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字字珠玑，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慕容岚裳震住了，呆呆地看着少年轮廓俊朗的侧脸。尽管她已经尽可能高估这男人，但是却还是完全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有莫名的东西在悸动。
穆风云更是如遭雷轰，全身颤抖不知，也不知是太过震撼还是被气的。但无论如何，他的骄傲和信念，在这一刻，被摧毁得片甲不剩！
他仿佛回到跟师父学茶艺的小时候，常常因为师父的一句话而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但自从他学成出山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今天是第一次，他那被凡尘杂念动摇的本心被狠狠触动，而做到这一切的，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被他认为“乳臭未干”的少年！
“呼——”
穆风云艰难地长出一口气，忽而抱拳低头：“受教了！”
黄泰梓没有说话，仍是平静地微笑着，宠辱不惊。他这么做，倒不是因为看不起面前的老头子，而是他现在所站的位置，刚好能把自己最帅气的一面展现给慕容岚裳看……
千万要沉住气，可不能破了功，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只可惜，他算盘打得是不错，可慕容岚裳哪里是洛玲珑那种没见过世面不懂人心的小女孩。虽然她心中的震惊依旧没有平复，但黄泰梓那点小心思稍稍留意就察觉到了。
她悄悄轻啐一口，纤纤兰指在黄泰梓后腰上用力一掐，低声道：“点到即止就好，别太过了，你师父不是告诉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吗？”
痛并快乐着的太子殿下倒吸一口凉气，乖乖不得了，怎么她遇到的女人都武艺高强啊？这还让不让他以后英雄救美换以身相许了？这剧情安排得太不给面子了，本王的主角光环哪儿去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哦，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吧！我师父他老人家下山前千叮万嘱的一句话是：救人要到底，杀人要见血。
不过他倒是没再继续长篇大论，常言道：口说无凭。就凭刚才那一番话，威力还远远不够。
“老头，我知道你心里面肯定还是不服气的。觉得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我们比一场？”黄泰梓淡淡一笑，明明身份地位比贤王矮了一截、两截、三截……好多好多截，但是气势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穆风云心中确实不服，但是他现在对面前这个少年的看法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无论后者是否真有实力，他都不会再有丝毫的轻视和傲慢。
只见他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掌，示意黄泰梓在木椅上坐下，郑重其事道：“请！”
“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像某些人，连尊老爱幼这么基本的素养都没有，老头你先来吧，姐姐来做评判，你没意见吧？”黄泰梓毫不掩饰地狂捅阴刀子，这是他最爱干的事情。
慕容岚裳翻了翻白眼，这家伙还真是半点亏都不能吃，现在一有机会就连本带利全讨回来。人家好歹是个手掌风云的大人物好不好？再不济也是个老头子啊！你跟他较劲什么，让一让他会死啊？
“没意见。”穆风云出奇的没有发火。且不说他现在已经将黄泰梓视为与他平起平坐的人物，就是刚才少年的一番话，也让他心境突变了太多太多。
煮茶，要心无旁骛，不悲不喜。
黄泰梓点点头，道：“嗯，比刚才好多了。老人就要有老人的样子，别整天为老不尊的，那跟假摔的老奶奶有什么区别？人要脸，树要皮，对不对？”
穆风云手猛地抖了一下，差点没把茶壶的水洒出来。就算他心有顿悟，也架不住这种伤人透顶的话啊！你说要是我平日没有锻炼身体，现在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心中无限循环默念草泥麻痹真经，第一次栽这么大跟头的贤王总算是沉下气来，专心致志地开始烧水。
水是来自连坪县九连山上的山泉水——真正的山泉水，而不是漂白水。
几年前，他的人在山上发现一处泉眼，水温常年如一，清冽冰澈。水里所含的矿物质恰到妙处，每天早上寅末卯初的时刻采集的底部水最为甘醇，乃是煮茶选水的上品。
烧水的时候，穆风云的手一直握着壶柄，也不怕烫，让壶底刚好挨着炭火外焰。
要知道，平常煮茶都是直接将水壶放在炉子上，让水均匀受热升温。像他这样直接用温度最高的外焰炙烤，不只是要考验水壶的抗热裂能力和他的外家功夫，壶中的水，也会是中间那一道最先加热到沸腾。虽然相隔的时间极小，但依然会有区别。
这种手法是他自创的杀手锏，名为“过山龙”，哪怕是慕容岚裳也是第一次看见。
当水烧开的一刹那，穆风云立即隔绝火焰，以最快的速度将开水倒入早已准备好的茶壶之中。
最先沸腾的中部水柱仿若一条迷你水龙，将壶底茶叶席卷而起，迅速将其中的杂质带出壶口。
沸水高温熬出的清香还没来得及溢出，就被两边的温水锁住，渗入水分之中，着实妙不可言。
就是黄泰梓看着，也不由暗暗称赞：“这老头果真是有几把刷子！难怪别人称之为贤王，这种茶艺，确实在凡尘间首屈一指了。”
泡茶九息，穆风云便提起茶壶，壶嘴离杯六寸，黄瀑倒坠，滴水不漏。顷刻间便注满两口紫砂茶杯。
茶叶是上好的特级铁观音，水是千金难买的深山冽泉，手法也是出神入化让人叹为观止。别的不论，单是卖相就风－骚得一塌糊涂了。
一口入舌，清香顿时充盈在口腔之中。前淡后浓，极富层次感，就像是一颗石子打在湖面上，涟漪一圈接一圈回荡开去。茶水余热更是使其无限放大延伸，让人流连忘返。
好茶！
慕容岚裳无法想象黄泰梓能够用什么惊天骇地的方法胜过穆老头，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就是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担心这种感觉，在她心里面，仿佛更希望这个相见还不到一天的少年赢得胜利。
黄泰梓喝完茶，并有做出任何评价。
他缓缓站起身子，在另外二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转身朝茶馆外走去。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面拿着一个电热水壶、一包廉价茶叶、一瓶刘师傅纯净水和两只饭店最常见的玻璃杯。
穆风云和慕容岚裳脸色顿时齐齐一变！
他们都是聪明人，黄泰梓这种阵仗，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出——这个疯狂的年轻人竟是要以最残酷的方式将对手的信念和骄傲摧毁啊！
你的茶具紫砂壶紫砂杯不是很贵吗？那我用电热水壶、玻璃杯。你的极品铁观音不是很拽吗？那我用茶包。你的山泉水不是很稀罕吗？那我用一块钱一瓶的包装水……这样你要是都输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慕容岚裳莫名地紧张起来，这个目中无人的傻小子，你低调一点会死啊！呆会输了，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穆风云的面色也很不好看，他就是再高看黄泰梓，也绝不认为对方的境界能比自己高那么多——就用这些工具赢我，开什么玩笑？！
黄泰梓仿佛没有看到二人的反应，自顾将包装水倒入电热水壶中，通电。然后拆开茶包，连泡茶的茶壶都不用，直接把茶叶各倒一半进玻璃杯里。最后等水烧开，倒入杯中直接冲泡茶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就完事了？！
撒泡尿的时间都比你泡茶的时间长好不好！
慕容岚裳第一次有了骂娘的冲动。
这算怎么一回事？刚才还说得振振有词，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呢！结果……结果手法比茶楼喝茶的门外汉大叔还不如，拙劣程度可见一斑！茶叶都不洗，你到底是哪来的信心和底气？
就在妖精女王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她没有发现，穆风云的脸色已完全变得苍白！那种情绪，不是愤怒，不是着急，而是……深深的敬畏！
黄泰梓一开始煮茶的时候，穆风云就对前者的动作感到一丝奇怪。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单纯是因为他观摩过太多太多高手煮茶而产生的敏锐直觉。
那动作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是人类每天都要呼吸一样，普通得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流畅……
流畅……没错！
就是流畅！
少年煮茶的手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也流畅得不能再流畅！
所有的过程，仿佛就是一个动作，就像是弹了弹手指般，没有丝毫的阻滞！甚至让人产生不可思议的错觉——就是他根本没有泡茶的过程，茶好像在他煮水的一刹那就斟好了！
而就在黄泰梓递上茶水的一瞬间，穆风云更惊骇地发现——这个少年的瞳孔居然变得漆黑如墨，没有丝毫的光亮！没有半点感情！
仿佛……仿佛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傀儡！
“他不只是要在材料上摧毁我，就连手法，他也要把我打得体无完肤！”
这是穆风云喝下一口茶水时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念头，然后……
“砰！”
玻璃杯摔在地面上，连同他的骄傲，一起摔成了碎片。
“我，输了……”
慕容岚裳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输了？这都输了？怎么可能？！
当她连忙喝下杯中的茶水时，眼中的不信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深深的震撼与惊异。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黄泰梓，目光复杂，也不知道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穆风云的声音里满带着苦涩和崇敬，在一天内同时遇到了人生最大的一次挫败和茶道的天才圣手，他也分不清心里面是喜是悲。
“可以。”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虽然勉强做到了心无旁骛，但我——心向空明。”
（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