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
四个麻衣人把一副小小的金丝楠木棺材抬进屋里,曼陀着实吓了一跳。他乍着胆子走近,一个姑娘安然躺在棺材里,睡得很实。
曼陀知道,师傅要来催了,没时间给他伤春悲秋。他尽可能快地支好了画架,在棺木四周拧亮了煤油灯,明晃晃的光线映在姑娘粉嫩嫩的脸庞和簇新的寿衣上。
他开始他最熟悉的工作,为这个不再呼吸的人画像。
从记事起,曼陀就已经跟着师傅学画了。他的右眼生得异象,好似敷了一层薄膜,看什么都吃力。那时他还叫陀螺儿,轻贱的东西,好养活。脏孩子们讥笑他,喊他玻璃花儿,玻璃花子,他也不反抗,或是骂将过去。他觉得挺好听的。
但是爹娘不觉得好听。小儿子瘦得吓人的脸上一对异色的眼睛是不祥之兆,动不动就拿起洋火匣子放在左眼前死命瞅着,一瞅就是两个钟头,不是怪物是什么。
家乡淮北遭了洪水,爹娘带着哥哥和曼陀一路往南乞讨。一个画师跟他们搭伴,看到曼陀自顾自盯着随手捡到的香烟画片儿,右边灰白的眼神异样柔和,树枝细长的手指在泥汤里抠着,描着,问他,你干吗呢?
画画儿。
曼陀也不知画画儿这个词怎么到他脑子里的,只是脱口而出。
画师跟曼陀的爹娘要曼陀,说是当学徒。爹娘巴不得。少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多好。
曼陀对爹娘最后的记忆,便是两张没有丝毫特色的脸,看不清年纪,只有风霜和尘土,和怀里紧紧搂着的哥哥。
师傅问他,有名字吗?他说他叫陀螺儿。师傅想了想,说叫曼陀吧,曼陀罗花的曼陀,颜色娇艳。
师傅又问,你见过曼陀罗花儿吗?曼陀茫然,摇头。师傅叹气,说早晚会见到的。
曼陀跟着师傅继续向南。像所有的学徒一样,除了伺候师傅吃喝拉撒,浆洗买办,就是拼命记住师傅随口说的什么什么颜色,赭石,鹅黄,靛青,西洋红,孔雀蓝……
孔雀蓝是个什么蓝呢?师傅说是云南那边最美的一种大鸟尾羽上的颜色,哗啦啦展开一屏,世间百鸟都黯然失色。
曼陀还是想象不出。没见过,便想不出。就是心里暗暗记下了。孔雀蓝,这个神气,叫百鸟俯首。也许有一天,他会瞧见孔雀,鲜活的,那尾羽上被阳光的金和月色的银点缀的那种蓝盈盈翠兮兮,最神秘最幽美的,谁见了都朝拜。他一定画下来。
曼陀好用的那只眼睛贪婪地看着所有能看到的物事。世界大千,人间烟火,但其实,除了师傅嘴里间或迸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颜色名儿,鸭蛋黄,猫儿绿,鸽子灰,茄紫胭脂红,他的周围并没有多少鲜亮可瞧。
比如师傅就穿一身青布长衫,常年一条黑绸扎脚裤。曼陀自己是浆洗得透亮的麻布短褂。
好容易闲下来时,曼陀就研磨所能捡到的任何东西,用石杵在小石臼里捣来捣去,磨成各色粉末儿,再把那些粉末儿仔细地装进小瓶子小匣子里,师傅要画时,用讨来的鸡蛋磕出蛋清,接一小碗儿,搅和搅和。
像千年前莫高洞窟里虔诚的画匠。
十岁上,曼陀在人家废弃的匾牌背面,用秃毛的鼠毫笔蘸了水,画直线画曲线,画桌子椅子,画盛着鸡蛋清的圆碟子,画师傅的耳郭有胡楂儿的下巴,画一朵两朵干枝梅。师傅看到了,不由分说打一顿,回手一巴掌扇在右脸上。
曼陀吃不住火辣辣的疼,嘴巴里几星甜味,也不知是不是咬着腮出血了,灰蒙蒙的右眼却丝毫没有知觉。
他尖叫,我要画画,我想画画,让我画画!
师傅很长时间没有活计。师傅也是要靠生意吃饭的。此时也有些后悔又打了曼陀出气。他觉得他就空有一支马良的神笔,却鲜少有人请他画点儿像样的东西,什么善男信女庙宇道观里威武的四大天王十八罗汉七十二神仙,新娘子婚床上的鸳鸯戏水喜鹊枝头春意浓,再不济半吊钱一扇的岁寒三友纸屏风也行。
他干脆结结实实揍了曼陀一顿屁股,然后让曼陀背着画箱跟着他憋了好久。曼陀也不觉得挨打挨得窝囊,只要让他摸到跟画画钩边搭线的家伙事儿,就能挺过去。
他们来到一户人家。那人家有院墙,大门上有兽首吞环,贴着洒金大红纸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对联。
有人迎了他们师徒进宅院,转过影壁,拐了几进,到了一屋上房。长子模样的人朝灵床上抬了抬手,师傅便哈了哈腰,连连点头。曼陀赶忙支起画架,打开画箱,把自制的颜料瓶子盖儿打开。
长子模样的人说,家严走的太急,生前又忌讳照相,先生若是能画得了,跟照相馆里相片一样那最好,自当重重酬谢。
曼陀头回听到有人管师傅叫先生,师傅的脸上也突然有了血色,就仿佛他要描摹的不是个干枯的老头子,而是摩登伽女。
师傅用一支炭条,削尖了一头,在东家奉上的进口东洋纸上摩挲起来。曼陀瞪起眼,连那只灰眼睛都有了神采。这是师傅难得正经八百的作画。
不多时,一个矍铄的老者就就在师傅手下显现。明明只有一支炭条,白纸上分明是深陷的眼眶,高耸的颧骨,三绺长髯,干瘪嘴。师傅用小指头轻轻蹭着纸面上炭笔的线条,给画像敷了一层薄薄的肌肉。
曼陀的手指就在补丁褂子上按照师傅的笔法划拉来划拉去,线条,线条,一小排线条铺成了面儿,轮廓,骨骼,肌肉,明暗,就那么几笔,好似再造一个人,再造一个生灵。
不到两个时辰,师傅画得了。老头子在柔软的东洋画纸上又活了过来,夋着一双洞悉的眼,接受儿孙们的祭拜。
长子模样的人很满意,客客气气打发了师傅和曼陀。师傅终于阔了一回,头一次带曼陀下小馆子,淮扬菜,叫三两酒,把松鼠鳜鱼掐了尾巴放到曼陀面前的骨碟里。
师傅两个指头捏了酒盅送到唇边一灌,说起了在同窗家里瞧见过郎世宁的真迹,说起了意大利的神甫,说起了天主教堂,管风琴,圣母像,说起了没钱买画笔颜料纸张,但总有一天他能画上一张圣母,中国的圣母抱着胖娃娃的娇模样,西洋画的确是个玩意儿,连围着围裙端水罐倒牛奶的女仆都像大户千金一样庄重。
曼陀听得入迷。
三两酒见底,师傅醉得厉害,鼾声一片。曼陀手指抹了酒盅里的残液,在嘴巴里抿一抿,辛辣顿时杀了他的舌头。他被呛得咳嗽起来,心里比哪天都快乐。
师傅开始正经教曼陀画画。给死人画遗像是个来钱快的活儿。上手就教怎么画人。师傅说人是世间最难画的了,天天打交道的就是人,人画好了,其他都不在话下。
曼陀也喜欢画人。除了应答师傅,他几乎没怎么跟旁的人说过话,一连几天不张嘴也是常事。他学画人物,眉毛眼睛鼻子嘴,捎带身子胳膊腿儿。他画中的人都跟他一样不会说话,他却可以跟那些人唠叨。也没有太多的事儿好讲,只是以为自己一直唠叨着,而那些人便倾听着,老头子,老太太,偶尔有中道崩殂的壮年人,反正都是人,都不耻笑他。
曼陀早早地就知道什么是好看,哪样儿俊俏。他不懂拾掇自己,却能把笔下的人都画得比活着时还美几分,就算是奇丑无比的耄耋,浮现在纸上后,也多了几分慈祥可亲。
曼陀喜欢那些死者。师傅从来也没把被画的那些人当做一个非活物来画。师傅说的对,中国人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但凡出得起钱画遗像的,都求个唯妙唯肖,画得像是一码事,画得美,寄托生者对死者的哀思,是尽孝。无论死者生前做了哪些恶,哪些招人恨的事,都要带进阴曹地府了,一切都会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