀去人才市场招工,顺便亲身感受一下实际情况;然后除小平外分头找当地民工头金顺全、周磊,还有边秀华;完事后最后开会沟通情况,对情况进行预估,看是否优化进一步的措施。
钱塘省平江市和徽州省吉庆市是从五年前开始结成省间友好城市,主要进行人才交流、培训,经济互助,产业迁移。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由政府牵头,通过平江到吉庆定向的项目投资、产业转移等方式换取吉庆到平江地区的定向农民工流动。最近几年,由于不同地区对熟练农民工的抢夺呈现白热化,熟练农民工产出地区的议价能力增强,平江市对这个“友好城市项目”相当重视,民间的各家企业也是愈加重视工人的回流工作。吴保法在吉庆的箱包分厂今年将投入生产,将至少解决五百个工人的就业问题,成为产业转移的一个典范,所以这次他也是作为平江地区企业投资人代表参加一年一度的纪念大会。不过事实上,吴保法对于这个官办的大会不是很感兴趣,甚至和对方政府官员吃饭都不是特别重视,因为他有这个新工厂的“尚方宝剑”,对方都是倒贴过来,资源审批、优惠政策等等这些东西都不请自来。但在吴保法看来,这次成功最关键的还是稳定的人员结构,在同质化的现在来说,管理效率和执行效率才是自己最应该关注的,有了效率有了质量,就有了品牌、有了效益,有了效益才有了利润,有了利润就会有税收,才有各方面的支持。而这个人员争夺激烈的就是熟练而且稳定的生产线工人,保法每年都会投入一笔钱给吉庆人才市场,用于给新工人做定向培训,这也作为“友好城市”交流内容之一,获得了政府和社会的好评,同时自己也受益。不过现在的工人自主能力都很强,“货比三家”同样也适用于找工作,供需不平衡,很多工人跳槽频繁,甚至有些熟练工自己出来买或者租几台设备,再租个店面开起了家庭式手工作坊,进一步增加了自己的自主性和议价能力。所以这次他安排了多一个环节,就是和几个民工召集人见面,疏通关系。所以大会结束,他就给金顺全打了个电话,约其吃饭。
“哎,是老板,你来吉庆了?刚过年咱们就别处去了,到我家来吧。”电话里边的金顺全听起来挺高兴的,事实上是该高兴的,财神爷来了,而且经过年前的工厂罢工事件后,原来的召集人头把交椅周国良不知去向,自然金顺全接替了这个位置。
保法想着也行,一则刚过年反正菜也有的是,不会太难为对方;二则在家里其实说话最方便,也是最安全的;三则到家里可以借着给小孩、给大人压岁钱的机会名正言顺地给召集佣金。
车开到吉庆郊区一个镇上,缓慢地开着,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能看清街上人群的脸庞,一幢外墙还未粉刷的二楼二开房子前站着金顺全正四处张望着,注意着过往的车辆。
“顺全。”保法走下车时,金顺全还在张望着,“房子不错呀。”
“哎哟,没看见您呀。”金顺全抱歉地说道,忽而转过身,指着房子,“老板,这房子您肯定看不上啦,不过对我们来说已经够啦,放这里还有点派,但是到了平江,这当猪棚差不多,你看,墙皮还没粉刷呢,趁着过年好意头,先搬进来住了再说。”
“劳动致富无贵贱,顺全你客气啦。”保法拍了金顺全肩头,借着金顺全儿子出来叫吃饭的空当,将一个大红包塞给了小孩,“小金,精神呀,几岁啦,来,压岁钱,买东西吃。”
金顺全的儿子细声细气地说道:“谢谢叔叔,我都十岁读四年级了。好厚呀,这是今年最厚的红包了。”然后举着给金顺全看了看。
“进屋给妈妈放好啊。”金顺全仔细打量了一下,转而对保法说,“老板,您真太客气了,走我们进去吃点家常便饭。”
几个人吃着大年三十留下来的菜,金顺全婆娘还做了几个新鲜的蔬菜,大概酒过三巡,小平借故出门到车里坐着,婆娘拉着小孩去屋里收拾,只剩下吴保法和金顺全两个人。
吴保法也没跟金顺全客气,开门见山地说道:“顺全,今年能回流多少?”
金顺全喝了一口酒,整张脸仿佛被辣的停止了两秒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舒缓过来,叹了口气:“吴老板,现在的情况您比我更加清楚,形势很不好呀。在外边打工成本也很高,租房、柴米油盐、来回路费,加上家里也照顾不上,工钱倒是几年都不长一些,还经常拖欠。好多人呀,都不太愿意出门啦,再说现在国家给内地特别是老区的政策挺好的,经济渐渐也有起色,您还不是在这里起了个箱包厂吗?”
“箱包工人我不缺,关键是服装这条线上的熟练工人,我只要原来的工人回流就行。”吴保法盯着金顺全的脸,要看清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估计一下,能有多少回来?待遇方面横向比较什么时候差了?”
“说是这样说,现在大家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我虽然是大家的召集人,但不听话的人还是不少的。”金顺全低了一下头,嘴里夸张地吃着肉。
这时,金顺全婆娘从里屋出来,收拾了下桌上的骨头,趁机向金顺全使了个眼色,点了一下头。金顺全抹了一下嘴,对着吴保法说道:“吴老板,给你交个底,70%回去,50%到车间我大概能保证,其他的,你我都是实在人,你知道我也无法打包票。”
保法微微笑了笑:“再加20%你做得到的。”
“抬举我,你抬举我了。”金顺全举起一杯酒,“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吴保法一口干了酒:“你是头把交椅,其他人你不用担心,自有人去打点,70%回到我那里是目标,90%是目标,差额每个佣金200,你可以跟每个人说老工人回厂红包500-1000。”
金顺全听后,竖起了大拇指:“大气,吴老板就是干大事的人,不过差额佣金每个得这个数……”他举起了三个手指。
“兄弟,取个中数250有点不好听,爽快点就是258了,年前那事不是也给足你了吗?”吴保法似乎没有可回旋的余地,因为他也知道了对方的底牌了。
“就这么定了,干一杯!”
“干杯!”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总是感觉有点问题,就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喝了一杯酒后,金顺全突然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指的什么事情,没问题的,你也没做错什么,再说了周磊和边秀华和你是统一战线的,没人说你们的。”吴保法猜出来金顺全对年前罢工最后的结果有点疑虑,因为周国良至今没有消息。
“话虽这么说,但是人的嘴不是长在我们的身上,听传言说是国良被弄到派出所打了一夜,最后被丢到大马路上给碾死后不知道埋哪里了,国良的父母也好几次来找过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金顺全担心地说着。
“周国良罢工威胁工厂不成,偷设备准备变卖这是证据确凿,派出所都有笔录的……其实我们都挺痛心的,国良肯干活,在老乡里边的威信又高,真没有想到他会走极端……”
“说国良罢工威胁,都能相信,但是要说国良真的去偷设备卖钱,这个事情好多人都不太相信,说句实在话以我对国良的了解,我都不太相信,他怎么可能……”
“好了,不谈这个问题了,难道还不相信派出所,不相信政府吗?!”保法有些失态,嗓子都提了起来,事实上他也不信,不过他一定要让金顺全相信这个事实。
金顺全喝了一个口闷酒,不说话了,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刚才乐朗朗的气氛刹那间烟消云散,吴保法憋红了脸,转着眼珠子想着如何将刚才“其乐融融”的气氛给扭转过来。
“顺全,这样,虽然说这实际上和我们都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但是大家都有牵连……”吴保法回味着刚才吐出去的话,好像都不太对头,前后有矛盾,但这个关头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直截了当地说,“你就说你们几个和他意见不合,他做了那事,后来从派出所出来后,赌气跑了,但由于羞愧难当不敢回来。至于他父母那里,我出钱,每隔半年给他们汇点钱,名字就写周国良,就当我们相识一场,我做善事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其实,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最后怎么样了?最后感觉乡亲们都不太信任我和周磊,还有边秀华……现在你这么说,也算是最好的由头了,只能这样了……”金顺全满腹心事的样子,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就是不知道国良后来怎么样了……”
吴保法该办的事情办完了,也不愿意和金顺全去扯年前的那事,趁着机会推脱还和一起来的同行喝喝茶,就告辞了。
回到酒店,小金和王文秀也早就回来等着他开会了,文秀大概汇报了这两天人才市场的大致情况,和吴保法估计的大概都差不多,小金和文秀分别找的周磊和边秀华那边也都在这次预算可控范围内,吴保法也没有太多心思去细细琢磨,草草就结束了沟通。
吴保法有心事,他心里也在犯嘀咕,这个周国良最后究竟去了哪里?因为他也不知道,原来过年事情多,也就慢慢淡忘了这件事情。这次金顺全提起来搞得自己都没有心思细细想其他事情,甚至被金顺全夸张的描述吓了一跳。后来的对策,虽然在回酒店的路上,吴保法在脑海中想了多少次都觉得能说得过去,但最后始终回到“究竟去了哪里”这个问题上,看似合理的结论,只要稍微推敲一下就会变得脆弱不堪,目前只希望想了解的人不要去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