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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仪式

福冈的秋天并没有京都那么华美,但能古岛的秋樱更胜寻常。

大片大片漫过了整个山坡的艳丽波斯菊是岛上公园花圃里最美的景色,这些朝气而富有生机的花卉成了秋天的另一种解读,这番景象不禁让人心醉神迷,而且还能助长精神。

海老杜夫是能古岛上的常客,秋天来岛上赏花散心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他在太宰府天满宫空闲时就来到这里,干着他做诗人时候喜欢做的事。

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一手拿着梅枝饼,一手扶着长椅,很是悠闲地望着海上的潮汐起落和道旁开得极艳的秋樱。

今年的波斯菊开得绚丽,无愧于秋樱的称号,在这寒意渐凉的秋杀季节,依然颜若春花。在秋天里,开出春天的颜色来,虽不及满山红叶来得有冲击感,但也有自己的一份清新。

杜夫是喜欢不遵循常理的人,所以他也喜欢这不遵循常理的花色,喜欢这种在秋天开放的艳丽花朵。

所以哪怕下午就要外出,他还是在上午抽出时间,乘船来能古岛赏花。

“秋花得地在春宫,万岁将看一个丛。

素片还惭芳素意,红房温对******。”

杜夫不禁轻声吟道。

菅野道真喜欢秋天,为秋花也做过不少小诗,而杜夫在祭拜道真的神社里工作,自然熟读了道真的这些秋诗,所以兴之所至,随口吟来。

可能因为要遭逢喜事,所以他的心情也变得欢欣起来。

十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哪怕如他一般心志坚定的人,都难免会有被岁月磨平的感叹,如若不是他有难以遗忘的理由和过去,或许早就被这平淡而严谨的生活同化了吧。

他察觉到有这种危险,所以更加偏好能古岛了,这些开满花圃的秋樱,这种艳丽的色彩,让他在这腐朽的季节里重获新生,去抵御那些平凡事物的侵蚀。

年轻时候,在他遭逢不幸之后,一度沉醉于感性且恣睢的工作,或许也算不上工作,只是一种懦弱的放纵。然后,在他重新坚强起来之后,反而变得更加理性了。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数学家,他也的确干着类似于数学家一样的工作。他想到自己也许应该同某些出入象牙塔的数学家们有许多共同语言,他的坚强和理性压抑着他感性的本质,这是一种痛苦的压制,他只有偶尔向他的朋友倾诉。

他的朋友倒是有许多,也许是骨子里的浪子情怀招人喜欢,他的人缘向来不差。

但有种人,朋友越多,越喜欢什么也不说。这既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不坦率。可这类人偏偏具备了吸引人的特质,可见神秘的诱惑始终贯穿人类的发展。

不过好在他有一个奇怪的朋友,既住得离他很近,又懂得他的艰难,平时他无法向别人诉说的往事在他面前不用遮掩,恰好作为倾诉的对象。

他们俩性格各异,但都人缘广布,更重要的是,他们间有着同一个计划,这是一件巧事,难得的缘分,正是这样共同的追求,将他们牢牢联系在一起。

今天下午,杜夫就要去见他的这个朋友,这让他心情愉悦。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觉得差不多该到时间了,就将手中的梅枝饼几口吃掉,起身向公园外走去。

去完成他们精心的计划。

……

眼前这罪孽的艺术品冲击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灵,每个人都被这种阴森又疯狂的杀人手段震慑住了,透过小林真子这美丽的死去的胴体,可以窥视到凶手心底那种不熄之火一样的狂热。

第三个受害者吗?

谷鸪的双手不住有些颤抖,寒意袭击了他的后背,死亡阴影挥之不去,尽管他还能保持冷静,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一样,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

难道他想将这里的人残杀殆尽?

谷鸪无法猜想到凶手的想法,但他感觉到最大的危险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

这时,站在他旁边的宙海说话了。

她睁大眼睛,紧紧盯着眼前这凶手对她做出的挑衅行为,脸上毫无表情变化,对死亡显得不悲不喜,只是死死咬住银牙,谷鸪看到她垂下的双手紧紧攒着衣角,才知道她还是心有波动。

“她来这多久了?”

宙海的声音清冷,似是要将自己探员的身份贯彻到底。

“……”卧烟谷人双目有些失神,泪水浸湿了他的法师袍,缓缓回答道,“大概,五六分钟吧。”

“既然要离开前舱,明明这么危险,为什么还不说一声?”海老杜夫说道,他紧皱眉头,有些责怪地说道。

“谁会料想到发生这种事呢?”谷人缓缓屈下膝盖,最终跪坐在地上,眼睛都不眨地望着门里的小林真子。

宙海看了一眼几近崩溃的谷人,然后移开了目光,“中途还有谁离开了?”

谷鸪听到这句话,四处张望,想要确定人数。

两个女骑士都不在场,但他往后望去,可以远远看到这两人依旧靠在前舱的舱壁上。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四处张望。

他发现有个人不见了。

他好像很久都没见过栗狸了,自从他回到前舱,似乎再也没见过栗狸。

他已经习惯了栗狸的存在,甚至连她什么时候消失都没有发现。栗狸一直都是像是他头上的一片云,抬头即能看到,但这一次抬头,他才终于发现,这片云消失了。

他往前舱走去,一排排越过所有座位,始终没有发现栗狸的身影。

她去哪了?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谷鸪回到后舱,再次走到人群后方,焦急地寻找栗狸。

“请问,您见到我的同伴了吗?”他小声地向身前的贝尔问道。

“从刚刚开始就没有看到,她去哪了?”贝尔恍然惊醒,“等等,她不见了!”

他的声音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宙海和荷田都将目光望了过来。

失算了!

谷鸪咬紧牙齿,心想不该向贝尔问出这句话,这不是将怀疑目光转移到栗狸身上了吗?

但此时所有人中,只有栗狸尚不在场,也实在很难逃脱怀疑。

“怎么少了一个人?”

谷鸪突然想起宙海刚到时问的话,莫非从宙海进入客舱开始,栗狸就消失了?

他看向盥洗室里有如艺术品般的小林真子的尸身,从这精致的扮相可以看得出凶手准备了许久,而栗狸又消失了这么久——

绝无可能。

谷鸪绝不相信栗狸是凶手。

他甚至无法想象栗狸杀人的样子,他和栗狸相处的两年时光让他不可能相信栗狸会杀害一个无辜女人,更何况是用这样的方法。

他这样想着,但小林真子额前的血色孔洞,让他越来越恐慌……

“谁不在?”宙海问道,她刚刚听见了贝尔的惊呼。

“他的同伴,一个哲界来的女人。”贝尔指向谷鸪。

可恶!

谷鸪直面宙海的目光,感觉喉咙有些干涩。

“哲界来的女人,她叫栗狸?”宙海问道,她果然有这里所有人的资料。

谷鸪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她在哪?”

谷鸪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栗狸一向神通广大,如果她执意消失,那他怎么也找不到她。

说不定她已经穿过法术防护,离开这架飞机了呢?

宙海见他沉默不语,更加怀疑,直接走到他的身前,继续问道:“她刚刚是不是也不在?”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智者先生?”宙海眼神又变得像一只捕猎中的猫了,她再次找到了突破口所在,这次绝不会放手。

“你叫谷鸪吧?难道哲界也想在这事件里插上一脚吗?”宙海继续说道,“我在信知局几乎找不到栗狸的资料,她仅仅在你的资料里出现过几次。原本就是个可疑人物,我刚到这里时没有想起她来,实在是个错误。”

原来信知局也没有栗狸的资料,谷鸪有些惊讶,栗狸果然不是寻常人。

她到底是谁呢?

“不过,”宙海说道,“我有你的资料,谷鸪。你的老师是大木屋的主人,你是哲界人士,照理说应该专心著书,但你这些年频繁出现在某些微妙的场合——和栗狸一起。”

“你也是个危险人物。”宙海给谷鸪做了定义。

“我只是游历四方,积累阅历,寻找素材,”谷鸪说道,“也许我没什么著书的才华,老师才让我出来想想别的法子,另辟蹊径。”

“我不想听你老师的教育方针,”谷鸪感觉宙海就要扑上来撕咬他的脑袋,他感受到了宙海的急切,“告诉我,栗狸在哪里?”

“我不知道。”谷鸪无奈。

“你要包庇她?还是说,你也参与了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动?”就像谷鸪不相信栗狸是杀人凶手一样,宙海也绝不相信谷鸪丝毫不清楚栗狸的行踪。

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集合在谷鸪身上,谷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本想要建议所有人合力想想办法先突破这层法术防护,到达安全的地方再调查清楚,但小林真子的死和宙海的消失让他的这个计划完全破产了。现在宙海不仅不找到凶手不罢休,还将矛头指向了他。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从谷鸪的身后传来。

是栗狸。

栗狸穿着她最爱的黑色TrechCoat,围着黑白空格条纹相间的围巾,气质沉静地站在人群之后,手中抱着一本白色封皮的书,《上层诡论》,这是书的名字。

她好似对在场的一切都毫无所知,可怖的死亡阴影没有对她造成影响。她依旧沉静地站着,像个痴迷书籍的文学少女,死亡和真相都不能改变她一贯的静谧。

“你去哪了?”栗狸的出现对宙海来说显然是个惊喜,她直接质问栗狸,“怎么我一直没有见到你?”

栗狸看了一眼谷鸪,然后对宙海说道:“我一直在后舱看书,没有去前舱。”

谷鸪突然感觉栗狸有些陌生,她看他的眼神莫名的冷漠,他从未见过栗狸这样的眼神。

“你知道小林真子死了吗?”宙海问道。

“我看到她从前舱跑到了盥洗室,后来一声尖叫,你们现在又聚集在这里,那一定是死了。”栗狸语气不急不缓,低声回答了宙海的问题。

她置身事外的态度似乎让宙海有些生气,宙海稍稍闭上眼,然后猛然睁开,死死地看着栗狸。

“你说谎!”宙海斩钉截铁地说道。

栗狸向右偏了偏头,表示不解。

“刚刚所有人都从前舱奔跑过来,怎么没有人看到你?”

“你跑得太快,没有注意到我。”

“那其他人呢?就连谷鸪都没有注意到你。”

“他?”栗狸转过头来,“他也跑得很快。”

“既然没有人注意到你,那就没人可以证明你这段时间什么都没做在这里看书,你完全有可能去盥洗室完成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也有可能什么都没做,一直坐在后舱看书。”栗狸对宙海的怀疑和质问无动于衷,如果不是因为谷鸪身陷窘境,可能栗狸此时连出现都不会出现。

栗狸迈动脚步,往人群前方走去,那是盥洗室的方向。谷鸪看到她的动作,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与其在这做些无意义的怀疑,不如好好勘察一下现场,”她走到盥洗室门前,看了眼跪坐在地上的谷人,随后就将目光转移到了盥洗室里。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走进盥洗室里,站在了靠右的位置,认真地观察舱壁上用油画颜料绘制的壁画,口中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小声念着天使身上的单词。

“你在做什么?”随栗狸之后走来的宙海这时站在盥洗室门前,向里面的栗狸问道。

栗狸转过头来:“你认识这些单词吗?”

“不认识,这是英文?”

栗狸看着壁画上的两只天使,似乎想要伸手去触碰它们,但最终还是放弃:“这是拉丁文,Distributiva是‘分配正义’,这是红衣天使的名字,Comutativa是‘交换正义’,这是白衣天使的名字。分配正义左手持冠冕,右手持长剑,表示赏罚分明。交换正义左手托长剑,右手持金钱,表示平等交易。下面这句诗文则是神曲里描写木星天时曾出现过的话:‘DILIGITEIUSTITIAMQUIIUDICATISTERRAM,统治世界之人你应深爱正义’。”

她转过头来,对着门口的谷鸪问道:“你知道这幅壁画吗?”

谷鸪被她一问,有些茫然,他仔细看了看这两只天使,还是没有头绪,只好摇头。

栗狸看他一无所知,也没有什么失落的表情,只是继续解说道:“这让我想起一幅很有名的壁画,在意大利锡耶纳市鼎鼎大名的锡耶纳市政厅,有一副九人议会时期留下的壁画,它出自锡耶纳画派之手,是中世纪时期最好的政治寓言画作之一。”

栗狸自顾自地解说着,谷鸪却生出错觉,感觉栗狸的眼中好像绽放出独特的光芒,同这幅壁画同她的讲述交相辉印,“眼前这幅景象让我想起九之厅壁画的一角,”她用手指向小林真子的尸体,“在那幅壁画中,这是‘正义’女神,她头上的天平代表自己的职权,红衣天使分管分配,白衣天使分管交换,这是警示政府注重分配和交换中的伟大公平。这幅场景,她的姿态,就是那幅壁画的真实还原,只是缺失了头顶的‘智慧’之神,做了一些细微的改变。”

“这就像一个仪式。”

栗狸感叹道,随后她又小声说道,“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你看出了什么?”宙海问道,她显然对拉丁文和锡耶纳画派之类的事丝毫不懂,也很难相信她会相信目前嫌疑最大的栗狸的话,她问出这句话也许只是想要尽量获取一些线索。

谷鸪却受了栗狸话的启发,突然有种洞见的感觉,但这仅仅是脑中一瞬间的感想,他极力想要抓住某些遗落的片段,但有些困难。

栗狸从盥洗室里跳出来,空间狭小,但她的动作却非常轻盈,没有磕碰,身形也十分稳健,直接跳到了宙海身旁。

“看出了罪犯颇有雅致。”栗狸小声对身旁的宙海说道。

宙海听到这句话,生气地转头看向栗狸,狠狠地瞪着她。

“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还有闲心去开玩笑!还是说你就是凶手,所以丝毫不紧张。”

宙海是真的有些生气,在她看来,栗狸从出现到现在,都实在是一个可恶的人。她明明是在场嫌疑最大的人物,怎么却敢这样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怎么敢在这种情况下,戏弄信知局的探员?

在一个所有人都处在受胁迫的危险境地下,其中有一个人同其他人的严肃都完全不同,表现得随意淡然,是件非常容易惹上麻烦的事。

“最好小心一些,”似乎没听到宙海的话,栗狸提醒道,“这里面可能会有什么猫腻,”她指的是盥洗室里,“这太像个仪式了。”

“之前没有人来过盥洗室,这很有可能是很早之前就布置好的现场,”栗狸推断道,“难道凶手算准了有人会来这里,还一定是个‘正义女神’?”

谷鸪在惊异于栗狸渊博学识的同时,也为眼前这幅景象而震撼,想必在场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所以除了栗狸,还没有人敢踏进这个盥洗室。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里面像是在为某个人唱响悲歌,小林真子摊开双手的姿势,就像在迎接某人,将他拥向死亡。

这是法师们直觉的睿智。

“我要去查看尸体。”宙海已经下定决心,她背负着信知局的名誉,在这危急时刻,她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

“请您务必小心。”荷田管家小声提醒道,尽管法术防护里的元素流动平静如常,但他灵敏的鼻子嗅到了某些危险的气息。

“没关系,我还有七夕,”宙海说道,幸好她是人偶师,有些危险的工作可以由人偶代劳,“况且刚刚她进去不也没事吗?”

栗狸这时已经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看起了书。

谷鸪走到她旁边,小声问道:“刚刚你去哪了?”

“我去看望了幕后黑手。”栗狸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对谷鸪说道。

“什么?”谷鸪有些反应不过来。

栗狸将食指竖在嘴前,做出噤声的姿势,脸上微笑依旧,闭着眼睛对谷鸪摇了摇头。

谷鸪没有办法,只能不再追问。

这时,宙海已经做出指令,让人偶进入盥洗室。

人偶七夕进去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令人虚惊一场。

宙海同七夕共享五感,可以清晰看到尸体的细节。七夕走到身体近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尸体,开始仔细检查尸体身上有什么伤口。七夕的动作轻柔得不像是个人偶,谷鸪从未见过这样逼真的人偶。如果不是宙海自曝身份,谷鸪绝不会相信这样的绝代佳人只是个人偶。

盥洗室里,两个穿着同样华丽的死物,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时间迅速流逝,七夕的尸检工作终于回到起点,她没有发现尸体上有其他伤痕,只能重新回归额头上那唯一的血孔。

而当七夕的目光转移到那个血孔上的时候,尸体突然睁大双眼!

双目通红,渗满鲜血。

“小心!”宙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伸出手,对盥洗室里的人偶大叫道,同时,她背后突然被人推了一把。

就在此刻!

舱壁上的红衣天使突然活了过来,它跳出舱壁,以颜料之身出现在七夕面前。

它将右手的冠冕戴在了七夕的头上,七夕原本受到指令,往后退去,但戴上冠冕之后,突然眼中失去光彩,立刻停下不动。同时红衣天使左手持剑,一剑横斩向踏入盥洗室的宙海。

宙海反应不及,就要被这剑斩首!

这时原本在门外的荷田上止冲了进来,他想要用手挡住这剑,却被迅速切开一道伤口,鲜血从手掌中渗出来,血液还未落地,荷田就收回了自己的手。

但这剑依然直直往前,它仍旧是壁画里的油画模样,由颜料构成,散发着古老腐朽的味道,可从这斑驳的颜料里能感受到神秘要素的影响。

魔法的味道。

长剑斩向荷田和宙海,荷田面露狰狞,张开嘴巴,狠狠地咬在了这把油画之剑上!

他的牙齿变得锋利无比,体型迅速变化,白色的皮毛从执事西装中伸了出来,他那威严的狐首终于出现,衔住了锋锐的魔法剑。

这小小的空间不能容纳下荷田上止神仆的真身,门外的众人都被推开,整个盥洗室被白色的毛发充塞填满,外人看不见其中的景象,只能看到荷田露出的左眼,一只红色的像渗了血的细长眼眸。

荷田通灵千年,又身为稻荷神使者,作为稻荷神化身受人参拜敬仰,身含神性,早已经是神秘和自然的真实化身。

他的利齿在任何魔法层面上都称得上超越,在关键时刻止住了长剑的攻势。

这一刻仿佛时间静止。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体型庞大的神狐和仪式级的神秘相互碰撞的过程,魔法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体,所以连剑刃相触短兵相接的声音都没有,但法师们听得到“流动”,在这个狭小空间里,以白狐为中心的涟漪似的“魔力流动”。

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所泛起的波纹,如果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魔力的流动,那此时湖面中心所发生的神秘,就是天外陨石坠向一方池塘。

整个池塘,就连池塘底的淤泥和水草,都被掀开。所有魔力都在努力逃离,魔力浪潮翻天而起。

池塘,瞬时间成了一片海。

像是为了证明神明的尊严,庞大的神秘从白狐的体内丰涌而出,此时的荷田好似一个活动的神秘泉眼,巨量的魔力将池塘变成了一片汪洋,舱壁上的魔法防护因这股魔力而摇摇欲坠,谷鸪感觉自己的身体因这浓郁的魔力潮汐而被灼烧,血液沸腾。

他的额前已经渗出汗水,后背湿透,魔法脑受到冲击,只感觉一片昏昏沉沉。

体内的魔力流动已经一团乱麻,被外界的潮汐所侵袭,此时的他连一个法术都施展不出,甚至无法直视面前的一切。

然而,机舱里的表面还是一片沉静。

就像什么都没有在发生,就像时光静止。

仪式还在继续。

红衣天使的长剑没有继续前进,但也没有被白狐咬碎。它还在执着地向前,只不过受到了稻荷神的阻力。

这是仪式和神秘的博弈。

场中对抗的双方都不是凡物,它们都是纯粹要素的体现,一方是仪式的衍生,一方是神秘的象征。

在短暂的僵持之后,白狐体内涌出的魔力依然源源不断,在角斗中逐渐取得上风,仪式储存的力量已经快到尽头。

尽管如此,这仪式庞大的储量还是令人心悸,到底是多复杂的仪式,才能创造出能够和神明抗争的力量。

舱内开始响起风铃和露珠滴落的声音,稻荷神遗落的神讯再次降临,壁画的人造物已经开始凋零,甚至已经能够听到七夕在盥洗室里痛苦挣扎的声音,它想要挣脱冠冕的束缚。

谷鸪又感受到了阵阵微风,从冲击处传来,周身的现实开始扭曲,又要回归那青色的世界。

没有任何凡俗的阴谋可以胜过神明的直视。

是吗?

在这静谧的空间里,突然出现了一声小声的问话,声音的主人似乎是自问自答。

随后,他呵的一声,笑出了声。

所有人都被要素的角力所冲击,无法睁开双眼。

但还有人笑出了声。

因为静默,所以谷鸪清楚地听到了笑声。

有人站起身,走到了斗争的中心。

“这就是稻荷神的白狐啊。”

他发出感叹,似乎还用手抚过白狐的毛发。

不可能会有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被魔力的潮汐击倒,除非他已经看到了维城的穹顶,除非他已经是Dimness。

这架航班里有这样超凡的存在?

谷鸪听到一阵杂乱的声音,他从某个口袋里取出了什么。

“在场的各位!”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似乎要唤醒舱内脑袋一片昏沉的法师和骑士们。

谷鸪认得这个声音。

原来是他。

“就让我们一同见证!”他高声叫喊道,他的声音里满是欢欣,好像遇到了什么幸运的事一样,“神的碰撞!”

他抛下了手上的东西。

东西落到地上。

好像有什么开始生长。

不,并不能算是生长。

这是一瞬间的爆发。

就像飞上天空的烟花,一瞬间就辉煌绽放!

它突然就覆盖了整片海洋,似乎所有的魔力被它寄生,它还钻进了人们的身体里,占据了身体里的所有魔法资源。

这是掠夺吗?

它似乎没有这样的想法。

它冰冷地扫视着这片汪洋,它冰冷地看着场中的斗争,它冰冷地俯视倒地的众人。

好像它能够一眼就看到所有的景象,它不慌不忙地观察着发生着的一切。

它的目光漠然又理所当然。

就似乎这一切都已经是它的所有物,它就是这个机舱的主人。

刚刚还被血液里的魔力沸腾灼烧着的谷鸪,此时又感觉坠入冰窖,他的血液好似已经凝结,寒意从体内阵阵透出。

这也是神灵的力量吗?

谷鸪审视自身。

他看到了梅花,他在他那好像要冻结了一样的血管里,看到了万朵梅花。

这些淡红又寒冷的花瓣,绽放在血液的每一处。

谷鸪从没见过这么多梅花,它们展现出高贵的姿态,像集结成军的士兵,驻扎在血液之中。这些冷艳的梅花既不微微摇动,也不吸吮血液来充实自己。

它们特立独行,宣示自己拥有一切,却不想夺走分毫。

它在追索什么?

等待,寻觅,思考,好像具有灵魂。

这里已经是一片梅海。

空气中开满了无形的梅瓣,魔力的流动变作了错落的枝桠,梅花负雪,没有凛冽寒风来吹动这些寒梅,它们绝世独立。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这是陆放翁笔下那漫山的梅?

或许是,或许不是。

谷鸪从没有见过这样浓郁的梅花,也没有见过这样冰凉的梅瓣。

每一个人都成了一株梅树,而梅花是这些梅树的主人。

突然,梅花开始动了。

仅仅是一瞬间,梅花们变得躁动不安,颤动不已。

魔力组成的枝桠逐渐抑制不住这些躁动的梅花,花瓣都要纷飞而去。

“去吧!”那男人的声音又响起了,“飞去那稻荷之灵的源头去,去看看那宇迦之御魂神的讯使!”

这似乎是某种咒语,在这句话的催动下,梅花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纷纷腾空而去!

就像被冬风卷起的一阵梅花雨,它们浮现于世,以浓郁得不能再浓郁的姿态,飞向这逐渐变化的青色世界的源头。

白狐体内的魔力源源不断,掀起一阵又一阵潮汐,梅花瓣的前进受阻,聚集在潮汐中心的四周,随波浪起伏。

现在斗争的规模变得更大了,但在潮汐外围的人们却变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两种具有神性的力量将争斗压制在了以白狐为核心的周围。

谷鸪艰难地想要睁开眼睛,但只能睁开一丝缝,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晃动的物体——那自然只有满眼的梅花了。

成千上万的梅瓣像被什么力量托着一样,在空中不断起伏,聚集低转。

青色变得越来越淡了。

梅花尽管不能继续前进,但同样抑制住了稻荷世界的力量。

花瓣开始围绕着白狐飞速旋转,这又是一番令人目不暇接的梦幻景色!

它们像舞蹈般回旋,联袂逼近,又被股股潮汐向上击退,无数的梅瓣飞向半空,有如花瓣之泉,这些喷涌而出的梅瓣,散落在地,积成了薄薄的一层梅花。

梅花飞舞,白狐岿然不动,它还是不能松开口中的壁画之剑,原本已经逐渐占据上风的状况也因这些饱含神性的梅花而发生变化,此时它的状况远远称不上好,两面夹击使得白狐只能处于被动。

它需要帮助,却没有人可以帮它。

谷鸪在恍惚间看到了那人还站在白狐身旁,站在梅花瓣的群舞之中,好似完全不受影响,他似乎饶有兴趣地在欣赏这场对决。

难道他是真正的神祇?

梅花开始越来越逼近白狐,它们的旋转越来越疯狂,它们的舞姿也越来越华美,荷田不得不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以保持专注。

或许它在祈祷,向稻荷神祈求自己的胜利。

“时机已到,是该做个了结了。”

男人说道。

他弯下腰来,好像要做些什么。

谷鸪努力尽量睁开眼睛,发现他在地上书写涂画,他一笔一划熟稔无比,但书写的东西谷鸪完全看不明白。

那只是一些不明所以的符号,它们造型各异,但都扭曲变形。

等等,谷鸪在心中说道。

谷鸪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一瞬间的洞见他没有立刻抓住,但给了思索的方向。

不,这是文字。

他并不认识这些特殊的文字,但他知道,这些是文字,他在其他的地方看见过。

这是绳文。

没错,他想起了这些文字。

这是日本绳文时代的记录符号,这是那些绳结的图案,绳文时代是日本魔法文明史的起源时期,但用绳文构造的法术早已凋零,没有人懂得绳文的奥秘。

理应如此。

他怎么会懂得绳文?

这个太宰府天满宫的普通宫司,怎么会这古老的语言?

他是在书写咒文,可谷鸪丝毫不能看懂这是什么法术,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看懂。

海老杜夫,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秘密?

谷鸪在心中问道,此时他心中有诸多疑问,但因为身体动弹不得,什么都问不出,只能不断在心中推算猜测。

而在那边,海老杜夫的咒文已经写到了最后。

海老杜夫站起身,之后他什么也没做,既没有像一个正统巫师一样念出咒文,也没有释放魔力开启法术。

他就这样站着,似乎在等待咒文自己生效。

尽管谷鸪绝不相信有什么法术能够仅凭书写咒文就生效,然而奇迹还是发生了。

海老杜夫书写的咒文站了起来。

它们像一个个身形扭曲的小人,摆着滑稽地姿势,站在了机舱之上。

就像日本鬼怪故事中的场景一样。

它们扭动着怪异的身子,一个接着一个,向着白狐走去。

这样的场景不算少见,但杜夫既没有呼唤这些绳文的名字,也没有用魔力催动它们起身,它们就这样自己站了起来,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远远超出谷鸪的认知范围。

或许这就是绳文时代法术的特性?

这就是所谓“自然之术”?

这些绳文小人,一部分走到白狐脚下,攀到了白狐的身上,还有一部分向更前方走去,它们干脆地穿透白狐的身体,走到了盥洗室更深处——它们去了七夕那里,谷鸪猜想到。

或许是因为它们太弱小,这样不起眼,白狐和梅花都没有理睬它们,它们的行动高效而顺利。

绳文们在预定的位置上停下,此时白狐的身体周围已经爬满了这些墨色小人,白狐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知道它们接下来可能要施展对他不利的法术,但却毫无办法。

“但丁十五年写就神曲,我也花了十年岁月在这个法术上,诸位就好好欣赏我的十年之作吧!”

话音刚落,绳文小人的身体全部拉长,这些扭曲如绳结的符号完全伸展开来,它们舒展身躯,向四周延伸,变成数十条细长的曲线,随后这些曲线联结在一起,将白狐的身体完全锁住。

就像锁链一样。

白狐猛然呲牙,双眼更加紧闭,这些锁链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楚。

四周的梅舞仍未停止,颜料组成的长剑还咬在口中,此时又多了绳文锁链,白狐终于快要支撑不住,但显然这绳文法术绝不仅仅只是这些锁链这么简单。

杜夫既然说这法术耗费十年心血,又怎么会仅仅止步于此。

绳文锁链开始收缩,墨色锁链勒进白狐的血肉之中,红色的鲜血染红皮毛,从白狐身上滴落,疼得浑身颤抖,但依旧咬牙坚持,从它的嘴角传来痛苦的喘息声,这些锁链能够伤及白狐之身,已经能够证明咒术的成功。

锁链收缩的力度没有增加,但白狐受到的痛楚却在不断增幅。

苦难不能一次性击败人,却能用反复单一的打击,使人在某个临界点疲惫崩溃,就像金属疲劳,重复的载荷就能使金属提前进入疲态,最终折断。

这正是白狐正在经受的。

然而,尽管白狐深受神眷,通灵千年,还是难以继续忍受这痛苦的折磨。

身体的苦痛还在次要,关键的是神性的冲击和要素的矛盾,这两大纯粹属性的交互,足以让世上所有生灵心神崩坏,荷田见惯了神社的樱花和寺院的红枫,又何曾经历过这样的鞭挞。

这是在直面它的灵魂,审问它的本性。

终于,在某个临界点,白狐再也坚持不住。

它艰难地扬起狐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大田夕。

随后松开了口中的壁画之剑。

它张大嘴,似乎想要发出一声吼叫宣泄受到的痛苦,然而它的敌人们并不给它这个机会,锁链猛得一收缩,绑住了它庞大的身躯,而梅花终于突破最后防线,纷纷扑向这头受到神眷的巨兽。

壁画之剑则长驱直入,飞向白狐的脑袋。

“不!”

福至心灵般的,大田夕似乎感受到了白狐此时的境况,她在地上痛苦地叫喊道,她的声音受到混乱的魔力流动影响变得沙哑无比,但这沙哑的声线更显凄怆。大田夕冲动地叫出这声之后,立刻低头咳出一口鲜血,此时她的身体状态,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强行大喊,等于放任自己受到重创。

但壁画剑没有砍下白狐的脑袋,它在白狐的脖子前停下,之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绳文化成的锁链分崩离析,变成点点黑墨,漂浮在白狐周围,而壁画剑也分散开来,变成了纯粹的颜料,同黑色的墨迹混合在一起,在机舱里兴起了一阵颜料之风。

颜料将白狐以及七夕包裹在里面,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当颜料散开,谷鸪才看清盥洗室里的情况。

白狐消失了,人偶七夕也消失了。

宙海却还在场中,她静静地站着,眼神看向盥洗室里,没有声音,也不迈出一步。

舱内那排山倒海般的潮汐和乱流消失了,魔力流动恢复如常,谷鸪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摇了摇头,身体内的异常状态还未完全恢复,眼球依然发热,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过载运行后重新启动的机器,浑身上下都在向外散热。

他忍受着生理的不适,站了起来,周围的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站起身来。

除了还呆在原地的大田夕,以及——早就站在众人面前的海老杜夫。

谷鸪防备地看着海老杜夫,这个有可能是一切的始作俑者的人,脸上保持着神秘微笑,他像在享受这段时光似的,眼神里全是真诚的笑意。

当谷鸪谨慎地走到海老杜夫旁边,他的眼神一直盯着这个始入中年的男人,杜夫此时焕发出青春的活力,谷鸪没有开口说什么,而杜夫似乎也不想打破沉默。他看到谷鸪,挑了挑眉,客气地向盥洗室方向一摆手,示意谷鸪向里看去。

盥洗室里的宙海只能看到半个侧脸,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她是为白狐而流泪吗?

她身上的隼衣已经有许多皱痕,黑色长发也变得杂乱,但看上去毫发无伤,看来荷田最终还是保护了她。

那么荷田去哪了?

小林真子的尸体还在,只是失去了刚刚的美感,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灌满血红。

她的脚下多了一根梅枝,梅枝上梅花依旧,仿佛寻常。

谷鸪将目光转移向壁画,壁画已经多了不少变化,他在壁画里找到了白狐和人偶,此时红衣天使已经回到壁画里,同时回去的还有长剑和冠冕,但长剑搭在白狐的狐首之上,冠冕则戴在一个和服少女的头上。

白狐和和服少女的下面又多了一行绳文小字。

“原来这才是完整的作品,”栗狸出现在谷鸪的身后,她看到壁画之后这样说道,“之前缺少了红衣天使剑和冠冕下的两个象征,看来是借用了名画的力量,仿造出了这个法术,将荷田上止和七夕封锁在里面。”

“说的不错。”海老杜夫在一旁鼓掌,表示栗狸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一开始就在针对荷田管家?”谷鸪惊讶地向杜夫问道。

杜夫点了点头,“还有宙海小朋友的人偶,”他爽快地一拍手,“看来现在是解说时间了。”

谷鸪戒备地看着他,提防他下一步可能做出残害其他乘客的举动,这位天满宫的宫司已经既然摊牌,走到明处,可能代表着他认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杜夫走到盥洗室里,宙海这时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杜夫对宙海的怒视则视而不见,他回过头来,看到贝尔和卧烟谷人已经陆续起身后站在外面,说道,“看来都已经睡醒了。”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不受两大要素和神性冲突的影响,还懂得绳文时代的咒文。”这是谷鸪最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假如海老杜夫真的是dimness的一员并执意杀戮,场中剩下的人绝无可能逃脱。

杜夫听到谷鸪的疑问之后,稍稍抬起了头,仿佛陷入了思考当中。

“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随后他低下头来,用那诡异的笑容面对门外的所有人。

“你们就姑且叫我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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