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泾河君,此乃你命里劫数,我指你一条生路——明日午时三刻,便有魏徵在剜龙台监斩你的龙头,你若要性命,便去求当今圣上,魏徵是他太子太师,如有人主保你,魏徵他自然不能动你。”
“魏徵?太子太师?”渭河一旁紧问不舍。
“司文职,亦有武才,人中龙凤。”
泾河觉得袁天罡的笑脸实在碍眼,颇不耐烦,“我没求先生,不用先生卖人情给我。”
“此乃天机,泾河君的龙头也不须输给贫道,此番有什么造化,各随天意罢。”
四
谁愿意死?谁也不愿。
俺决定亲自讲述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或云事故。
行刑在即,有谁救得了俺敖战呢?渭河敖争兄有勇有诚,却断不能拖累了他。思来想去,也只有如袁天罡指点,恳求当今圣上明主李世民了。
是夜,俺幻化人形,在李世民的御花园候至夜半,才见那明主穿着寝衣,独自闲庭信步。
李世民只道眼前一亮。俺一袭白袍,立在他面前,也不磕头下拜,劈面就问:“魏徵人在哪里?”
见俺周身紫气团绕,李世民知道绝非凡人,倒也不惊慌,缓缓道:“何人深夜闯入禁宫?”
俺颇觉愁苦,只得放下傲气,向人间的明主申述,“臣乃泾河龙君敖战,只有陛下才能救得了臣这造次业龙了。”如此这般,从头说来。
李世民沉吟:“原来如此,朕体恤你也曾劳苦功高。却不知如何救得?”
俺道:“明日午时三刻开斩,陛下的太子太师魏徵监斩,如果陛下令魏徵不得入睡,无人监斩,臣就逃此一劫了。”
李世民沉吟片刻,便应允了俺,道:“这个容易。”
可俺太过天真轻率,太过相信人主的金口玉言。
翌日,李世民果然约魏徵前来下棋。这君臣二人平日为政事也争也吵,却从未伤过情感。明主常给人说:“人言魏徵疏慢,我但觉其妩媚耳。”
以“妩媚”二字夸夸嫔妃尚可,夸一位黑脸汉子,真不为多见。
无论如何,李世民约了魏徵下棋,今番自然是别有用意,只是不肯挑明了给魏徵。如此这般,一盘棋接一盘棋下起来。
魏徵很有些急事要办,见明主圣上玩兴不减,只好硬着头皮陪着。
三盘五盘,围魏救赵,魏徵便耐不住这种无味的棋了。张口伸腰,呵欠连连,竟打起盹来。
李世民见魏徵累了,心想,平日魏爱卿也是政务繁忙,为了大唐的江山,殚精竭虑,不免生起恻隐之心——赦他御前失礼,干脆让他打个盹吧。
这个盹正打在午时三刻。不过须臾,魏徵喊了一句“好杀!”揉揉眼,方如梦初醒。
李世民这才猛然想起俺敖战之托,连说:“差矣!差矣!”
不会再有差池了。从敖争兄到俺府中众生,皆以为俺会直闯天庭,面奏玉帝,痛陈曲直,或去搅闹河伯,央其代向玉帝求情。然而,俺只是平心静气,穿戴一新,引颈就戮。
那剜龙台鬼头刀挨着俺脖子后面的银鳞的当口,俺丝毫没有在意监斩官魏徵老儿的目视,只想道,幸甚至哉,究竟没有被揭掉鳞甲,拗断峥角,尚能保全龙君之身,堂皇赴死。
李世民啊李世民,尔曹一代人主明君,轻允寡诺,却如何面对国人!
李世民兀自后悔,泾河却再没了俺的翻江倒浪。
此后俺敖战之魂夜夜提头趋见,口称“陛下误我,还臣头来!”将那杀伐决断的李世民吓得噩梦连连。
由此,俺幸不辱命,用一己之项上龙头,起了天庭玉帝与西天佛祖之博弈因缘,才引出玄奘法师一骑绝尘,收复齐天大圣、天蓬元帅、卷帘大将三位高徒,一路降妖伏魔,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西天取得真经,东土恩惠万灵。
五
历史成为传奇,传奇变为神话,不容尔等不信。
俺从大禹神治水之时便领率泾河,没有功劳却也有苦劳。倏忽又念及秦时名将白起蒙恬。
白起引剑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
蒙恬亦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太史公载,武安君白起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矣。
但俺一世英明,皆毁于玉帝之怯懦西天之贪婪。
也罢。就在俺河流北岸广阔平原之上,坐落着泾阳县城,县城内龙王庙供奉有俺的法身。长流不息的泾河水,乃是喂养俺脾性的乳汁;俺的血液,赋予此地儿孙与泾河水一般的基因。离乡万里,堕入六道轮回,岁月倥偬,不曾夜夜亲见,俺却一直魂牵梦萦。
从两千多年前那个间谍郑国的“疲秦计”开始,关中百姓便开渠引泾,浇灌土地。郑国渠、白渠这般彪炳史册的巨型水利,如今依旧脉脉环绕在房前屋后。泾阳的冷娃们,就在这同俺岁数一般悠长的渠水里洗澡,嬉水,从顽童长成锐士。
古语“泾渭分明”,向来是说俺泾河水清,敖争渭河水浑,泾河的水流入渭河时,尚能清浊不混。而今,“泾水一石,其泥数斗”,倒真令俺扼腕。
斩了俺,泾河更成了一条无人管束之河。
每年七八月,从宁夏六盘山麓滚滚而来的洪水,经过甘肃的黄土高原,再到关中平原地带,泾河便成了一条肆虐之河。
洪水发时,轰轰隆隆,声震屋瓦,彻夜不息。先时只几十米宽的河口,如今汪洋恣肆,瞬间扩展几百米。浊浪浑黄,推拥着从上游带下来的柴草、树木;从就近处推倒的农舍里夺来的木板、箱笼;从田野里劫持的瓜果、庄稼;呼叫奔跑,如一队打家劫舍的溃军土匪。水里偶尔能看到淹死的牛羊,不及逃生的难民浮尸……一条没有龙君主宰的河,不复清流,充满了肮脏和恐怖。
龙族皆姓敖,想大禹神赐俺泾河名为敖战,许是暗谶穷兵黩武之鏖战,又或是恐俺仿效大神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执干戚舞,故以此为戒。
可“魏徵梦中斩老龙”并未终结。大约黎民们把这滚动河流之罪责,都归了俺敖战,教俺族脉受尽无休无止的惩罚。
六
俺敖战既死,身首异处。泾河水更加咆哮。渭河敖争兄自此噤若寒蝉。
灵魂亦不得安息,幸好尚遗有二子。俺那得宠的二世子,俺唤他乳名小乙。敖小乙却也是横死的。这回不是像他父君那般抗命犯上,而是被更为凶暴的钱塘君吞了。
正是!就像尔等在水泽边窥伺眼镜王蛇生吞一条水蛇。
故事尔等也很熟烂。兀那个叫李朝威的唐人写下《柳毅传》,演绎俺族一出悲喜传奇。
俺的二世子——李朝威却不知他叫敖小乙——娶了洞庭君的小女儿。按理,龙子龙女,门当户对,应是一段美满姻缘。谁知这位小乙哥儿,没了俺的管教,又被母亲娇纵,纨绔子弟花心太重,竟为婢仆所惑,对新妇日以厌薄,把个原配赶到离泾阳城六七里复六七里的滩头牧放羊群。
仪凤年间——明主李世民继位的九皇子李治年号——的落第举子,楚人柳毅到泾阳访友时,看见龙女凄风苦雨,花容失色。出于怜悯之心,他替龙女捎书到了娘家洞庭湖府。偏钱塘君在座,他乃是洞庭龙女的叔父,知道侄女在泾阳落难,受尽凌辱,一气之下,晨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泾阳,未还于此洞庭,中间驰至九天以告玉帝。不惮,救出龙女,更将无情郎俺那二世子敖小乙食之矣。
又云,柳毅和龙女终成眷属,还是在钱塘君再三做媒,柳毅再四推辞说那实非义人之举,又此去经年龙女化为人妇甘心当恩公填房,才在列位看官的怂恿下,端的是皆大欢喜,千秋万岁地颐养洞庭。
很让俺这孤魂野鬼汗颜。
似那般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觳参差的龙女儿,俺亲自为小乙挑选的新娘,竟蒙遭羞辱,怎不让人生出怜香惜玉之情。小乙蛮儿,粗野轻薄,受此惩罚,也当是咎由自取。不过,那钱塘君也太凶狠了些,为救侄女,杀人六十万,伤稼八百里,又生吞了俺儿——若是俺一息尚存,定要生擒了钱塘那厮!
钱塘君之残暴,不过起自钱塘之怒潮,摇天撼地,浊浪排空,拍堤裂岸,势不可挡。逆袭到关中平原,与俺浩浩汤汤的泾河迎头相撞,这般的排场想必让女娲娘娘看了也张口结舌。俺虽欺瞒天庭,已徒遭极刑,但钱塘君同族相噬,却不受天谴。世人又怎知俺离群索居魂不守舍无后为大之悲苦。
泾阳子民倒不在乎这故事是否有伤自尊。在昔日龙女放羊、柳毅传书的地方,还弄出一景,叫“龙陂丛绿”。在洞庭湖的君山上,亦能寻到一处古迹“柳毅井”,柳毅当年正是从这井里下到洞庭龙府去送信。
指天立誓,俺所言句句是实。
柳毅传书,痴人妄语,将俺关中泾阳和湖南之洞庭浙江之钱塘,月下红线系在了一处。柳生刚直正气,龙女娇艳聪慧,钱塘暴烈强悍,一台戏有了生、旦、净,偏偏俺那位泾河二世子敖小乙如同恶少衙内,分得一名三花脸的丑角。
咳——魏徵斫敖战也罢,钱塘君吞敖小乙也罢,虽说都编派的是俺泾河君,确实也是俺河水狂暴不驯,正给人落下口实。
而今,泾阳县的跨河大桥早已代替了木船摆渡。泾河也老了,远不如先前俺那般充沛张扬,早没了穿云裂日之雄力。河滩里挖沙掘石的儿孙依旧,早不见当年牧羊的龙女。
唯俺此情无计可消除,陶埙在口,秦腔一曲,古韵悠悠。
至此,也用李朝威所书,结俺泾河之梦:
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
含纳大直,迅疾磊落,宜有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