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银杉用热毛巾捂了脸,看看镜子里,黑眼圈赫然。他苦笑了一下,收拾停当,独自走了出去。
“去药材铺,我要亲自关照关照那些榆木脑袋。”甩给司机一句。
径直进了滕之蛟的囚室。周银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闯来,他需要和一个人说说话,交流交流,不是向上面汇报也不是向下属布置任务。他需要一个能在精神层面上沟通的对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像敌人一样熟悉。像兄弟一样陌生。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滕之蛟在缓慢的恢复。他懒洋洋半靠在床头,见了周银杉,也没有吃惊。
“长官还不处置我?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没想到滕之蛟这次主动开口。周银杉本来想说,你心情不错,却脱口成了,“招待不周,我们的刑讯室还没请你去做客呢。”
“好啊,我现在无所事事。感谢长官给我疗伤。你们的花招很多吧?我听说过的。辣椒水,老虎凳,电击,还有什么,一并使出来吧。”
周银杉冷笑,说,“我怎么忍心让抗日的好汉承受这种酷刑呢?我听说,民国三十二年,你们在洪湖打得很猛,也很惨。”
“当然猛,当然惨,我们响当当的一二八师,那可是纪念淞沪会战的番号,全军覆没了。我看是委员长坐视,说不定心里还高兴。我们替他吃鬼子,他倒拿鬼子来吃我们。”
“你这鬼门关熟门熟路的人,自然不怕肉体的折磨。所以我这里这点小菜,对你来说,不足挂齿。”周银杉阴森森地笑。
“肉体的折磨……当然不算什么,玩心眼子更不算什么。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舔伤口。”滕之蛟幽幽地说。
“舔伤口!说得好!”周银杉又在夸张地鼓着掌,但声音只是轻轻的两下。“你舔你的伤口,你不管这个国家变成红的还是蓝的?”
滕之蛟嗤笑一声,“长官你见过太阳光吧?你告诉我太阳到底是什么颜色?太阳光有七种颜色。……所以,你的国家,我的国家,不会只有一种颜色,从来不会。她一定是……好多种颜色,哪怕是个大酱缸呢。长官,你我何德何能,能把这个……这个几千年的大酱缸变成一种颜色?”
周银杉饶有兴趣地翘起眉毛。“有道理,变成一种颜色,很难。但我们要做的是,去掉某种颜色,不惜一切代价。”
滕之蛟说,“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周银杉说,“信仰会改变一个人,说好听的是铜墙铁壁,说难听的就是油盐不进。你跟共产党在一起,可不止八年。你告诉我,他们跟我们有什么不同?”
不同?要说不同,就是共产党太大方了。
滕之蛟这个情报处长当的,有时还的确要从新四军那里收情报,不用买,人家给偷偷地送了来。凡是有利于打鬼子的事,王劲哉向来也不客气。共产党神出鬼没的战士们比他们更穷,打起顽仗来跟他们一样狠。滕之蛟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共产党们到底信什么?他不去操心。在躲避鬼子飞机扫射的时候,他只要确保部下那些冷娃们都跟着他反击,就足够了。
“信仰有时很复杂,有时也很简单。闲扯什么主义,信仰,你见过成堆的同胞在你身边死去,你却无能为力吗?你没有,等你也在死人堆里滚几个来回,再来跟我谈信仰。”滕之蛟吟唱两句秦腔,杨继业的金沙滩:“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
周银杉立刻截住话茬,“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好词!没想到滕上校可是一把好嗓。我想,你现在该告诉我,你的出现,你的这次任务是什么?”
滕之蛟再次让自己沉浸在疗伤中。耳边是王劲哉的虎啸,“莫看我们缺枪少炮,他妈的,这么多雀子在天上拉屎,怎么没有拉到老子的头上?不要怕飞机,给老子狠狠地打!”……
他闭上眼睛,不再接收外部信息了。
周银杉咬着后槽牙。
随后赶来的沈沉说,“要不动刑吧,谁来都得先挨两顿,这老兄还没尝过呢。”
周银杉阴森森地转向沈沉,声音瘆人。“记住了,对付这种人,严刑拷打是没有用的。他被赤化得太久,脑筋都僵了。再说,委座曾经授予他们那个师长王劲哉一级青天白日勋章,对待这样的人,万一上面有大员保他怎么办?”
沈沉说,“对对,到头来还是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周银杉命令,“你去把洞拐叫来,我不介意用最先进的手段。”
洞拐是技术科专家的代号。
沈沉去请洞拐。他很纳闷,重庆关了多少大资本家少爷出身的共产党,还有亲兄弟就是政府要员的,周主任抓起来,一丝也不客气,管你是不是共产党,镣铐,鞭笞,老虎凳先都上了个遍,也没见他顾虑什么大员。
滕之蛟在药材铺的生活是片断的。他的神智在换药和昏睡中交替。那具无比疲累的身体非常渴睡。
他有时想,日巴歘!抓我就为了给我治伤吗?我是不是该感谢周银杉!
一闭眼,就回到了周银杉提到的民国三十二年。那年二月的洪湖水,冰冷刺骨,他们隐蔽在蒿草丛的冰水中,上牙磕着下牙哆嗦着。四面八方之敌已占领了周围河堤,居高临下,向湖中炮击扫射。关中冷娃们杠头劲儿上来,生生在冰水中抵抗了一天。日落时,北风呼啸,寒气更加袭人,王劲哉点了十几名战士,向官湾方向突围。谁知就遇上了大股日寇,激战了半小时,王劲哉被弹片击中腿部,来不及包扎血流如注的伤口,仍奋力抵抗。
正是这一战,鬼子人多势众,王劲哉遭叛徒部下古鼎新出卖,最终被日寇抓住。那些还有一口气的兄弟们,全部被日军残酷地用刺刀挑穿刺死。鬼子占领了洪湖地区后,从沿河难民中大肆搜捕伤兵和散兵,将三百余名一二八师残兵和两千多难民赶至芦苇丛中,用机枪扫射,然后用汽油焚烧。
想当年,他师长王老虎对小鬼子真够狠,抓到俘虏就用刺刀“戳豆腐”,把鬼子吓得哭爹喊娘——鬼子戳回来了。
“可怜我关中儿子娃娃们,出陕抗日,身葬异乡。那……我是不是也该死了?”滕之蛟想不起来,那些老乡是怎么样把他从死人洼子里扒出来,探到他尚有一丝游气,把他给藏了起来的。
日本人在医院里抓中国军队的伤兵,医院是断不能去的。于是乡野之人连苗家秘方都给用上了,滕之蛟小命居然捡回来。比起那些瞎了眼睛,丢了胳膊,断了腿的重伤员,他不过肺子上有个窟窿,天冷咳嗽时疼得受不了,也就幸运得多了。
老乡们问滕之蛟,“国军兄弟,你的一二八师都没了,你想去哪儿?你能去哪儿?不如加入我们吧!”
他们果然是新四军的人。
滕之蛟摇摇头。他还得找找师长,等他师长下命令。谁都知道,王老虎说一不二,他越亲信你,越把最危险的活儿派给你。他这个一二八师最后的种子不能没从王老虎那里讨到一星半点的训示,就自生自灭了。
铁嘴问:“兄弟,你都这个样子了,自己怎么走?”
在铁嘴的关照下,滕之蛟,这个前国军上校,被中共的地下组织接手,先是养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再把他送回渭南老家。
滕之蛟很讨厌麻烦别人,但他最终没有拗过铁嘴的好意。回到故土塬上,闲不住,也时常跟着共产党打游击。一忽听说王劲哉牺牲了,蒋中正给他追授了跟张自忠上将一样高规格的一级青天白日勋章,一忽又听说没有牺牲,而是投了日本人了,从汉口跟到南京。
准是师长使诈呢。许小日本子重金拉拢叛徒陷害了王老虎,就不许王老虎缓兵之策,反间一计?
还真让滕之蛟猜稳了。日本人一直关押着王劲哉,对外放出“王劲哉跟皇军合作”的口风,说他当了皇协军的大官,连日本本土的报纸上也大肆宣扬。白纸黑字,叫你一个身陷囹圄的人百口莫辩。但王老虎就是王老虎,吞天啖日的气魄,忍了许多寻常人之所不能忍,终于熬到了天皇宣布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逃出生天。
一九四九年,开春,滕之蛟的咳嗽好一些了,再从关中渭南钻进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才觉处处明争暗战,一路上特别不顺。找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很难。而共产党的组织虽然严密,却被破坏得厉害。有时,要耽搁上几个月,一边听着各色关于国共在鲁南、东北、徐蚌鏖战的消息,一边等待来接他的地下党。没有盘缠还是小事,怎么躲避被虎视眈眈的国军征兵站抓壮丁,才是最头疼的。
他想,师长都投了共产党,做到了陕西自卫纵队军总司令,那我这老一二八师的人,算不算也是加入了共产党?如果我不是的话,铁嘴他们为什么要帮我?
滕之蛟还以为自己绝对不显山露水,但他很早就被军统的人盯上了。
军统的人很纳闷,这个被共产党运来运去的三十多岁的男子,履历简单,太过简单,一二八师,曾任情报处长。但是一二八师早就已经打光了,这一个算怎么回事?他们认为这个人绝对有问题。但是这里面没有油水可捞,所以,他们虽然发现了滕之蛟,却不采取行动,只是上报线索,最后,眼睁睁看着共产党把人送到重庆。
他们干脆把篓子捅给了重庆卫戍司令部和保密局西南督察室。
四
滕之蛟最初见到保密局西南督察室的主任周银杉,心里暗忖,这是头笑面虎吧。
周银杉倒有一张端正文雅的脸。不笑时,他是一头等待猎物的大型猫科动物,若笑了,便是一条蓄势待发的眼镜蛇,几乎没人能躲避那致命的毒信子。
每次周银杉带着一身低气压踏进囚室,滕之蛟便在一片模模糊糊中想,这人要不是孤独得很,何必总来找我的麻烦。
周银杉阴魂不散,缠问滕之蛟,“说出你知道的共产党的组织,你只要给我几个名字,你就自由了,我会安排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滕之蛟一如既往地答,“你是白费心机,长官,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银杉威胁,“我不动用酷刑,并不代表我没有办法对付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滕之蛟坦然,“长官就请便罢。”
周银杉招手示意,门外一个陌生白大褂跟着沈沉进来。就是洞拐。
周银杉明明是在问洞拐,眼睛却盯着滕之蛟,“你确定奏效吗?”
洞拐回道,“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收到了满意的效果,当然,如果剂量过大,接受者也会有生命危险……不过我会控制好剂量的。”
周银杉继续盯着病床上被牢牢捆住手臂的人,“美国同行给我们一种药剂,会让你乖乖开口,那可就由不得你了,我会掌握你所有的秘密。”
滕之蛟轻轻哼了一声。“卑鄙,老子的秘密,休想!”
洞拐用胶皮管绷住滕之蛟的右臂,静脉突起,针头注入了黄油一般的药剂。
周银杉催眠的声音又响起,“这是德国人发明的,美国朋友又进行了改良,很多老牌间谍都招架不住,没有人能招架得住,现在,我要在你身上也试一试。”
周银杉甚至向滕之蛟做了个调皮的表情。而后者回报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
洞拐推着针管,随着两针黄油注射进静脉,药物起了作用。
滕之蛟的视线渐渐模糊,意识慢慢消散,不一会,脸部线条扭曲。开始他两只手还紧紧攥着,还在同不知名的力量博弈,然而痉挛的手指很快便松弛开来。
周银杉掏出手帕,轻轻擦去滕之蛟嘴角溢出的口涎。
洞拐说,“针剂会让犯人不受理性思维的控制,我推完第三针,长官可以先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他不会拒绝的。”
沈沉问,“你是共产党吗?”
滕之蛟没有反应。
沈沉又问,“你什么时候加入的共产党?”
滕之蛟还是没有搭理他。
洞拐说,“从最简单最原始的问题开始,要有耐心。”
周银杉亲自问,“你叫什么名字?”
终于,紧闭双目的滕之蛟迟缓地开口,“滕、滕之……蟠……”
“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滕之蟠。”
周银杉和沈沉对视一眼,皱起了眉头。“行了,你们都出去吧!”他生硬地说。
沈沉和洞拐退了出去。
药力生效,滕之蛟彻底睡熟了。房间里只剩下周长官和疑犯两个人。
周银杉踱近病床。
滕之蛟仰着头,把枕头压出了一个窝,像个邻家的小后生一般沉睡着。要不是右颊和下巴上有长条疤痕,让他的清俊里多了几分狰狞。但此时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攻击性。
经受过药物控制的身体会有什么变化?周银杉轻轻掀开被单,掀到一边。
为了便于擦身和换药,滕之蛟的上身是光裸的,病号裤子松松垮垮,并不能掩盖身体的瘦削。
做刑侦员的时候,周银杉看过太多的身体,不得不看。那些男人的,女人的,死去的,鲜活的,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灰白的身体,在拷打和电击下绷紧抽搐的身体,辗转在床笫间充满欲望的身体……大部分男人的身体,要么营养不良而干瘪,要么大腹便便而肥懈。
周银杉是完美主义者,对细节很挑剔。他眼中生机勃勃的身体真是凤毛麟角。
而滕之蛟就摊在床上,身体呈现出松弛的状态,无欲无求。他的胸膛均匀地起伏,腰肢紧收,二头肌干净有力。即便这个身体上横着大小几处可怕的伤疤,即便还包裹着药棉和纱布,也仍然是匀称的,美感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张力。
这是羚羊的身体,是豹子的身体,曾经紧握一杆中正步枪冷酷地向敌人射击,弹无虚发,曾经奔跑在湖沼和树丛,像一道流动的光。
就是这副身躯让周银杉在心里低叹了一声“可惜了”。他清了清嗓子,虽然他并不想说什么。
如果不是事先注射了药物,在周银杉这般目光的注视下,病床上的人会变得十分危险。
夜晚,周银杉好不容易入睡。然而他又惊醒。他梦到了滕之蛟。
滕之蛟?……滕之蟠?
在针剂的作用下,在不设防的记忆深处,滕之蛟喃喃着,“我是滕之蟠……我要找……”
“你要找谁?”
“……将军……”
“哪个将军?”
……
周银杉不愿意承认,是他倏忽而至的审美热忱打断了追问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