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在营区之外三里路远的一块空地上建起了一个打砖场。
打砖场分成打砖机,晾晒棚和砖窑等三个部分。砖坯的制作是由汤河口农场运上来的一架老式打砖机来承担着。打转机用一个大功率的马达带动,主体是一个巨大的搅拌桶,十几个人围着搅拌桶,用铁锹把沙土送到桶里。搅拌桶连接着一个像模具一样的凹槽。从搅拌桶里挤出来的沙土就在凹槽里被压成一条长方形的坯子,再由一个传送装置将坯子推到切砖台上,然后,坯子被11条锋利的细钢丝“咔嚓”一声切成12块有棱有角的砖坯。每隔两分钟就能听见“咔嚓”一声巨响。独眼青龙担任这道工序的工头儿。
十来个身强力壮的猛汉推着独轮小推车,穿梭在打砖机和晾晒棚之间,把砖坯子一车接着一车送到晾晒棚里。
晾晒棚共有20架,是用柞木杆子支起来的,用干草铺成顶棚,防雨、通透、整整齐齐。独臂黑豹挥动着一只胳膊,用一副铁夹子护理着这些砖坯。等到砖坯晾干,那些推独轮车的壮汉再把它们推到砖窑里去。
砖窑靠着小黄河。烧窑的人是土地主和毛子。
小黄河上新架了一座桥,桥的对面便是牛尾巴林子。林子已经秃了一片,那片被伐倒的树干就默默地躺在窑口前,等着被填进窑炉里,燃烧成灰烬。
这个打砖场是六排的天下。
毛子已经跟着他的师傅土地主烧了4个月的窑。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土地主被火烤得难受,就把棉袄脱掉,棉袄一脱,那副瘦骨嶙峋的身体就裸露出来。身体虽瘦但肚子挺大,凸出的部分不在小腹而在胃和上腹上,这是常年蹲着烧窑日积月累的结果。土地主除了指点毛子如何烧火外,就没有一句闲话了,两只空漠的眼睛盯着火苗,再远一点就是盯着对岸的林子。
受了他的感染,毛子也沉默寡言,除了看火之外就什么都不看,有时躺在身后那堆树干上,茫然地瞭望着幽邃的苍穹。
不光是他们师徒二人这样,整个工地上的50号人都少言寡语,几乎听不见说话声,只有机器的轰鸣。
打砖场上井然有序而又索然无趣。
人们没有说话的愿望,也没有说话的情趣。没人说话也就没了生机,没了人气,没了感情。六排这片天地里一派寂寞,了无情趣,像一潭死水。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无声无息地埋头苦干。武装连从前线遣送回来的那几个逃兵都被安排到六排。几个有技术的师傅都拒收他们当徒弟,他们只能挖土,推独轮车什么的,干点儿力气活儿。
六排的排长叫屈文忠,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兵,来自西北军区工兵团。他是六排的党代表,是连党支部反复挑选安排到这儿的。然而,他的性格过于内向,不善交流,也没有领导力。他能指挥这个排里的人干活儿,但他不能改变这个排里的人心,这个排的人虽然站在他身边,心却在千里之外。
每月倒是有一两次例外。装窑和出窑的时候人手不够,连里就派女生排来帮忙。女生一来,罩在砖场顶上的阴云就会一下子散去,灿烂的阳光照到工地上,工地上就像有了人气,叽叽喳喳,欢声笑语。
有一天,晴空万里,春风徐徐,又赶上三排来出窑。
屈文忠安排好各道工序之后就来到窑口。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过去的岁月让他的脸上山重水复、乌云密布。跟岁月无关的是神情。他的神情是忧郁的,忧郁的后面是一道一道的屏障,把整个世界隔在外头,那最后一道屏障的里面正在彩排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悲剧。
安排好三排的工作后,他就返回晾晒棚里,帮着独臂黑豹码坯子去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儿内急。要是往常的日子,他随便往外走几步就解决了,不用避人。但今天不行,有三排的女生在,得注意规避。于是,他向工地以外多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左右看看,准备行动。
正在这时,他又听见了砖窑里女生们的嬉笑声,觉得这地方还是不够背静,心里不够踏实。于是,他收住手,决定再走得远点儿。
前面是一片齐腰深的野草和密密麻麻的小树丛。屈文忠就这样神差鬼使般地淌进这片不能自拔的“烂泥塘”。
他猛然收住脚,被眼前的情景惊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女生正在那里轻松愉快地“如厕”。
不容分说,他转身就往回跑,浑身颤抖不止。与此同时,只听见一声惊叫。
……
他一直到收工都是战战兢兢的。
十几天过后,全兵团开展“一打三反”运动。
李东山和郭信良从团部开会回来就召开党支部会,贯彻、传达上面的精神并研讨如何在5连开展这项运动。大凡是运动,总是要整出几个人来做靶子。所谓“研究如何贯彻”其实也就是研究谁是该整治的人物。会议开了两天,初步选了一个目标——司务长王少勇。
王少勇是第9师的一位资深司务长。他的这份职务一直当了整整十八年,以埋头苦干、兢兢业业著称,过去是著称于全师,后来是著称于全场,现在是著称于全连了。
之所以要把这位老模范作为这次运动的对象,是因为有人揭发他涉嫌贪污公款。党支部认为:如果这样一个老模范真的被查出有贪污行为,那将对群众产生极大的教育作用,将成为5连这次一打三反运动的丰硕成果。
党支部会议结束后就召开全连大会。
全连大会由李东山主讲。他从头到尾讲了两个钟头,口若悬河。先是传达上级的精神,再讲这次运动的重要性,最后讲这次运动如何必要。按照他的说法,如若不是这次一打三反,天就直接塌下来了。再接下来,他就开始联系连队的实际问题。李东山的做法是——把锁定的目标点拨一下,点到为止,不深入谈,也不点名。这个做法能起到两方面的作用:对群众来说,点燃一把火;对目标来说,敲山震虎,让他知道已经暴露,以坦白交代,争取从宽处理为好。在讲王少勇的问题时,李大连长阴沉着脸,说了这么句话:“哼!党培养了这么多年的排级干部,人看着挺老实,竟干出不老实的事儿来!”
大会散了。
王少勇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儿,掏出小酒壶,仰起脖子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北大荒”,就钻进被窝里头,没过一分钟就打起呼噜来。那呼噜声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越打越凶,以致震耳欲聋。身边的人受不住了,就用脚踹他,捏他的鼻子,拍他的嘴巴。一切都跟往常一模一样。
可是,另外一个人却被李东山的话吓破了胆。
这个人就是屈文忠。
自打那场“遭遇战”后,屈文忠就乱了阵脚,日不能餐,夜不能寐。他生了个毛病——疑神疑鬼。他看见三排排长左琳进了连部,就认为是去汇报他的问题。发现有人看他,就认为是有用意的。看见几个女生在一起议论事儿,就以为是在议论他。
李东山会上的话就像一把钢刀插进了屈文忠的心脏,把他的心绞成一堆烂泥。他彻夜不眠。
太阳升起来了,他最后下定决心——找李连长谈谈——解释清楚。他爬起来,穿衣、洗漱之后就直奔连部。
他到了连部门口收住了脚步。
站了一会儿,他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站住,愣了愣神,又转身往连部走。
第二次走到连部的时候,他伸手要推那扇门,然而,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再伸出去,又再缩回来。这样反反复复了几次后,他最终还是把手缩回来了。
他又一次转身离开连部……
他一整天都没有去上工,躺在行李卷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棚顶,就这样躺了一整天。
等他再爬起来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了。他摸出手电筒,找出一个小本子,又找出一支钢笔,用手电筒照着,在小本子上写了些字,然后把小本子掖到枕头底下,就径直走向门外。
他没有披上棉袄,只穿着单衣,跌跌撞撞地朝着打砖场走过去。
离开那台打砖机不远的地方有个大坑。我们打砖所用的土就是从那个大坑里取出来的。大坑现在已经有三米多深了。这几天连续下了几场雨,大坑里已经积满了水。
屈文忠站在坑的边缘,望着一坑浑浆浆的水,望着水里影影焯焯的月亮,望着坑里被夜风吹动起来的层层叠叠的波纹,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他跳下去了。
……
屈文忠到死也没能响亮地喊出一声“冤”来。
人们在他的小本子上看见这么几句话:我看见了那个女人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件事已经说不清了,没法解释。但我没做过对不起党的事。没做过对不起老婆孩子的事。我是个老实人。我说的都是老实话。我是清白的!
春天飞快地过去,夏天急匆匆地跟上来。
我们在春天里播下了三样儿种子,一样儿是小麦,另一样儿是大豆,还有一样儿是玉米。这些种子在春天的土地里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长出嫩苗,又长成一株一株的植物,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小麦的长势尤其惊人,一夜之间就把大地连成绿油油的一片。绿叶被风吹成一层一层的波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亮光,亮光随着此起彼伏的波纹层见叠出,翩翩起舞。
鸭子河的地面水位高,一到夏天就会水患无穷。
小黄河的水已经溢出河床,漫上陆地,漫进了牛尾巴林子。日益增长的积水给这片土地,给这片土地上的人带来了重重危机。
一打三反运动被农时和泛滥的积水追得断断续续,虎头蛇尾,到最后不了了之。
屈文忠杀身成仁了。是独眼青龙和土地主下到坑里,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
他用那一坑浑浆浆的水洗刷了“那个女人”带给他的羞辱,证明了他自己的清白,证明了他无愧于党的多年培养。
对屈文忠的死,李东山只说了句:“没出息!活该!”
郭信良倒是非常悲痛,连声说:“哎!这是咋说的嘛——这是咋说的嘛!”
至于那个王少勇嘛,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幡然醒悟。他被停职审查,查得入骨三分,最终还是没查出贪污问题来。党支部的结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王司务长官复原职。他并没痛改前非,夜里的呼噜声把天上的黑云震得颠三倒四、毫无秩序。
一场急风暴雨带着一个坏消息传到连队。
左琳她爸被隔离审查了。
关于左琳她爸,前面只是浮皮潦草地说了一些,现在需要略微详细地补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