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重逢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六，小鑫约我给我发消息。隔天我们又开始约会了。应该是叫约会吧？我找不到更适合的字眼。
和上次不一样，我们在公园里散着步，偶尔随意在草地上坐坐，之后又继续上走着路，等到吃过晚饭后我们便互相道别。她还是以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但她似乎并不是很在乎，我也就不是很在意听话、回话了。高兴起来我会谈谈学校的事或者我现在的生活，尽是些片段的话，没有什么关联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我们只是不停地走着。还好公园很大，不管怎么走都没有尽头。
我们几乎每个月都碰面，每个月都这么走着。她走在前头，我紧跟在后头。小鑫一直在留着头发，她总是梳着马尾，露出双耳。由于当时我始终盯着她的背影走路，所以唯独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害羞时，小鑫常会搅着手指，或是用手指摸着脸颊。当她想说话时，也会用手捂着嘴。看着看着，我渐渐的对小鑫有了好感。这是在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也许是因为我那是太寂寞。
当时她在工业大学读书，这所大学是以工业专业而出名，规模中等，古朴大气。在她的大学附近，有一座公园，我们经常去那散步。小鑫偶尔会请我参加她的情侣聚会i。虽说我们并没有在处对象，但是她并没有在意。她的日子过得十分快乐，仿佛有一群朋友在来往。这种生活态度和高中时代的她简直天差地别。记忆中，她总是穿着单调的衣服，身边除了我们没有其他朋友。跟他们一起游玩以后，我知道她或许和我一样，想要换另一种环境，开始她新的生活。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是因为我在用快乐稀释痛苦。“小鑫笑着说。
”所以我才结交新的朋友，参加聚会。我希望你也可以改变。“
我和小鑫的关系也越来越近。我们越来越适应对方。之后的每一次的约会，我们都是并排走这，不用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还可以看见她明亮的的眼睛。
十月里的气温降了好多，下了几场小雪。地面也都结着冰。道路两旁的树上堆着雪。
十月里的一天，夜里小鑫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是“今天有狮子座的流星雨，快到室外去看。”
我内心里是不情愿的，流星雨只是陨石掉落，摩擦出火焰的石头。如果说到许愿的话，我想许的实现不了，可以实现的许出来也没什么用。可是又不好打击小鑫的热情，之好答应她马上出去。
在瑟瑟寒风里，我的身子在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在抖动着，拿着手机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我的周围满是等待流星雨像我一样的傻子。他们挤满了道路，统一的仰着头漫无目的的看着天空。小鑫的电话一直没有挂断，许是在监督我。当第一颗流星滑落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小鑫的声音：“看见了么？许下什么愿望啊？”
“嗯，我希望可以忘记过去不愉快的事情。”我说，“可以告诉我你的愿望吗？”
对面一阵沉默，我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在凝结着。我知道，我又勾起她的回忆了，同时也是我的痛苦回忆。我就知道，她一样还是那个她，不论怎么改变，还是我们的家庭成员。
“我又想起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了。”她抽泣的说道。“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去春游的时候吗？”
我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是一段甜蜜而又痛苦的经历。老曹开着车，把我们都给带到沟里了。在荒地里，我们找不到回去的路。在黑暗里，我们躺在地上数着星星，谈论我们的梦想。我还记得老曹说的每一句话。他说他要好好的活着的，他说有机会要跟朋友一起去冰城看冰雕，看俄罗斯的姑娘，吃苏联式的西餐。他还说······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还清晰的记得。可是他的愿望一个也实现不了。我想我会帮助他实现这些愿望。
”记得啊，怎么会忘记。“
”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她说。
”我是不是很傻！“
”没有的事，我的枕边一直放着《一九八四》。有它陪着我，我才感到安心。“伤口又一次被揭开，胸口的血在流淌。每一次的撕裂，都会让我痛不欲生。沉默，我能做的只有沉默。虽说在沉默中可以让这痛苦死亡，也可以让它爆发。可是这是现如今最好的方法。我不知道还要做什么可以摆脱回忆的侵蚀。
”这个寒假我们一起去冰城吧。“小鑫提议道。
”可以啊。“
”那就说定了。“
之后小鑫挂断了电话。我想小鑫一再的邀请我只是因为我是她与过去的唯一联系。我们都是在冷风里相互可以依偎取暖的人。尽管是失态，也不会嘲笑对方，因为我们心底都是有着一块石头的人啊。
在老曹的丧礼之后，我和小鑫的生活都有着改变。我们都是在沉默中度过。我也试着找几个话题，但总是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而且，小鑫再说话时总是显得过度悲伤。我总是感觉她对我有些不高兴，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之后，直到在新京的聚会相遇的一年当中我们都不曾相遇过。
我想，小鑫之所以对我不高兴，会不会是因为老曹临死前给我了离别礼物而不是她？这么说也许并不是很妥当，但是我似乎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如果可以，我情愿拿礼物的是她而不是我，然而事已至此，再怎么想也是枉然。
一到中午，我仍旧回到宿舍的床上发呆看书。我并不指望有人进来跟我说话，只是感到无聊。我总是盯着天花板，目光呆滞的盯着看。我将我和天花板之间的短小的距离延长一倍，延长后的空间又被拉长了一倍，就这么延长下去。最后就成了一片漆黑的空间。
铃声一响，我便直起身子，走出宿舍。
那个月的中旬，老曹送我一本书。这还是老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送我礼物。
书被朴素的包装纸包裹着。上面还有一个精巧的蝴蝶结。由于当时时间紧张，就没有拆开。他说让我一定要保存好。我也没有什么好继续说的。只是应声答应而已。
当我拿着礼物回到教室座位。同桌小鑫问我：“今天是你生日吗？”
“当然不是啊，我过生日的时候都放假了。”
“那这个礼物是······”
“老曹送的，好不容易送一次礼物，还送的莫名其妙。”我边说边把包裹打开，发现是《一九八四》。这本揭示社会主义黑暗的书籍。
已经上了一下午的课了，晚修时教室就剩下几个人了。我因为感到十分无聊，便上楼找老曹，表示感谢。
可是当我找他的时候，他的同学说：“他下午一直没有来。“
”哦哦，谢谢啊。“
就在那样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刚上完白天的课程，老曹叫我翘掉晚自习，一起去唱ktv。我对晚上的课一直没有什么乐趣。两个人于是走出校门，晃啊晃的走下山，向着广场走去，然后走进一家ktv，我们整整唱了一个小时。第一首歌我们唱的十分放松，之后老曹开始有丰富的情感通过歌声流露出来。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只是静静的听着他的歌。我感到惊奇的是他居然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声嘶力竭的唱着。到最后，我们嘴里都叼着一支烟。
”你今天怎么了？不像你的风格啊。“我问道。
”我今天只是发泄一下。“老曹嗓音沙哑的说道。
就在当天晚上，老曹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他躺在床上，吃下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然后静静的躺着。我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有多么痛苦。
总之，一直等到他的母亲早晨打开她的房间，叫他起床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气绝。当时桌子上的书还是打开的。
没有遗书，也想不出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由于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同时也是得到他的馈赠的人，警察把我叫去问话。我对警察说，我完全没有看出他的异样，就像平常一样。警察还让我把老曹给我的书给他看一下。
警察好像对我和老曹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他也许是觉得翘课出去玩，看课外书籍的高中生去自杀根本不足为奇罢！结果学校还有这座城市蒸发了一个青年，没传出一点风言风语。那本书一直在我的书架上。而老曹的书桌也被带走了。
从老曹走了以后，到高中毕业的三个月里，我发现我很难在周围的环境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我是有过女朋友的人，也和她亲过吻，但是维系不到半年。我从来不曾对她动过情。后来，我选择一所学校当军培生，可是不随人愿，体检时被刷下来了。后来我就找了一所报考的人不多、容易考的建筑大学，之后就浑浑噩噩地进去念书了。报考前，那女孩一直要打消我的念头，要求我跟她念一所大学，但当时我一心想和过去断绝关系。到一个无人认识我的天地，继续苟延残喘着过活。
“你是讨厌我了么？所以你要抛弃我，不跟我在一起。”她抽泣着问道。
“没有的事。”我说。我只是想离开，但她却不能谅解。于是我们就各奔东西。在离家的火车上，想起了她的好，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过份，暗暗后悔着。但事情已成定格，所以我决定忘记她。
到了学校，搬进宿舍，开始我的新生活的时候，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是自己应该做的。
即凡事不能认真，凡事都应该跟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旦认真你就输了。我决定将过去的一切都扔到垃圾桶里，不看、不想也不惋惜。忘了那本书，忘了那些对话，还有那冰冷、孤独的墓穴，警察局审讯室里厚厚的记录。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扔掉。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但不论多么努力的想忘掉，我的脑海里还是残存着一丝朦胧而清晰的图画，那图画渐渐地刻在我单纯的脑海角落。我现在可以用一句话来描述这个图画，那就是下面这句。
死与生不是一条线上的两级，而是一个随时伴随出现在你脚下的深渊。
将它换成文字就显得俗气多了，但相对于我而言，我所感受到的不仅仅只是文字，而是而是一副清晰的图画。死，它存在于书里，存在于床上，存在于漆黑的，寂寥的墓穴里。我们一边慢慢的记忆到头脑里，像是图像一般，一边过活。
在那之前，我将死看成是一种离我很远的东西。死，就是说“有一天，死会紧紧勒住我们，让我们窒息。但是在死勒住我们之前，还可以呼吸生的新鲜空气。”我一直觉得我的逻辑是没有错的。生在这头，死在那头。而我还是靠在生这一侧的。
然而老曹死后，我无法再将死想得如此单纯。死已不再是生的对立了。它一直存在于你的身边，任你一再努力，还是无法摆脱它的尾随。因为在那个夜里，勒住老曹的死，同时也勒住了我。
就这样，我一面呼吸着新鲜空气，一面度过我十八岁的夏天。但同时，我也努力不让我自己变得认真，我渐渐意识到，认真并不等于接近事实。不过，左思右想，死仍是一件需要认真思考的事。我便在这让人窒息的矛盾中，毫无意义的转着圈子。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毫无意义的日子。在生的时候，随时等待死的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