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眨眼间,光已经来到眼前,大田夕再次闭上眼睛,但灼热的光线越过眼睑刺入了她的眸子。
“呼!”场中隐约响起一声野兽的低吼。
尽管声音低沉,这的确是野兽的嘶吼,谷鸪修习自然言灵,对这些充斥着自然气息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首先入目的,是白色的绒毛。
一根雪白的尾巴,贴在野兽的身体上,它通体雪白,紧紧抱住了神社的公主。
然后,瞬间被红光淹没。
无数的光线刺入它的体内,但这次没有折回,而是通体没入,消失在这个外来者的体中。
谷鸪可以想见这种痛楚,他似乎能透过这雪白的皮毛,看到它体内无数次魔力暴动。可它一动不动,只是尽量蜷缩着庞大的身体,守护着身下的大田夕。
红光争先恐后地跃向这个奋不顾身的守护者,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既安静缓慢得像一幅画,又快得只有一瞬间。
终于最后的红光没入了白色野兽的体内,舱内除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再没有一丝异动,就好像之前的光芒从没出现过。
这时这头体型巨大的野兽才放下手中的巫女,用爪子轻轻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巫女睁开自己清丽的眼睛,悠悠清醒过来。
野兽转过头,面对众人和红光的始作俑者府山一道。
这是一只狐狸,它有两条细长的眼睛,双目通红,安静地盯着府山一道。
它的体型很大,即使趴着,也足有三米高,占据了机舱的一大块位置,机舱的高度限制住了它神展开自己的身体——尽管它旁边的座椅和行李舱都已经被毁坏殆尽。
“呼——”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府山法师的法术着实吓人,在下这把老骨头差点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
府山一道看到这头巨兽,也惊异非常,举棋不定地问道:“你——是荷田管家?”他注意到荷田管家在场间消失了。
狐狸呲着牙笑了起来,这让他的眼睛更加细长,显得诡异十足:“正是在下。”
“你怎么……”府山一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你姓荷田!”
火法师稳重的脸上终于也出现焦虑之色,“是了是了,你是荷田家的什么人?竟然懂得这等变化之术!”
荷田家!
起初谷鸪听到荷田管家的名字,还未有所反应,现在经府山一道点醒,才注意到“荷田”这个姓。
荷田家,曾是伏见稻荷大社的社家,在江户时期曾大力宣扬国学,将伏见稻荷社塑造成了日本国学滥觞。荷田家出了不少有名之辈,其中有不少传说,也算是有名的神家。荷田管家若是荷田家的后人,必然也会几门秘辛法术。
但即便这样,也并不值得府山一道这样重视。府山一道确乎成名已久,在古典元素学尤其火元素法术上的造诣非凡,又有“未来的火花”在手,已经少有敌手。
是什么让他露出焦虑之色?
“你是荷田春满的什么人?”府山一道面对这只巨大的狐狸,突然问道。
荷田春满是荷田家的代表人物,也是江户国学的发起人之一,与其他三人共称为国学四名人。他幼时生于京都伏见稻荷社,学习和歌神典,后又学《万叶集》,之后曾赴江户,招收弟子,宣扬复古国学。他曾确立神道系统化,一生著作颇多,影响深远。
关键的是,他是江户时期人士。
府山一道突然提及荷田春满是什么意思?难道——
只见狐狸摇了摇头,“没想到府山法师居然能想到春满先生,不错,在下确实曾随春满先生修习……更确切地说,在下是春满先生的书童。”
府山一道闻言,脸上居然露出骇然之色,他似乎已经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大眼睛望着这只雪白的狐狸,口微半张,显然惊异至极。
他是因为荷田管家的“高龄”而惊讶?不,似乎并非如此。
谷鸪极力回忆关于荷田春满的记载和传说,刹那间,突然有个故事摄去了他的心神。
他小时候曾在家里的书架上翻到过一本泛黄的连环画,里面记录了日本的一些名人轶事和神鬼传说,里面就有关于荷田春满的篇章:
大学问家荷田春满出生在神社家,小时候就机敏过人,喜欢读书。一天,他在神社里游玩,遇到了神社朝拜的稻荷神。
稻荷神问他上山的路怎么走,他指向上山的道路,稻荷神摇了摇头,指向自己;稻荷神又问他下山的路该怎么走,他指向下山的道路,稻荷神又摇了摇头,指向了他。随后告诉他,他以后会成为一个大学问家,下山的道路需要他自己去感悟,上山的道路神灵则会指点他。
稻荷神招来了两只小狐狸,让它们化成人形,跟随春满做学问,同时在身边保护他。
这样小春满就多了两个书童,他给自己的两个狐狸书童取名为:上神,上止。春满成名后,后人在千本鸟居前立了两尊狐狸雕像,一来狐狸是稻荷神的传信使者,二来就是为了纪念荷田春满对复古国学做出的贡献。
荷田上止!
这个传说居然是真的,面对面前这身躯庞大的妖狐,谷鸪也只能选择相信传说。
这只狐狸,这位荷田管家,竟然是稻荷神的传信使!
世上真有神祇不成?
此时谷鸪的表情比府山一道还要夸张,他脑中思绪飞转,甚至已经不在意场中形势。
“您是——宇迦之御魂神的使者?”一旁的海老杜夫有些不敢确认地问道,显然他也听过那个传说,
“在下千余年前初通灵性,随后一直追随宇迦之御魂神大人至今,现在驻守伏见稻荷社,为社中宫司。”
没有人怀疑荷田管家的话,他刚刚以血肉之躯尽数挡下了府山一道的法术,这已经近乎神迹。这体型庞大的白狐,若不是亲眼所见,也绝不会相信世间有这样的生物。
日本鬼怪神奇之说众多,日本人多数耳濡目染,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可他们之中都并没有谁真正见过神祇鬼怪,只是把这个当做民间风俗来看,若世间真有八百万神,那可就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这可是活生生的妖怪啊,是神的使者!
稻荷神之名,府山一道听过,海老杜夫听过,小林真子听过,卧烟谷人也听过。这些大和民族的子嗣,扶桑文化的继承人都对神道教的神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所以他们才更加感到震撼和惊惧,尤其是已经站在荷田管家对立面的府山一道,他此时深感自己是在与神为敌,以下犯上。
“法师尽管法术高强,但在下蒙受神眷,您并不是在下的对手。还希望府山法师清醒理智,不要继续犯错。”荷田管家虽然身为妖狐,但气质儒雅宁静,哪怕府山一道紧紧相逼,也并不恼怒。
府山一道脸上阴晴不定,望着荷田管家红得妖异的瞳孔,心下叹息不止,“荷田大人既然是稻荷神大人的使者,为何不站在正义一方,反而助纣为虐,保护凶手。”
荷田管家抬起自己的左爪,一指场间众人,说道:“您看,舱内只有您抓住我家小姐不放手,步步相逼,甚至动手。在下可不认为专断独行是一种正义,如果仅是自己怀疑就要动手,世间早无正义。”
“那荷田大人和大田小姐如何解释魔力场一事?”
“您太执着了!我不知道您为何如此,想必有自己的苦衷。万事都有和平解决的方式,敝社屹立京都千年,还怕找不到讲道理的地方吗?”
府山一道沉默下来,看了看手中的法杖,又看了看面前这头雪白不似人间之物的狐狸,叹息一声,咬牙说道:“荷田大人如果没有解释,那府山一道也只好冒犯了!”
说着他举起那根拥有光辉历史的法杖,狠狠敲在身前浮在半空中的红色时钟!
时钟无声而碎,破碎成点点光斑,消失在空气中。
桃木制的法杖开始燃烧,火焰从杖顶开始违反物理原则般地向下蔓延,途中每一个符文都被火焰漫过,这些符文被火焰燃烧之后浮离法杖,在空中形成一个一个燃烧的字符。
[踌躇的未来]
空气开始融化了。
一股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有些东西正被徐徐燃尽,仅从空气里就能嗅到这种燃烧的凄凉。是的,凄凉,再没有比这种味道更凄凉的了。就仿佛见证了一个成人的身死,感受到他临死前的氛围。
一种兔死狐悲的惨况,令人泫然欲泣。
[被过去的枷锁囚禁]
恍惚间,谷鸪看到了一个黯淡的虚影,它出现在整个火焰殿堂的中心,像这个教堂的朝拜者,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场的人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的虔诚,感受到他平静的内心。
在这个瞬间,没有任何波澜的,一颗沉静的心脏。
[一同丢进火的墓里]
地上终于开始开花,一株,两株,火焰的花茎从地底生出,这些火花并没有忙着绽放,而是维持在花骨朵的状态。
白狐看着脚下开得满满的花骨朵,不忍破坏这番盛景,反而连叹几声,望向机舱中央那个隐约的虚影。
也许,“未来的火花”指的就是这些尚未绽放的火焰花朵吧。
法杖外的符文开始依次变得暗淡,就像一首短诗,已经朗诵至尾声,到了不得不谢幕的时候。魔法的神秘同字符的神秘紧紧相依,符文的尽头就是魔法的序章。
这是最后的法术,也是未来的火花最终的神秘。
“我选择这条道路,未曾后悔。”
——弗里德曼大师在那篇自传的末尾这样写道。
花骨朵蔓延到机舱尽头的时候,深秋的花开了。
刹那之间。
百花齐放。
仿佛到了约定绽放的时刻,这些花骨朵如梳妆后欢欣迎来恋人的少女,奋力绽放的花瓣如同张开的双臂,就要紧紧与情人相拥。
这样的时刻,能攫住所有人的心跳,让人目不转睛。
是啊,还有什么比怀中欢欣雀跃的少女更美好的呢?
还有什么比暮秋之际依然盛开的花朵更瑰丽的呢?
是那如痴如醉时的死亡啊,是在情人耳语中停下呼吸的温柔啊,是万花丛中朦胧的永眠啊。
这恐怖的盛景!
这令人迷醉的地狱!
花朵们争相炸裂,但它美得甚至不像爆炸,就好像是火焰的蝶在这些花朵间蹁跹舞蹈,这是秋日的馈赠,是花儿与蝶的节日。
这就是美丽的未来吧。
白狐睁大眼睛,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这场盛宴中移开,“如果世界真有末日,那一定也是这番景象吧”,他如此想到。
看到如此胜景,谷鸪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但刚刚清醒过来,就感觉被人从身后抵住。
“不要看,有毒。”是栗狸。
一般遇到这样的危险时候,栗狸就会保护谷鸪的周全,虽说常被女生保护有些为人不耻,但谷鸪还是乖乖听从了栗狸的话,无视眼前的美景,闭上了眼睛。
爆炸还在持续,仿佛要持续到最后一刻。
白狐紧紧抱着自己的神社公主,他的皮毛已经开始泛黑,伴随一股焦味。
它动作有些迟缓地从口中吐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根稻穗。
金黄饱满的稻穗。
就连最苛刻的农夫,也要赞叹这棵穗子完美的形态,简直就像是上天的赠予。
去过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的有心人一定认得这棵稻穗,在森森林立的千本鸟居之前,那两尊狐狸石像的口中,有一只石狐含着的,就是这棵稻穗的样子。
这是稻荷神的信讯。
喻示着谷物丰收和风调雨顺。
仓稻魂命神大人对人间最大的馈赠,日本农耕信仰的起源。
这位曾经的传信者,将口中的稻穗丢在开满火焰之花的地上。
谷鸪感觉脸上有微风拂过,有些湿润,像是从海边来的风。海风有些凉,吹散了空气中的热意,这里一下子变得凉爽许多。
如果仔细闻,还能嗅到稻田和泥土的味道。
随后,下了一场雨。
那些暴躁的舞蹈和庆祝都在春雨里沉默了,沉默,随后湮灭。
雨丝淅淅沥沥,似自然的亲吻,扑在脸上,又在温柔的弧线里,轻轻滑落。
感受到雨意,谷鸪睁开眼。
可眼前的景象让他难以置信:
首先看到的是成片的稻田,稻田内青翠的稻秧排列整齐,田间阡陌纵横。细丝般的春雨点点滴滴落在田里,溅出圈圈涟漪。青蚱蜢跳上稻叶,接受来自天空的沐浴。
稻田一直延伸,直到远处的山脚下。山并不高,生长着郁郁葱葱的青树,盖住了整座青山。在那葱郁的树木间,隐约有一条林间山道,石阶直直通向山腰。
山腰处有一座神社,隐没在林间,以法师的强化过的视力,也只能蠡测其边檐。
众人身边的舱座和行李舱都消失了,整个舱体的边界都消失了,这完全是个新的世界。
栗狸已经站起身,谷鸪也随她站了起来。
舱内其他人居然也在爆炸中完好无损,谷鸪有栗狸搭救,那其他人又是缘何无恙呢?
地上那些骇人的火花已经消失了,场间只留下恬淡宁静的细雨声和远方神社隐约传来的摇铃声,青色的天空忧郁又静谧地俯视着他们。
谷鸪心中那股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令他难受不已的感觉也随这阵春雨而去,他深深呼吸一口,尝到了填满肺叶的清新。
这就是稻荷神的世界吗?
不,或许更该说是期望吧。
空气中的元素既不沉静,也不活跃,只是随着秩序轻轻摆动。
似乎每一个元素都那么温顺和触手可及,就连最愚笨呆板的魔法学徒都能在这里用出完美的法术。
宁静,自然,充满秩序美。
简直是所有法师的梦想之地。
原来这就是神的恩赐。
这场战斗的结果已经明晰,谷鸪从惊讶沉醉的人群中找到了战斗的发起者,同时也是失败者。为此,谷鸪费了不少力气。
因为府山一道的满头红发和红胡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苍老的灰白色。
他一下子老了许多。
但他依然拿着法杖,昂首挺胸,像个真正的绅士。
尽管须发皆白,他的皮肤和精神却没有什么变化。他神色平静,比之刚刚暴躁独断,平静得不像一个失败者。
未来的火花依旧显得古朴奇特,刚刚创造奇迹的符文诗静静躺在杖侧。
此时的府山一道和之前反差极大,他像是已经看穿世事和执念,平静地等待解脱。
他没有看这神迹一样的稻田和青山,而是向人群中看了一眼,谷鸪随着他的目光找去,却没有找到目标。
此时,雨停了。
从青山的山道上,走下了两个身影。
大田夕身着红白巫女服,闭着双眼,左手握着长弓,背着箭筒,长发随意地搭在身后,侧坐在白狐的身体上。荷田管家刚刚被烧焦的皮毛此时也已经恢复如初,他的红色瞳孔在这个青色的世界里十分显眼。
荷田上止载着大田家的巫女公主,缓缓走到众人面前。
此刻他们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没有任何一个魔法师或者骑士想在这里挑战稻荷神的信使和巫女,所以其他人只能静静等待荷田上止和大田夕的决定。
“让各位麻烦了,”这是大田夕开口的第一句话,她坐在白狐背上略微欠身,表示歉意。
随后她又跳下白狐,走向满头晴雪的府山一道。
“府山法师辛苦,”阵阵春风拂得她秀发微漾,“还请您不要再为难我了!”她的后半句话言辞恳切,又饱含坚定。
如果府山一道再次执意出手,恐怕就要被大田夕射杀在这里。
府山一道摇摇头,“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做什么了。大田小姐和荷田大人善良,不怪我冒犯之罪,已是仁义,一道应当谢过二位。”说着,他深鞠一躬。
“你何苦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白狐的叹息声落地,“力量虽好,可怎么也及不上时光啊,这杆半吊子的法杖实在是害人的东西。”
府山一道把未来的时光都变成了火的养料,他已经没有未来可言。就算有再大的深仇大恨,此时也没有复仇的必要了。何况大田夕和白狐也都没有追索的意思。
赫拉克利特曾以门外人的身份定义火,却最终找到了火的本源,想要告知世人,却少有人真正理解。弗里德曼追寻一生,也在朦胧间看到了跃动的火焰,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妄的影子,这根未来的火花,也不过是影子的衍生品。
时光不是火的全部,燃烧未来也只能徒增伤悲。
“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理由,你并不是暴戾的人,否则在座的各位刚刚一定会有所伤亡,怎么会为自己的独断做到这样的地步?”原来大家无事是因为府山一道的悲悯之心。
“怎能因为制服犯人而伤及无辜呢?”府山一道甚至笑了起来,“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你现在胡言乱语也没有意义,我虽然想知道你的初衷是什么,但你不说也罢。”说完,白狐转过身来,对身边的大田夕点点头。
大田夕知会他的意思,“府山先生牺牲至此,我也不好再隐瞒。夕时常张开灵力,的确有自己的理由,而不是为了做什么阴谋。”
她微闭双眼,身上的巫女服随风摆动,就像这个宁静世界的画中人。
“至于是什么理由,是因为夕目盲。”
场间出现微讶的声音,这来自海老杜夫和卧烟谷人等人,此时就连一脸沉静解脱的府山一道也有些意外,京都伏见稻荷社的大宫司之女,居然是个盲女!
谷鸪想起之前大田夕看不清电子屏幕等等行为,果然都是因为她双目失明。谷鸪曾猜想她有某方面的感知困难,却没想到她仅仅是失明而已。
就在了解这位历史悠久的神社的人感慨其继承者命运多舛的时候,又响起大田夕的声音,“灵力就像是我的眼睛,所以张开灵力只不过是为了引路看物,并没有其他意思。”她语气有些低沉,“父亲大人这些年来一直在想办法治好我的眼睛,并没有对外公布,请各位见谅。”
胜利者的说辞永远胜过败者的宣言。
况且伏见稻荷大社的继承人是个盲女,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东西。大田夕的父亲大田开也称得上一方豪杰,独女天生有异自然不愿意公之于众。
此时大田夕主动将这件事说出来,场内人当然没有不信的理由。就连三位见习骑士都知道大田夕是日本某个声名远扬的魔法家族的长女,这样的家族,必然将荣耀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实际上,大田夕由于目盲,她学习阴阳的时间比学习神道和歌的时间更早。她首先学会使用灵力,随后才开始识字。
灵力就是她的眼睛。
她的哀愁气质同她的目盲一样,仿佛天生。京都本就是一个忧郁的地方,大田夕又在伏见稻荷大社里生活十六年,少有下山。外人都传言稻荷家有一位体弱多病的公主,事实上大田夕身体并不弱,也少有病痛,只是身上柔弱愁怨的气质让人下意识就将她归于那些久病缠身的世家小姐。
“此时在这稻荷世界里,我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张开灵力,卧烟先生不妨再试试能不能联通梦境。”
卧烟谷人客气地笑着,摇了摇头,“大田小姐已经这样说了,想必这件事与您无关。无须再试。”
也的确没有试验的理由了,拿着未来的火花的府山一道已经是场间不少人看过的最强大的人,他出手想要拿下巫女和白狐都被轻松击败,其他人更加没有什么机会。
哪怕是巫女和白狐杀了天宫南次郎,众人这时也已经毫无选择。辨明他们是不是凶手已经毫无意义,若是让好奇心使得局面变得更加糟糕,这才是危险的事。魔法师们宁愿闭上眼,堵住耳朵,也不想白白送掉性命。
不如等待信知局的调查人员,保证自己的安全之后再探究凶案背后的种种。
“最后,至于稻荷家的女儿目盲一事——希望各位帮夕保密,”大田夕慢慢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她的黑色瞳孔幽深如黑宝石,“我和荷田管家愿与各位同舟共济,保护各位的安全。”
大田夕毕竟是豪门之女,做事风格既符合神家的身份,又兼顾双方利益,明白进退,让人难生厌恶。
见到众人或点头或致谢,大田夕也安下心来。
她挽着巫女裙,脱下木屐,走到稻田中,对着一株稻秧跪下身子,随后不顾稻田里的水和泥,虔诚地叩头。污水染黑了她红裙摆和藕臂,白衣上也染上不少污泥。
污泥似是玷污了她的圣洁,但却增补了她的美丽。神道教的巫女本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圣女之流,她们同凡人交谈沟通,又将凡人的祈福传达给神明大人。这是一种联通,她们仅仅是民选的神代,是这种联通的代受者。
大田夕侍奉神社十六年,深知这点。所以此时她越来越不像公主,却越来越像神家的女儿。
“感谢稻荷神大人的赐福。”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垢的满足和虔诚的敬意,谷鸪懂得这是信仰的力量,他见过许多信仰者,明白这种奇妙的感情从何而来。
信仰再次让他看到了神迹。
受跪拜的那棵稻秧,像在延时摄影的镜头之下,飞速生长。开花,结穗,饱满的穗粒压弯了它的身子。
很快,稻穗就变成了它原本的模样,完美而丰腴的形状。
大田夕摘下那棵稻穗,整个稻田突然就变了一番模样。整个青色的世界开始飞快地向后退去,不论是远处的青山,还是身旁的稻田,都成了一道显眼的颜色,这些交错在一起,成了所有人眼中的风景。
等到谷鸪从这些绚烂的色彩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那个灰白色的机舱。
不是那个被火焰缠绕的古老殿堂,而是显得有些杂乱无章的机舱,几个被丢在角落的座位和前舱已经被砸得糜烂的行李舱提醒着所有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
荷田管家已经变回了人形,大田夕也换回了便服,他们两人依旧坐在有座椅的最前排——这比他们之前的位置稍后一些,因为最前排的座椅刚刚已经被荷田管家挤烂了。其他人则依旧坐在后面,但几乎所有人时不时都会望向最前排的荷田管家和大田夕。
刚刚那可是真正的神迹。
没有人了解稻荷世界和那根稻穗的秘密,但都感到激动人心,这甚至冲淡了凶案和力量威胁对他们造成的恐惧。神秘和力量对于魔法师就像鲜血对于鲨鱼一样充满诱惑,刚刚的事情如果传播出去,伏见稻荷大社将会迎来从世界不同角落蜂拥而来的香客。
但同样没有人愿意在此刻靠近他们,稻荷神的力量强大到诱发了他们本能的不安,没人肯面对一个苏醒的神灵,哪怕仅仅是和她在人间的代言人交谈。
当然,这要除开一个人。
谷鸪压抑住自己心中快要满溢而出的激动,安稳住自己甚至有些不太稳当的步伐,走向了巫女和白狐。
他有太多的疑问了,这并不是因为他轻浮或是好奇心浓重,而是这些疑问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太久,他一直难以找到确切的答案,这些困惑就要扎根于他的生命,按照佛家的说法,这是他的业障。
但当他走到荷田上止面前,这只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白狐打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
“在下知道您的问题。”这是白狐的第一句话。
谷鸪怔住了。
“如果您站在在下的立场之上,就不会这么惊讶了,”荷田上止的眼睛像湖一样沉,“这些年来,知道在下身份,找上门来的都是问的相似的问题。”
他在人世待了不知几许年,也曾多次显露真身,见过无数类人,世上的问题固然多,但留给他的确总只有那几个。
但谷鸪求答心切,并不在意荷田所说,不自觉地压低嗓音问道:“那您的回答是?”
荷田挂着一贯的微笑,徐徐地向左右摆了摆头,似是刻意想要卖关子。
一旁的大田夕没有打扰两人的对话,她心有所想,也没有在乎谷鸪没有向她招呼的失礼。
荷田似乎没有看见谷鸪期望的眼神,反而反问道:“您为什么要询问稻荷神大人的踪迹呢?您是哲界人士,难道也是为了力量吗?”
谷鸪就是为问稻荷神的相关而来的,但他并非要问稻荷神的踪迹,他只想确认稻荷神是否真的存在。这个结论对他至关重要,尽管从刚刚的事来看,似乎已经可以确定稻荷神的存在,但他想从荷田这里得到确切的答复。
他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是为了力量:“您知道我是哲界人士,对追求绝对灵知并无兴趣,我是想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这疑问纠缠我多年,我也追寻答案已久。”
“谷鸪先生追寻心中真理让在下钦佩,但稻荷神大人的踪迹在下不能透露,也无法透露。”荷田有些遗憾地说道。
“我并非向您询问稻荷神大人的踪迹,仅是为了确定他是否存在!”谷鸪看到荷田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急忙解释,但话刚脱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怎么可以在这两个最虔诚的信徒面前怀疑神的存在!
此时他的哲界身份也变得敏感起来,哲界著作信仰各异,也多得是无神论者,他这时唐突说出自己的怀疑,只能讨人厌恶。
果然,这话刚说完,白狐和巫女都盯着他,望着两人有些莫名的眼神,谷鸪明白这问题是暂时没有结果了。
他心下责怪自己的莽撞,只好转移话题,化解两人的误会。好在两人的确修养极好,并不将他刚刚的话放在心上,依然以礼相待。
向两人告辞后,谷鸪叹了口气,只能埋怨自己愚笨。
走回自己的座位的路上,谷鸪目光扫过回到座位上的众人。
脱了绅士帽的府山一道,有些落魄地坐在前排,他灰白的头发像是深秋早来的风雪。他安静地靠在座椅上,头则转向一旁,望着窗外的风景,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小林真子已经停下哭泣,似乎是哭累了,她趴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呆呆看着某一处。她旁边是若有所思的卧烟谷人和已经被府山一道封存的天宫南次郎的尸体。
海老杜夫没有陪在他的老朋友身边,而是难得的神情严肃,不时看向最前排的大田夕。
贝尔在向艾莉娜讲述稻荷神的传说,他似乎对日本神话颇有研究,而芙德则看着窗外,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想怎么破开机舱的法术防护。
谷鸪平复了心情,猜想栗狸应该还在古井无波地看书吧。
不知道是《古事记》还是《日本书纪》呢?
突然间,他停下了脚步,想起了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有个人身上的诸多秘密还没有得到解答,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件事虽然不及确认稻荷神的存在与否重要,但也是关乎天宫南次郎案件的重要线索,实在不该轻易忘记。
他拍拍脑袋,有些自嘲地感叹自己差点因为遗憾忘了重要的事。
好在还是想起来了。
他转过身,重新走向前舱,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