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信良找到我,把我拉到一边。他那又小、又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疲倦、伤感、忧愁和无奈。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还是我先开口:“什么事儿?指导员——”
“噢,你今天去不去团部?”
“去团部?我没这打算呀,去那儿干啥?”
“噢,没打算去呀,那就算啦。要是去的话,顺便办点事儿。”
“要是你有事儿要办——我就去呗——”
他又沉默了。我还得主动问:“说吧,办啥事儿?”
他向左右看看,没人注意我们,就扳着我肩膀,转了个身,朝着营区外头,低声细语地说:“你去找找李东山,叫他回来呆几天,跟他说连里乱套了,他还兼着连长嘛——不能甩手不管——”
听了这项任务,我有些疑惑不解,问他:“为啥叫我去?李连长能听我的?”
他蹲到地上,掏出卷烟,一边卷一边说:“别问了,我想了一夜,也就你去好点儿,他能不能听嘛——就说不准啦——你试试看吧——”
接着他又说:“他要真不管5连的事儿了,就干脆把连长这个头衔摘了吧。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让团里另派个能干的来。我呀——撑不住啦——”
他蹲着,低着头卷烟。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两滴豆粒大小的水珠滚落到烟纸上,把那条薄薄的烟纸浸湿了,浸透了。他哭了……
我在李东山的办公室里见到他。
他听我讲完后,闭着眼睛,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抽完一支又续上一支。我就在云里雾里耐心地等待着。我知道他是在思考,他一贯如此。
他站起身来,咳嗽了两声,自言自语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接着逼他:“您得给个明确的话儿,我得回去跟老郭交代——”
“交代?交代什么?‘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听清了?”他郑重其事地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对我说:“这就是我的态度,你,就这么回去交代!”
老实说,我之所以听命于郭信良,前来说服李东山回去,主要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李东山是一个让人在困难的时候容易想起来的人物。他像一座山,伟岸、坚定、从容不迫。然而,他这次让我大失所望。他的态度暴露了他另外的一面。他既是那样光明磊落,又是如此老奸巨猾。过去我看到的是:他威风凛凛地率领我们勇往直前,而今天我看到的却是:他萎缩在阴暗、潮湿的沟堑里。
……
我没有立刻回连队,而是跑到卫生队,想看看独眼青龙怎么样了。刚一进院,就看见几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从急救室出来。担架上躺着个人,用白布单盖着。抬担架的人都带着白口罩,白手套。他们朝着后院走去。
这时候,邱胖子和卫生队的几个医生一起从急救室里走出来。他是昨晚护送独眼青龙来到卫生队的。我喊了声:“邱医生——”
邱胖子慢腾腾地走过来。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指了指刚才那副担架,说:“吴玉青死啦,抢救无效。”
我说:“墙有那么硬?”
他说:“吴玉青的脑袋硬!”
我的心被悲哀的绞索勒得四分五裂。
独眼青龙一走了之,阶级斗争的烈火就集中烧到土地主身上。黄半斤成为这场运动的积极分子,上蹿下跳、摇唇鼓舌。他整土地主是假,通过土地主把火烧到胡大林身上,然后再烧到汪文清身上是真。于是,他搬出文革初期那套做法,扬言要揪出土地主的幕后黑手。
也不知道胡大林看没看清黄半斤的意图,这个蠢货居然在如此关键时刻提出辞职。结果,还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他的辞呈就批下来了。在付大肚子的主持之下,黄半斤取而代之,成为六排排长。
排长更换的消息传到六排后,当晚就有十几个人向连里打报告,要求调到其他排去,喂猪、喂马,干啥都行,反正不在六排干了。黄半斤活活一个瘟神,走到哪里哪里就乱成一片,人们纷纷逃命。
毛子找邱胖子开了一个礼拜的病假,蒙头大睡,谁也叫不醒。
一天,有人说了句:“看,那不是小胖子吗?她回来了?”
毛子像被弹簧弹了一下,“腾”地坐起来。他爬到窗户前往外看,前排女生宿舍门口围了好些人,围在当中的正是小胖子。
毛子一个翻身滚到地上,顾不得穿鞋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小胖子——”
小胖子听到毛子的喊声就从人群里冲出来,两人在男女生宿舍中间的“三八线”上撞到一起。他们拥抱着、呼唤着、捶打着,激动得泣不成声。
毛子是那个时代的另一类青年。他的俄罗斯外祖母给他留下两样遗产:一样是家庭出身的包袱。他背上这个包袱也就被那个时代写进另册里。他没有前途,没有奔头,所以也就没有约束,没有顾及。当他心中有了爱的时候,就会把爱心毫无遮掩地表达出来而不需要伪装。毛子用不着去欣赏洪常青脸上那些革命的荣誉和圣洁的光环。他脸上挂着的是他那颗赤裸裸的心。另一样是俄罗斯人奔放的血液。与我们华夏民族的矜持、含蓄、谦恭、忍耐、隐晦、端庄等等等等,表里不一的基因不同,俄罗斯人没有把爱埋藏起来的积习。他们没有把爱看成是见不得阳光的东西,所以也就让爱的洪流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由地奔腾。
小胖子是回来跟毛子告别的。她病情加重,在师部医院久治不愈,经团部军务股批准,回上海长期治疗。
在一个冷雨飘零的早晨,我们把小胖子扶上了55的车斗。55的新任驾驶员事先把小胖子的行李用苫布盖好,搀着她坐到已经铺垫好的干草上。小胖子那时已经徒有虚名,她瘦成一把骨头,弱不禁风,一张塌陷下去的脸颊托着一双又红又肿而且毫无光彩、万般无奈的眼睛。
当车身启动的时候,毛子突然冲出人群,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拽住55的车斗往上爬。车斗上的人就跪在湿漉漉的底板上,搂住毛子的头,拼命地摇晃。
众人一齐上前,把他们死拉硬拽地分开。
那位新驾驶员停了车,不知如何是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
左琳在这时候攀到车斗上。她告诉大家:她会把小胖子护送到团部,然后再护送到通往佳木斯的客车上。
我稍微缓了口气,冲着驾驶员挥了挥手。
55“突突突突”地开动了。
毛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小胖子——你别走——你给我回来呀——”
绝望而无助的哭喊声长久地回荡在寒云冷雾、阴风凄雨的天地之间。
……
毛子足有三四天不吃不喝。有一天,他突然起床了,又是洗头又是刮胡子,还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一口气喝下去一盆面条汤,然后就打着饱嗝唱起歌来。
大家都说他疯了。
他没疯。他写了一份关于土地主被陷害真相的报告。
晚上,我、毛子、胡大林、左琳凑到一起,在左琳那间窄小的办公室里商讨对策。左琳认为:光有毛子的证词不足以取信于人。如果有在场的其他人能够站出来说实话,揭露事情的真相,那才能做到有理有据、铁证如山。
于是,我们让毛子回忆当时在场的都有哪些人。毛子回忆说:除了黄半斤外,还有独臂黑豹,还有大脑袋。
这两个人都让我们很失望。独臂黑豹除了跟黄半斤有一锹之仇外,更主要的是他的亲叔叔——吕天明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现在团部木材厂劳改。而他正是投奔他叔叔来到汤河口农场的。如果他出来作证,不但不管事儿,而且还会把他自己也白白搭进去。至于那个大脑袋,他只有躯壳,没有灵魂。他是不会站出来作证的。即便是作证,他的证词也会被人当作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