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鸪一边整理因为躬身而褶皱的衣服,一边看着王可沪说道:
“你比我想象中要醒得更快,没想到,我还来不及准备,故事就要结束。”
“我倒是觉得醒来太晚了,差点连片尾曲都赶不上,”王可沪越过谷鸪,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凄惨的人们,对谷鸪说道,“看来这是部恐怖电影。”
“你要是能早些到来,也能欣赏到这番视听盛宴,我都要被一段感动得哭出来了。”谷鸪很满意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这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的作品,每个导演都希望自己全身心投入的作品能获得成功。
“不用了,你已经请我看了一部电影,到现在我还回味悠长。”王可沪从梦中醒来,此时却又想回到梦中去验证一下,因为他看到机舱里的惨况,远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现实和梦幻因此变得难以分清。
到底刚刚过去的那是梦,还是这耸人的恶行才是一种梦幻呢?
“你不该这么早醒来,有人帮助了你?”谷鸪说道,“是谁?”
栗狸从后舱的最后,走到谷鸪和王可沪的身前,她站到了王可沪的身旁。
“果然是您,”谷鸪看到栗狸站出来,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微微叹气,他对着栗狸躬身行礼,“看来您早就看出我拙劣的演技了。”
“你的表演完美无缺,可是准备工作不够充分,”栗狸对他的行礼表现冷淡,她平静地说道:“‘我去看了看幕后黑手’,这是《上层诡论》开篇的第一句话。”
谷鸪露出讶异的表情,“我以为这句话有什么更深邃的含义,却没有想到是这样,您是通过这个判断出我是赝品?”
“还有正义女神壁画,我曾和他一同参观过锡耶纳市政厅,他不可能完全不记得这幅壁画,”栗狸看着谷鸪,继而又转向王可沪,突然莞尔一笑,“你应该选个大众一点的题材。”
栗狸的笑容令谷鸪有些意外,她的笑容里满是美好,这是谷鸪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难道她其实从一开始看穿了他的身份?
“您知道这一切,却没有阻止我,我不明白您的想法。您这是对我的肯定,还是有其他难言之隐?”谷鸪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栗狸面对他的疑问,先是沉默了一会,随后说道:“……大田夕刚刚已经说过,这是宿命。我不会干涉那些既定的未来。”
谷鸪沉思片刻,随后自嘲地笑了笑,“您的答案真是残酷,我没有想过您会这么回答。”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刚刚那自信的表情,他伸出手来,对谷鸪说道:“我们还有事要做,闲谈待会继续吧。再次见面,我是禹。”
王可沪也伸出手,握住了谷鸪的手,“你好,我是谷鸪。”
两人的右手握在一起的刹那,王可沪的脸变得虚幻起来,有如照镜,镜中人走到了镜外,镜中的王可沪走出镜中世界,回归成了他原本的样子。
王可沪变成了谷鸪,孤鸟终于归群,取回了他的姓名。
而其他人则看着这两人之间的身份转换,微微发怔,大田夕看向之前自称自己就是禹的卧烟谷人,没想到他摊开手,说道:“撒了一个小慌,其实我只是跟班的。”
听到谷人随意的回答,大田夕怒目以对,没想到这个所谓的真相仍是在戏弄所有人。
海老杜夫则以痛楚的眼神地看着谷鸪,他此时已经明白,他被背叛了。
“现在就有两个谷鸪了。”禹笑着说道。
“你为什么不把自己那部分的幻术也取消了?”谷鸪不解地问道,让他面对自己的脸,怎么都有些奇怪,看多了也许会加重自我厌恶的程度。
“我已经忘了自己的样子了,”禹说道,“一直活在虚幻之中,早就不习惯真实。”
海老杜夫寒声说道:“禹法师,你欺骗了我,你早就知道七鸣就是宙海,却没有告诉我!”
“如果你把这当成一个骗局,只会徒增不适,”面对杜夫的愤怒,禹毫无愧色,甚至连紧张都谈不上,“对于你们兄妹相残的惨案我很抱歉,但我已经兑现诺言,让你见到了自己的妹妹。至于挖眼的惨剧,从计划到实施,都是你一手造成,你自己才是创造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眼神恐惧茫然,甚至都不敢直面自己的罪行。恶生于你的内心,你却不想承认这一点,反要来我这里寻求避难所,我不想为你的逃避负责。”禹的语气称得上责斥,他没有给杜夫留下一点情面,此时的他一点都不像幕后黑手,反而像是最后发现真相的老警官,对罪犯们进行无责任教育。
但杜夫绝不可能因为他的气势就被喝退,他不受禹说的话的影响,接着说道:“狡辩!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可是主谋的案犯,怎么此时坐到了法官的审判席上?”
“那你怎么一眼都不敢看看你亲妹妹现在的惨状呢?你回过头去,看看你的所作所为,你的罪行既定,你因自己的恶意,伤害了自己的至亲。当你伸出食指指向别人之时,就该想到你有三根手指在暗处指向自己。这就是人类的愚昧之处,在内心升起罪恶的时候,从不考虑受到欺凌残害者的惨况,在宿命的报复到来之时,又会责怪命运的残酷。”
禹端坐座椅之上,直言杜夫的罪行,他依旧是谷鸪那幅文质彬彬的学生相貌,但却表现出身居上位的姿态,也许这就是幕后黑手的气度,哪怕站到台前,也是以主动出击者的态度来面对。
“我就是你口中的被欺凌残害者,我的复仇就是你所说的命运,可悲剧再一次降临,这都是因为你的阴谋,你到底想做什么,以观赏别人家的不幸为乐吗?”
“我是在拯救你,”禹说道,他此时才转过头看向禹,“你不是想找回你的妹妹吗?我为了你的兄妹重聚才将你指导至此,这是你的夙求,也是你父母的遗愿,我只是你们完成心愿的代行者。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你却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将罪行推脱到我的身上,懦夫。”
“可你怎么就能决定他的宿命呢?”还在一旁低额思索,推测目前状况的谷鸪突然接话道,“若能够接受那些玄妙不可寻的命运的戏弄,只因为那是无奈之举,可没多少人会对发生在眼前的人造的命运妥协,复仇是身为人的一种证明,你否定了他为人的一部分,并将自己强加的结果略去不谈,这只是狡辩。”
禹大概想到了谷鸪也会发出质疑,他立刻回应了谷鸪的话:“没有他想要见到海老七鸣的诉求,事情就绝不会发展成这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机舱的最后,来到了宙海和大田夕的身旁,他审视了这对相拥在一起的姐妹。
她们就像是夜与昼,光明在她们的眼前交替出现,但从未将光辉一同洒在她们的身上,大田夕的目光纯澈得像个婴儿,她十年积蓄的光明都在这一刻迸发,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到岁月和新生;而宙海的双眼却有如黑洞,里面填满了空虚,这是无星之夜,无论星体的辉煌多么闪耀,都只是借来的光明,宇宙之海终会归于虚空和黑暗。
禹脑中想着:这到底是种诅咒,还是神的玩笑?
他开口说道:“我是所有人的受托人,海老杜夫是一个,而大田开也是其中一个。”
禹以长辈的口吻对大田夕说道:“我是你父亲的旧交,他在你意外失明之后访遍名医,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你应该见过他那时候每天的焦虑忧愁。随后他为了你的眼睛向我求助,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在近期让他邀请你加入这班航班……”
大田夕听到他的话,呆呆地抬起头来,她没想到父亲居然是这个阴谋的知情人。
禹贴近大田夕,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短的失明疗程。现在的你双目明澈,视力更胜从前,甚至能捕捉眼前每一道阳光,时间和黑暗将你带到了十年后的世界,而这些原本就该属于你。欢迎你来到新世界,稻荷公主殿下。”
他又对旁边的宙海俯身轻语:“人偶世界的公主啊,阿师阁下对你的身世闭口不言,让你有些慌乱了吧?你在担心有一天你也会成为父母制偶的对象,还想找回童年那些愉悦的记忆,这些都让你心烦意乱,但这是青春期来临的常见症状。我想我医治了你的病状,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一切,这就是你想找回的天然。”
说完后,他站起身,往前走去。
他来到贝尔身旁,此刻的贝尔依旧趴在地上无法动弹,而禹就席地坐下,将手放到了贝尔的黑发上,贝尔感受到禹的手,厌恶地想要逃开,但因为重伤,无法如愿。
“贝尔,你还记得来之前我所承诺的事情吗?这架航班让你和道格法师父子重聚,并让你对你的父亲冰释前嫌,我想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贝尔握紧拳头,不停地喘气,始终想要扭动身子。
“我觉得有件事你该明白,你的父亲是为你而死,”禹的语气温柔,像个耐心劝诫自己孩子的父亲,“天宫南次郎身上的人偶线孔让他错以为是你的戒指造成的伤口,因为他对那枚戒指再熟悉不过——他以为是你杀了天宫南次郎,并极力想把怀疑的焦点转向大田夕,如果不是荷田上止随她出行,他可能就成功了。”
禹深深地叹了口气,感伤地说道:“这就是世界轨迹的纠结之处,你父亲为了见到你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性命。二十多年前,他离开英国之后,向我说起这件事。后来我在最高骑士会的骑士学院里找到了你,是我将你的信息告知道格,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儿子,所以我安排你们在这里见面,好让误会消解,父子相见。”
他眼睛里满是忧郁的阴云,好似为道格的死去而感到真诚的悲伤。
“见到你也是他的心愿。”
禹不理会贝尔已经憋红的脸,他再次站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这次他到了海老杜夫身边。
“杜夫,你从未让我失望,现在的表现也是如此。”他直视杜夫的眼睛,面对燃起怒火的目光,毫无惧色,他的眼神依旧沉静如水。
“我承托你父母的遗愿,将海老七鸣的存在告诉了你。随后我们一起制定计划,谋划夺回你的妹妹,实在是令人热血沸腾的记忆。杜夫,其实你从未改变,仍旧是年轻时候的热血青年,这是你的本性,复仇壮大了它,也伪装了它。”
“就像你此时望着我的眼神,和你二十岁的时候如此相似,你正在回归自我。你不是一个天性残忍的人,你心底里沸腾着善良的热血,哪怕在以严酷的手段复仇的时候,依旧如此。”
禹转过头去,“现在你该取回你的妹妹了,那是你多年来的愿望,不是吗?她现在双目失明,可怜楚楚,不正是我所告诉你的姿态吗?”
“凡人啊,不要信奉命运。”
他最后说道。
说完,他不再管海老杜夫,直直向前走去。
他来到谷鸪和栗狸的身旁,但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侧身向他们礼貌一笑,并示意跟上他。
禹来到机舱的最前方,那里已经只剩下尸体。
艾莉娜依旧紧紧怀抱着芙德,像两朵折断的红蔷薇依偎在一起。
而艾莉娜的胸前也多了一把剑,那是芙德的佩剑,顶端细如银针,同艾莉娜的剑一样的制式,她们胸前各自插着对方的佩剑,有如交换结婚时的戒指。
禹在她们身前停下了,他没有着急说话,而是欣赏着这唯美得让人停滞呼吸的景象。
沉默片刻,禹转过身来,面对身后的谷鸪和栗狸,说道:“她们终于在一起了,以这种美好的姿态,并且光明正大,众人皆知。而这正是她们的心愿,这就是最美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哈维·梅萨罗斯也是你的委托人?”栗狸问道。
禹走到府山一道的尸体旁,回答道:“没错,他想要向道格复仇,我答应了他。”
“你似乎对所有的愿望都来者不拒?”谷鸪问道,他已经见识到了眼前这个人的疯狂之处,他见过许多疯狂的人,而这位显然是其中的超出常理者。
“人人都有自己非要实现不可的愿望,他们因此陷入了痛苦之中,我无法拒绝他们。”
谷鸪转过身来,向身旁的卧烟谷人问道:“你也是委托人吗?你向禹法师许了什么心愿?”
卧烟谷人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比舱外照进来的所有阳光都要幸福,他说:“我和真子都只要追随禹大人就已经高兴万分,何况我们刚刚还成就了我们的艺术——‘正义女神’真子就算是我的心愿,我终于跟上了阿师老师追逐美的脚步。”
谷鸪受他的笑容感染,居然也露出了微笑,他点点头,问道:“那我的愿望呢?”
“看来久睡让你忘记自己的使命,你要替自己老师取回‘答案’。”禹回答了他。
谷鸪的老师是大木屋主人,她将谷鸪任命为自己的代行者,去袋鼠森林取回一样东西。
而追讨的内容,就是“答案”。
“我的老师告诉我要取回‘答案’,可没有向我透露问题是什么,”谷鸪摇了摇头,“我一上飞机就睡了这么久,又看到了这么多意外之喜,差点都忘了这件事。”
禹靠在座椅上,看着和他犹如孪生的谷鸪,说道:“多年前,我以袋鼠森林代表的身份出访大木屋,那时候遇到了你的老师。她向我问了一个问题,我当时无法回答,就承诺会在以后给出答案。”
“就在不久前,她突然来信,说要取回当年承诺的‘答案’。我觉得时机成熟,于是让她派出的学生来到这架航班上。”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预言术’,”禹认真地说道,他仰起头,眼神似乎穿过了机舱,飘到了遥远的天际之外,“她问我:‘预言术是什么?’她问得很认真,我却窘迫得难以回应。我一直行走在追索预言的道路之上,我知道推测未来的方法,却从未找到自己的预言术。”
“我追寻许久,终于能在这里回答这个问题。”
他张开双手,想要拥抱这个狭小的世界一般,“你已经看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这就是我的预言术啊。”
“这世界的一切都千丝万缕地相连在一起,预言家的能力只是找到这些线条的轨迹,将他们编织成网。我听取了所有人的愿望,并拨动这些命运的线条,才成就了这番景象。袋鼠森林的预言家们对于近在咫尺的命运毫不在意,他们恭敬地推崇着世界的既成轨迹,这简直是一种变相的禁欲主义。”
“拨动线条,让世界走向自己想要的未来,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诱惑,何况是同这些世界之线朝夕相处的预言家呢?”
“人类应该有权改变这一切,是的,人类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却从不拥有选择权。这太残酷,我们可以让轨迹变得柔和一些,在未来各取所需。人类文明的优秀之处就是协商与妥协,我们总会找到一个属于人类的,满足所有人愿望的未来。”
栗狸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抿了抿嘴唇,然后说道:“因为这种异端论调,所以你被袋鼠森林赶了出来。”
“可我看到的,只有被你扭曲的愿望和所有人痛苦的惨状,”谷鸪摇摇头,“你是用自己的理解决定别人的命运。”
“可神就不是在用自己的理解决定别人的命运了吗?如果没有我的干涉,贝尔会在道格死去之后才找到自己的生父,杜夫和七鸣永远不会相见,大田夕再也看不到光明,芙德和艾莉娜终其一生都会处在痛苦和挣扎的边缘。”
“可他们也都没有拥有过选择权,是你替他们做出了选择。”谷鸪说道,“他们提出了自己的愿望,可是没有考虑到这么做的结果。”
“这正是人类的本性不是吗?拥有选择权之后,所有人都会付出代价,人类的历史就是在为选择权付出血泪的过去。这是世界运作法则的根本之一,无可改变。”
“这些代价原本都不必要,你为他们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并扬言这是在挣脱命运的束缚,难道他们不是又陷入了你操纵的宿命中吗?”
“这些心愿原本也都无法实现,他们站在我面前,言辞恳切地向我倾诉自己的渴求,我并不能像冷漠的上帝一样,无视他们的祈求。我有一颗慈悲之心,这是人的本性。只是他们的愿景里没有付出代价,可现实必须如此。”
谷鸪没有接着说话,他停了下来,仔细审视着禹,然后才开口:“我不该在这里和你争论这个命题,我已经得到了你的答案,我也确认不可能说服你这个偏执狂。”
“能告诉我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吗?”禹问道,“似乎你遭遇的和我预设的梦境不一样。”
“看了些以前没见过的风景,”谷鸪回答道,“以王可沪的身份——难道这也不是你给我预设的角色?”
“这倒是我的幻术内容之一,整个幻术由我和杜夫合作完成。杜夫在幻术上的天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或许这就是仪式魔法的迷人之处。我们构造了一个虚幻的浦东机场,并在一瞬间瞒过所有人完成了幻术交换,这是我们的得意之作。”
“这也是拨动线条的行为之一?”
禹以谷鸪的身份参与了整个事件,也许是为了干涉未来的走向。
“我只有置身这之中,才能确保未来实现。预言时常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偏离,总有细节遗漏在命运之外,例如你此时提前醒来,就在我的预期之外。”
“原来我从没有下过这架飞机,这架飞机也没有降落过。”谷鸪惊异于这个事实,他的记忆中始终存在下机时的景象,难道这也是幻象吗?
“你想错了,”一个声音出现在谷鸪的身后,原来是海老杜夫从后舱走了过来,“其实这架飞机从来都没有起飞,不,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飞机。”
他走到谷鸪身旁,继续说道:“航班只是迷惑人的手段,这里的确是个信息孤岛,但不是天空中偏离航线的迷航飞机,这里是扎根于地上的杀人密室!”
“杀人密室?”
杜夫拿出一张蓝色卡片,这是所有人传送来到这里时使用的卡片,看向禹,说道:“这是禹化身熊谷崎时给你们的传送卡片,实际上是幻术的媒介而已。”
说完,他将手中的卡片一折为二。
刹那间,舱壁扭曲,窗外的阳光变得分外刺眼,似乎要将这小小的机舱刺穿。
谷鸪眼前的所见越来越模糊。
他脑中的记忆燃烧起来,这一瞬间的恍惚,令他对空间的熟悉感都开始动摇。
尽管这类似空间崩塌的感受让谷鸪有些不适,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只是眼前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梦幻已经过去了。
入目之处都是草原,青草和蓝天交汇,天际线被描成翠绿和蓝色的交界点,远处的几座山脉几座山脉尚在,日光依旧温暖,几张白色靠椅和圆桌摆放在一边,喝了一半的茶水还在桌上。
这就是开始的地方。
谷鸪哈的一声笑出声来。
“原来我们只走了这么几步。”
尸体和重伤者都还在,府山一道依靠在一把白色的靠椅上,双目微闭,就像是在这温暖日光的照耀下起了困意,沉沉睡去。
小林真子的尸体也保持着原本的姿态,她身下的红毯和鲜花也还存在,在这里,她的遗像美丽依旧,但身后的壁画却消失一空,只留下那白皙的后背裸露在外。
刚刚的一切都是虚幻,但残忍的经过却成为了真实。
“原来如此,”大田夕艰难地站起身,她知道这里是机场的接待室,但还是首次看到眼前的这番景象,她见到这些缤纷的色彩,感动得无以复加,“这到底是大梦一场还是确确实实的经历。”
“杜夫,开始你的救赎之旅了吗?”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一张白桌上,他的身边站着卧烟谷人,面对着其他的所有人。
杜夫站在青草和微风之上,面露煞气,“今天如果我不把你的眼球也挖下来,一定会悔恨终生。”
“你的满腔热血盖过了悔恨之心,这才是我所孰知的海老家的长子,”禹跃下桌子,“现在所有的答案都已经揭晓,尽管发生了一些小意外,但我也得到了我所想要的。”
“来吧,清算这一切。”禹以他看上去洞悉所有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人们,等待着他们对他的审判。
也可能是他对他们的审判。
“你仍旧在我的仪式当中,我可以确认自己绝不会失败。”尽管杜夫话说得很有气势,可谷鸪却觉得他有些信心不足。他和禹相处多年,或许已经从内心深处生出了对于他的敬畏之心。
“我也觉得你会获得胜利。”禹笑了起来,他的欢乐总是异于常人,以至于谷鸪此时根本无法理解他的笑容。
“生死的决断对我本不重要,也许我会死在这里,或是在往后的某一时刻死于逆转命运的惩罚,我正在实现我所追逐的东西,而其他对死亡抱有遗憾的人都是追逐自我者,我已经从这困惑中解脱出来了。”
禹不曾关注过自己的安危,他对于自己和他人的死去都不感到恐惧,他的事业是一条无径之路,身边从未有人陪伴,荆棘和孤独令他麻木,同时他具备了所有预言家所共同具有的冷漠,他慈悲地看着世界,世界却因他目光里的残忍背过身去。
他是伪装领域的大师,但有一颗令人避之不及的赤子之心。
在禹说话时,杜夫已经忍耐不住。
他很紧张,同时满腔怒火。
这两种情绪都让他心绪烦乱,感到不安。
必须动手了。
草海中浮现出正义女神的壁画,它只是一层薄薄的颜料,但在这浅色调的世界里,它浓艳的配色显得尤为诡异。
两只正义天使平静如初,天使剑下的白狐却蠢蠢欲动。
它身上的颜料开始凋落,纯白的毛发从颜料的缺口里伸了出来。
杜夫要释放出这头妖物。
颜料倏倏落下,而毛发越来越茂盛,它们伸出白狐画像的位置,最终盖过了整个壁画。
一只细爪跃出壁画,随后是头颅,露出了它微闭的血红双眸,直到它的两条健壮的后腿也走出壁画,这头巨兽再次回到这个世界。
它表情严肃,再也不是之前温文尔雅的样子,它在壁画中听到了画外的故事,所以它已经确认眼前这个男人危险和残忍的本性。
“夕小姐?”他的眼睛盯着禹,口中却第一时间关心起大田夕。
他是稻荷社的管家,必须对大田夕的安危负责。
“我没有事,”大田夕说道,她此时已经恢复了不少,但恢复的精力好像只是徒增恨意,她的脸上满是怨恨,这样的神情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在怨恨禹阴谋夺走了宙海的眼睛,还是在怨恨禹告知她自己的父亲也成了参与者?
“杀了他,荷田。”大田夕向白狐下达指令,这次她表现得无比决绝,像个果决的杀戮者。杀人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但大田夕此刻只想禹快些死去。
这证明了杜夫放出荷田是个正确的举措,大田夕有着和他同样的目标,他无法确信自己的魔法没有被禹入侵,所以让稻荷神的使者去对付这个异化成了怪物的预言家是最好的选择。
白狐没有立刻回应大田夕的指令,它沉默良久,之后转而开口对禹说道:“……你本就相信神的存在,为什么还要向我询问这件事?”
禹似乎也没有想到白狐会提出这个问题,他被问得微微一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似乎是想起了某件事,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你也不知道答案。”
他突然捧腹大笑,这笑容和刚刚谷人的笑容如出一辙,笑得比这满屋的阳光还要明艳,好像遇到了盖过了今天发生的所有惨剧的好事。
“真是奇妙,神的信使居然也无法确认神的存在,难道稻荷神都是将自己的话写在信上寄到你的邮箱里吗?”
“仓稻魂命大人会出现在我的灵魂里,并予以我明示,”白狐看着这个笑得像个疯子的预言家,没有反驳他的话,也没有正面回应。
“…我相信神大人是存在的。”他真诚地说道。
“我今天遇到了太多惊喜,感谢诸位,不如让我就保持着这种愉快的心情死去好了。”禹逐渐收敛笑容,但依旧满怀喜悦之情。
白狐说道:“我同意夕小姐的决定,你实在该死。”
说完,它眼中的血色更急浓郁,随后立刻张开巨口,从原地一跃而起,柔顺的毛发在阳光下反射出近乎纯银的色彩,它像一头白色雄狮,扑向了毫无防备的禹。
但禹的身边还有人在保护他。
又是那熟悉的黑影——人偶天宫南次郎出现在禹的身前。
从人偶的角度来说,天宫南次郎这健硕匀称的身材远比七夕看上去更加令人心安,虽然它们也许都出自阿师之手,但天宫南次郎仅仅站在前方,就让人感觉不可逾越。
白狐没有顾忌眼前的这个死物。
它有充分的自信,直接张开嘴,露出森然的白牙,咬向这只大师级的傀儡作品。
而天宫南次郎张开双臂,直接抵住了白狐的上下颚!
这是正面的对抗。
跑开了一切的华丽外壳,赤裸裸的力量的对抗。
两方都浸在伟大的加护中,而白狐在这加成之中占据上风,但此时身为傀儡的一方却不懂的退让,这是人偶的悲哀,也是人偶的幸运。
荷田修行千年,它有许多更加优雅和高妙的手段,但此时,它只想前进,并摧毁阻挡在前的所有目标。
它此时很想杀戮。
它的神性在之前的对抗中消褪,它原本的兽性却悄然生长。
咬死他。
将他的骨头咀嚼成粉末,让他的血液盈满口中。
白狐的心里此时突然兴起了这样的渴望。
这个口无遮拦者的身体脆弱,只需要一口就能将他拦腰咬断。
这个欲望催使它疯狂地想要接近,它正全力加速。
人偶无法阻止这个怪兽的渴望,它的血管统统破损,小臂的骨骼已经从肘部伸出,露出森森白骨,肌肉组织从破损的皮肤中逃逸而出,但它依旧顽固地抵抗着白狐的进攻。
越是破损,人偶变得越像人。
它的每一寸骨骼、血管、肌肉都和人类一样,它因受伤而被动地向所有人展示着自己的一切,从皮肤到折损骨头里的髓质,它依旧面无表情,但有人却因之流泪。
谷人看着这一切,他张开口,不规律地呼吸着,眼泪从他的眼里流淌出来。
人偶在不断破损,它看上去越来越像谷人的父亲。
它在谷人眼里变得越来越真实,这真是世上最残忍的酷刑。
这就是对人偶师的惩罚吗?
还是来自阿师的恶意。
谷人终于明白了老师临行礼物的含义,这是对他的一种折磨,在某个瞬间,在人偶报废的那个瞬间,这就像隐藏在最深处的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了谷人这恶魔一样的内心。
留给恶魔的致命果实。
阿师早就看到了这样的结局,恶魔一定会在这里受到灵魂的鞭笞。谷人似乎听到了老师那熟悉的笑声,只有恶魔才会认得同类,谷人感觉心脏疼痛得窒息,他在父亲死去的那天欢声而笑,此时却看着这个人偶哭泣不止。
终于,人偶再也支撑不住,它的双臂已经崩坏散落成纷繁杂乱的碎肉和碎骨,再也不能滞缓白狐的脚步。
荷田一口咬碎了它的头颅,随后将它那破碎的身体拍到一旁。
但谷人已经替代了人偶的位置。
他捂着自己的心脏,双眼噙满泪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巨兽。
他想要抓住被抛弃的人偶,可没有成功。
保护在自己所尊崇的人面前,是值得称道的事情,可谷人此时胸中却没有名为勇气的情绪,他的内心十分空洞,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掏空了他的心。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白狐的利齿咬进自己的身体。
喀嚓。
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声音真美妙啊。
原来我的骨头这么脆弱。
谷人在生命的最后这样想到。
随后,扑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歪过头去。
死了。
白狐松开谷人的身体,随后踏在了他的尸体之上。
它的白牙已经被鲜血染红,大滴大滴的血液从它白色的皮毛上滴落,此时的它变得像个真正的怪兽。
这到底是修罗的兽体,还是稻荷社里慈悲的宫司?
它首次像个真正的拥有无尽威能的神的使者,以冷漠的怒颜俯视着阴谋的原点。
禹没有看这头巨兽。
他叹息一声,低头看了看脚底的谷人。
这个年轻的人偶师,在死前也没有闭上他空洞迷茫的眼睛。
禹突然感觉到有些孤独。
尽管在他心中自己一直是孤身一人,但从未有过孤独感。
但在这一刻,面对着空洞的眼神,他突然感觉一种孤独感袭击而来。
这是一种寒意,虽然暖阳仍在,春风拂面,但这种寒意还是很快遍布他的全身。
狐牙上滴落的血液里映出他的模样,他照着自己,一时间看得痴了。
他没有抵抗,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但白狐没有等待它,它心底的****已经膨胀到了顶点,它再一次张开自己的大嘴,狠狠咬入了禹的身体!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脆弱不堪。
在身体被咬破的那一刻,禹的右眼流下了一滴眼泪。
它沿着脸庞流下,最后滴落破碎在青草丛中。
禹的身体被白狐咬得粉碎,可却没有留下尸体——它破碎成片,有如蒲公英群,映衬着中心的白狐,飘散而去。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的发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禹就这么死了。
白狐化身成了人形,随即开始不断地咳嗽,大田夕关心地想要走过去,被荷田伸手阻止。
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巾,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的咳嗽声没有停下。
“他,咳,没有死,咳咳。”
荷田的兽性在刚刚得到释放,他不得不化成人形来压抑自己心中对血的渴望,所以他拒绝让大田夕靠近,因为现在的他是危险人物。
至于他咳嗽的理由,谷鸪知道,这是因为他现在从口腔到胃里,全都是血。
人偶和谷人的血液,还有那些被嚼碎的肉体残渣。
“那是他的幻术分身。”杜夫开口说道,“他的本体不在这里,难怪他如此自信。”
“禹到底是谁?”谷鸪问道,杜夫应该对这个禹的身份再了解不过。
但杜夫听到这个问题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回头看向禹的分身飘散的位置,说道:“……我不知道,他的确是袋鼠森林的成员之一,可我不知道他的其他身份哪一个才是真实。”
这时一声巨响从草原中心传来。
有人走了进来。
三个人身着红黑配色的隼衣,走进了这个有如人间炼狱的袋鼠森林接待室。
“信知局,我是信知局探查科多利亚。”走在最前的来者报上名来,他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但多利亚之名却令人无法轻视。
多利亚就是信知局日球天的领导人,蓝色办公室的主人。
他环顾四周,扫过了所有的尸体和伤员,最终在宙海的身上停下。
“来迟一步。”
他高声说道:“各位现在都停下动作,等待我的下一步指令,请务必遵守,否则后果自负。”
所有人都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多利亚对身后的两人说道:“你们去查看伤员和尸体。”
随后他自己走到宙海身边,看到她下陷的眼睑,听到她薄弱的呼吸声,自责似的叹了口气,然后将宙海抱了起来。
“抱歉——”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多利亚转过身去,看到了海老杜夫迟疑地望着他。
“什么事?”他皱了皱眉。
“……我能带走她吗?”杜夫问道。
多利亚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藏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恐怕不能。”
杜夫早知如此。
“那你们带走我吧。”
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