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兵站就设在市政府旁边的铁灰色大楼里。门口横七竖八拉了好几道条幅,红底黄字,都是激昂的拥军口号。一些穿制服的人坐在条形桌后面,还有的来来回回走着,煞有介事。很多家庭把自己的孩子送过来,到处都有秃脑壳儿的小伙子和年轻姑娘私语。一个少尉迈着赳赳虎步,领一队乡下少年进了楼。他们各个一团孩儿气,有的还不及我肩膀高,难道是抓来凑数的?
报名、填表、体检这些程序柯利亚统统都在几天前完成了,今天只需走个过场,验明正身后等着被车拉走。妈妈和卡嘉都在同他说最后的体己话。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把柯利亚拽到一边。
“让我去试试,怎么样?”
“你疯了!”
“没关系,不会有破绽,我们小时候不是经常换来换去吗?”我兴奋得要命,“我就去替你脱一圈儿衣服,你还能多陪陪妈妈和卡嘉。”
柯利亚严肃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叮嘱道:“要小心!”
我握紧他的手,又捶了他一下,就大摇大摆走到报到处,在“尼古拉·维塔利耶维奇·欧墨林”的空格旁边签下哥哥的名字,气定神闲地被一个上尉领去复核室排队。
足足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我跟一票年纪相仿、神情尴尬的家伙们一起经历了种种“验明正身”,最后剃了光溜溜的脑袋出来。
我张开臂膀扑向我的家人们,妈妈失声叫着:“天啊,阿廖沙,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军队里剃头的手艺不错,我去试了试。”
卡嘉笑得合不拢嘴。我无所谓地做了个鬼脸。
柯利亚摸着我的光头,跟我磕了磕脑门。我突然鼻子酸起来。这简直就是个仪式啊!我们哥儿俩将要分开好长时间!
“阿廖沙,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了,我把妈妈,还有我的卡嘉,都交给你。还有,你再吃点儿苦,多啃几个月的书,考上大学,就是咱们市里的大学也行。你将来一定要找个体面的工作,明白吗?”
我拼命点头。他就是让我把舌头吞了,我都答应!
“得啦,还真哭鼻子吗?”
他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我搂住他拥抱了一会儿。
“该我去了,否则他们会把你抓走。”
柯利亚挣开我,提着他的行李直接去领军装。我们剩下的三个人远远望着他。
那里似乎发生了争执。我走过去欲看个究竟,不想刚才领我排队的上尉指着我问:“刚才不是你吗?”
我耸耸肩膀表示不知道。
“长官,是我,我是欧墨林!”柯利亚申辩着。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上尉又问我。
“……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什么?”
“阿列克谢·维塔利耶维奇……。”
我预感到大事不好。那上尉一脸焦躁,对身边一个军需官模样的家伙说:“人数不够,要不就用这个顶替吧?”
“看样子还不错。”
“就这么办。把他也带上车!”
立刻有两个士官架起我往早就停在一旁的大客车上撵。我慌了神儿,拼命挣扎,“喂!不是我!是我哥哥当兵!”
柯利亚跑过来,却不幸先被人架到车上。那个上尉用手里的登记簿敲着我的脑袋,“别着急,人人有份。你们都到了服兵役的年龄了,国家需要你们!军队欢迎你们!”
“可我还要照顾家人……”
“得啦,记着常给家里写信吧。”他把我摁在柯利亚身旁,突然一乐,“原来是双胞胎,真有趣儿。”
我没心思给这家伙赔笑。刚才还悲悲戚戚的心境被怒火冲淡了。柯利亚粗声粗气跟那上尉争辩,而他竟根本不搭理!
妈妈死命敲打着车门,“怎么回事!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太太,您的儿子很优秀,他们要为国家服役,就这样。您平静一下吧。”上尉道。
“我贡献了一个!你们不能把两个都抓走!现在又不着急打仗!”
“看您说的,大家都把孩子送到军队来锻炼了,您应该感到光荣。”
“这是不合理的!你们没按法律程序就强行抓人!我要去告你们!到军事委员会去告你们!”
“去告吧,太太!你就是到‘士兵母亲委员会’也行……”
我瞅准时机,趁上尉跟妈妈狡辩,照着他弓起的屁股一脚踹下去!柯利亚急忙把我拉回来。那上尉摔到石板地上,狼狈极了,他气急败坏地跳上车,在我后脑勺上狠狠来了一下,“乓”的一声,我猝不及防磕到玻璃窗上。
“小混蛋!胆子不小,嗯?看来太有必要让军队管教管教你了!”
我被打得不轻,脑袋不怎么灵光,连回嘴的劲儿都没有,软塌塌歪在柯利亚怀里,任他给我揉着后脑勺。
“不准再碰我兄弟!”柯利亚恶狠狠放话。
那上尉瞄了瞄一车厢窸窸窣窣的半大小子,两手一摊——
“我在执行公务,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都老实点!”他极力让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对了,自我介绍,我是索科洛夫上尉,是这次军区在州里征兵的负责人,以后我们就天天见面了。现在,向你们的家人招手吧!”
脑海被突如其来的事实刷成一片惨白,我浑浑噩噩不知该干什吗。柯利亚把我的身体扳向车窗。
“好好看看她们吧。”
我就好好地看着她们。妈妈和卡嘉。我甚至都没得到妈妈的临别之吻。说不定卡嘉也会给我一个。两个美丽的女人又悲伤,又气愤,又无助,又落寞,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心爱的男人消失在面前。
车队已经开出市区很远,两队白桦疯了般朝后退去。我一言不发呆坐。
柯利亚用胳膊肘轻轻拐我,“别胡思乱想了。并不完全都是伤感,对不?我本来还以为你是……”
我转向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巴巴的,“本来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跟我一起当兵?”
我寻思着,为什么不呢?好像也果真如此!我什么时候离开过柯利亚?于是我对他说:“是呀!”
沉默一阵,柯利亚忧心忡忡,他表情复杂像我最头疼的立体几何题。要是老维塔利还活着,一准儿也会用这样的眼神捆绑我,让我又沮丧又无措。不过他还是笑了,放弃了对我拷问。
“很有意思吗?”我着恼。
“对,这可能就是你的命运。”
“你在说什么?”
“我去哪儿你就跟到哪儿,从小就这样了,不是吗?跟萨什卡打架,不知道你在帮谁;五年级夏令营去偷苹果,说好了一个人目标小,半路上你却冒出来;连兴趣小组都非要跟我报一样的——你真的喜欢航模吗?”
“你喜欢所以我就……”意识到上了钩,我为自己争回点面子,“要知道我的手工很好,别忘了我还得过银奖呢!”
“在你把我们俩的飞机调包后?是吗?”
我咧开嘴。什么都瞒不过他呀。
“让同学们都嘲笑我那个栽到堤岸上的破烂?”柯利亚仍旧不饶我。
“喂喂,别瞧不起它,那可是我花了两个星期的心血做的,BF-109,你不也喜欢吗?”
“是不假,别以为你把两架都涂上黄漆我就认不出来了。”
我气鼓鼓的,倒不是想起来那架老式的德国机型在我手上夭折,而是现在的境况很容易让脾气变得糟糕。
“得啦,”柯利亚逗我跟逗小猫一样,“你现在回去,到我床底下的大盒子里翻翻,你的飞机可好端端躺在那儿哪。”
“躺在那儿,就是飞不起来。”
我们轻声谐噱,苦中作乐。副驾驶座上的上尉看我们一眼,没有理会,继续打他的盹。只要没人寻衅闹事,他是允许我们调剂调剂的,没准儿他心里还想,这帮小混蛋马上就有苦头吃了。
车队沿国道一本正经疾驶。我估摸着是西北方向,大概要把我们卸到铁木辛哥兵营。能说出这个名字并非我爱好军事,纯粹是因为小学历史课,不得不背诵卫国战争的十大元帅,这才顺便记住了本州这个同名兵营。我可从来没想过跟它会有交集。
进山区了,到处是混交林子,山杨、白桦处子般的树叶和松树的青针挤挤挨挨。气温更不体贴我们,小贼风透过窗缝割得人脸生疼。晌午已过,我渐渐惫懒,浑身乏力,恨不能以头抢地先呼呼大睡一番,之所以还没这样,全赖肚子不留情面地号叫。
有人按捺不住了。
“长官,我们饿了,该吃饭了!”一个光头道。
“是呀,为了今天报到,我起个大早,都没吃像样的东西呢。”另一光头道。
“吃饱了才能打仗啊……”说话这人活像瘦猴。
“不要吵吵了!”上尉慢条斯理道,“到营地自然都给你们预备好了。看你们哪有个兵的样子——后面车上的孩子就不吵吵!”
“为什么不吵吵?他们不是人吗?还是他们吃饱了?”第一个光头又问。
“是从乡下征来的兵,听话,能吃苦,比起你们来可真是当兵的好苗子。”
“长官,您是哪儿的人啊?您好像有远东口音。”说话者自己嗓门洪亮,我们跟着哄笑。
“我吗?符拉迪沃斯托克。”
“大老远的怎么到我们这边服役啊?”
“我听说,有些犯了事的人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当兵,好逃避服刑啊监狱什么的。”仍是第一个光头。
“胡扯!”上尉恼羞成怒,这一车愣头青的确不安分。“尽管张大嘴巴吃空气吧,你们很快就得用它哭爹喊娘了!”他回转身坐到副驾驶座,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盯着后视镜里变形的景物。大概怕在开车的下士眼里折面子,他一言不发绷着脸。
我暗自好笑。我们的这个上尉有点色厉内荏,他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凶,如果顺毛捋的话,说不定还跟你掏心窝子呢。我极力忍受一波波袭来的蛮不讲理的肚饿感,怀念妈妈亲手烹制的……任何食物:那些裹着糖馅的酥饼,烤得焦脆的羊排(尽管上面没多少肉),放了胡椒的浓稠的红菜汤……我舔了舔嘴,朝柯利亚挤靠过去。
只听见我哥哥吞着口水喃喃道:“红菜汤……”
奥涅金
果然被卸到铁木辛哥兵营,当我意识到时,已经不辨东西南北。我们被勒令排好队,几个同样光脑壳儿的士官带路,即便前面就是深渊我们也会没主见地跟进。
目的地是食堂!我们欢呼“乌拉”,把行李丢一边(我压根就没行李),在那些扛军衔的人没好气地指挥下赶紧抢占座位。吃的什么一概不知,以至于打了饱嗝后都回想不起食物的滋味。我将不得不告别小羊排和酥饼啦。
大通间里刀叉勺盘的刮擦声响彻一片,看来比我还饿的大有人在。我好整以暇,末了目光落在柯利亚的盘子上。他就坐在我旁边,斯斯文文地用一团面包把盘子里的沙拉酱抹干净,然后一掰两半,一半放进他自己嘴里,一半我顺势接过来,直接咽到肚里。
有人在我耳边偷偷摸摸道:“哥们儿,你吃得太快了。不想晚上挨饿的话,现在就藏点什么。”
“怎么,难道不给吃晚饭吗?”
“难说,晚上他们会早早把我们赶去睡觉,可不能像在家里,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拿什么拿什么。”
“你说的对。”我从小筐里拿了最后一块黑面包,装作要吃,却左右一倒,从桌子底下塞到柯利亚外套的兜里。柯利亚则若无其事地两手揣兜,好让面包不显得突兀。我们这一套动作流畅优美,像排练了好几遍的正式演出。老实说,我的无论什么小鬼心思都在柯利亚的意料中。
我扭头向好心提醒的哥们笑笑,原来他就是在车上第一个喊饿的光头。近看这厮倒骨骼清奇,脑袋上一圈亚麻色的发茬,眼睛颜色接近无限透明之蓝,面颊从颧骨那里削下去,两侧的线条在下颌处汇成尖翘的弧度。我第一个感觉是,嘿,德国佬儿——长相倒符合该死的纳粹德国党卫军的标准。这“德国佬儿”报以回笑,门牙间的一道豁口就硬生生挤进我眼中,这可让他的容貌大跌其分,漂亮里平白增添不少浪荡。
上尉吹响刺耳的哨声,“立刻到门外整队集合!动作慢的人我罚他做五十个俯卧撑!”
光头们争先恐后往门外挤。我紧挨着柯利亚,而“德国佬儿”拍着我的肩膀。
“你们谁是哥哥?”
“这得看天气。天气好的话,我俩都是哥哥,若是打雷下雨,就都是弟弟。”
“德国佬儿”闷笑一声,“我叫德卢日宁——叶甫盖尼·德卢日宁,你呢?”
原来“德国佬儿”有这么标准的俄国名字,我伸出右手跟他握了一下,“欧墨林,唔……阿列克谢·欧墨林。”
没时间交谈了,我们一大堆新兵站成好几排,没有按照高矮顺序,管他呢!
上尉踱向我们,突然,他视线落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高声问道。后几排的人伸长脖子一探究竟。
糟糕!我觉察到柯利亚有个摸口袋的动作——那是我们的面包!
上尉用脚撮着地上的东西,“原来有人私拿公家的粮食,是谁?我请他站出来!我数三个数,没人承认的话,今天晚饭你们所有的家伙就分吃这个面包吧!一——二——”
“是我!”柯利亚举手亮出自己。
“好啊,勇士,出列!”上尉命令道。
柯利亚大步走出行列,毫不慌张。上尉提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操场一边的单杠旁。
“上去!”
这对柯利亚不是难事。我哥哥轻轻松松撑在单杠上。
“现在,翻它一百个!”
一百个!我们刚吃完饱饭!这不是要柯利亚的命嘛!
我冲出队列,“长官!面包是我拿的!您罚我吧!”
“傻瓜,你回去!出什么风头!”柯利亚竟教训我。
上尉上下打量我,“又是你小子?你们存心捣乱是不是?行啊,我满足你的要求,你也翻一百个!”
“我一个人翻就行,没他的事呀,长官!”我绝对不能让柯利亚代我受罚!
上尉立刻冲着我们咆哮:“在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地方!我不问话,你们就闭嘴;我问话,你们只能回答‘是,长官’、‘不是,长官’,没有第三样!明白吗?”
有人抢着喊“是!长官!”我们回头,德卢日宁小跑过来,“还有我一份儿,长官!我出的主意。”
上尉脸色难看,“很好,很好,很团结,军队就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他咬牙道,“每人翻一百下,其余的人围着操场跑五十圈!”
队列里“嗷嗷”直叫,上尉训斥道:“谁嫌不过瘾,增到一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