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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父亲的清明节

吴昕孺

仿佛在一面肮脏的镜子上洒些水,用抹布慢慢将它擦亮。春分之后的雨水,就这样一直要落到清明。那些长脚的雨水走了很远的路程,它们是和春天一起出发的,到惊蛰,它们这支队伍壮大了行色,因为有了雷声。淅沥之中,缠绵之际,在惊雷的伴奏下,顿时多了雄阔与深邃,将丝弦乐器鸣奏出宏大的交响之音。雷与雨的交配,预示着春天的盎然生机;雷与雨的交响,寓含着生命的无穷叩问。清明是所有节气中,最缠绵也最决绝、最冲和也最锐利的一个,它戏剧性地包容了生死。掀开烟雨迷蒙的帘子,在惊雷霹雳中蓦然回首,你就能看到你想看到的身影。

父亲正是在这样一个节气来到车田坪的。那时,他又矮又瘦,就像一株在雨中移动的、刚发芽的蕨子。他上身穿着到处脱线的青色毛衣,下面是洗得发白的棕色绒裤。好多年后,我妈才知道,这条裤子是借了同事的。他来相亲。没打伞,把雨顶在头上,显得格外瘦小。他从口袋里掏出我妈的初中老师写给我妈的一封信递给我妈。我妈后来笑着说,那是一封介绍信。父亲就是凭着那封介绍信走进了车田坪,走进了我妈的生活。外婆赶紧找出舅舅的衣服,给他换上,将湿衣服晾起来。我妈拿了干毛巾使劲吸他头发上的水,还好,我妈高出他一个头,一点儿不费劲。他就穿着舅舅的衣服走了。我妈帮他擦头发的那双手不久开始给他做饭。他们同心协力生下了姐姐、我和妹妹。

我妈说,也是多年后才知道,她是他的第三任女朋友。如果仅从照片看,他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妈是车田坪公认的第一美人。你父亲真有女人缘。我妈用羡慕的语气,仿佛讲着一个和她不相关的人。父亲出身贫农,家无长物,身高155公分,天生对子眼,脾气暴躁,性格内向,他讨得到漂亮老婆真是生对了时代。那是一个讲究“根正苗红”的时代。他的爱情在那个春天,因根正而苗红,因苗红而拔节,我姐是第一节,我是第二节,我妹是第三节。

随后,父亲的冷酷让我们伤透脑筋。他买来描红字帖,让我练毛笔字。每天写五张字。他不仅检查字写得好不好,还要求两只手不沾墨,否则就要打手板。他看见我姐的一名男同学在田塍上追着她跑,回来罚她站在墙角,面壁思过。妹妹掉在地上的饭,必须一粒粒拈起来放进嘴里……

我10岁那年春天,父亲要我跟12岁的姐姐一起下田插秧。水冷得刺骨,还有蚂蟥,我不愿意去,但是没有办法。每天天蒙蒙亮,父亲做狮吼,把我们从床上赶起来。他打开双合门,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外面的寒意轰涌而入,将我们冲到墙壁上。这时,村子里吆喝四起,大家都出早工了。我和姐姐卷起裤腿出门,像蠕动在厚厚黑暗里的两只小虫子。

蚂蟥第一次叮在我小腿上,吓得我大呼小叫。田里人喊道,快,打嘴巴,打嘴巴。我情急之下,抡起手对着自己嘴巴猛抽。田里炸开雷鸣般的笑声。原来,“打嘴巴”是要对着蚂蟥抽。回来,姐姐学给家里人听,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笑得岔气了。我也毫不含糊,横眉冷对,把“父亲”两个字在尖牙利齿间碾得粉碎。

我发现装病可以不去插秧。有天清早,我捂着肚子哼哼直叫,在床上翻来滚去。妈妈问,怎么了?我怕露馅,不答话,只是叫,只是滚。父亲在床边观察一阵,终于说了句,今天你不去插秧,在家描字帖。我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大喜过望,描字帖也是我不喜欢的。为了装得像,我没吃早饭,我妈急得到坳背宋三爷家帮我划水。一大碗水,上面漂着黑色的香灰,一点点,一条条,像在水里游走的动物。我喝下这碗水,肚子倒真有些痛了。不需要再装,我更没有心理负担,安心在家休病。我铺开描红字帖,将毛笔蘸上墨,见父亲不在,我就没有一笔一画地去描,而是学春联上的,写起歪歪扭扭的行书。我觉得自己学得还不错,该歪的歪了,该扭的扭了,正得意时,头上蓦地耸起一阵剧痛。我回头,父亲弯着的栗凿还在空中冒烟,瞪圆的眼里火花四溅。

肚子痛加上栗凿敲得痛,我委屈得哇哇大哭。我心里发誓这回要狠狠地哭,哭得震天动地,哭得鬼泣狼嚎,哭得风狂雨骤。我从上午哭到中午,拒不吃中饭。父亲板着脸,眼神像两个烧坏了的灯泡,白中带黑。我从中午哭到下午,又不吃晚饭。父亲还是板着脸,眼神里灯泡的钨丝闪烁了几下,仿佛在修而没有修好。中午的那碗冷饭,晚上热了又冷了,我的号哭丝毫不见弱势,反而愈哭愈起劲,开始只是张开嘴哭,后来眼睛也哭上了,后来鼻子、眉毛、耳朵加入进来,后来五脏六腑纷纷揭竿而起,后来连胳臂、臀部、大腿、脚板心甚至脊椎骨都哀感顽艳、梨花带雨。上午十点左右,屋前的月季委了一地细碎的花瓣;中午十二点,屋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好像有人在上面搞卫生;下午四点,鸡飞狗跳,老鼠抱头奔逃;晚上八点,堂屋檐下的燕子窝“啪”一声掉下来。父亲掌灯去看,脸色由黑而白,由白返青,由青透红,由红而黄,他面孔的调色板最终调出了比较正常的红黄色,像他开垦出来即将种菜的一块菜地。他跑进来,第一次弯着腰对我说:“三天之内,如果你能把燕子窝修好,老子就不惩罚你。”

燕子窝发家旺财,全村只有我家、坳背宋三爷家和冲里刘果西家有燕子窝。现在我家的燕子窝被我活活哭掉了,这对父亲是一种莫大的震撼。我赶忙讨价还价:“那我这三天不插秧、不描红!”父亲硬扎扎地望我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晚上八点十二分,村子里远远近近张着、撮着、尖着耳朵听我号哭的人,极不情愿地结束了他们的盛典。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父亲沉默了,仿佛一时想不清在菜地上栽哪种菜好。第二天九点,太阳拍着我的屁股起床。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为了不插秧、不描红,我必须让自家屋檐下再有一个燕子窝。

燕子从不在原址做窝,既然掉落过,它们就认为肯定不安全。围着屋跑了三圈,我为它们找到一个新址。在堂屋与厢房交界处,有一根横梁伸出屋外,那里的檐角既明亮敞旷,又幽深隐秘,与它们的原址也不远。失去窝巢的燕群在屋外焦虑地飞着。它们有家的时候,飞的线路是斜斜的,从容而优雅,像春天的雨丝,像风中的柳枝。它们没有了家,就直直地飞,横着像要对着一堵墙撞去,忽而急坠直下,仿佛要以头抢地。

我用童真的目光逼向太阳,但无法对太阳构成威胁。它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像挂在天上的一个圆盘。父亲向我走来,他拿着一面镜子,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我从没见过家里有这么大的镜子。他站在我旁边,用镜子对着太阳,然后将镜子侧转,照向远天的云团,他有时通过身体调整或步伐移动来精准地控制目标。一会儿,太阳暗淡下去。云团随着父亲手里镜子的牵引,从远方向近处扩张,它们勇敢地收缴了太阳的光线,并一口将太阳吞噬。

天阴了。风,起于青萍之末,逐步上升。杨柳伸展手臂,迎风而舞。下雨了。我迅速搭起楼梯,爬到堂屋与厢房交界的檐角,用手在那里掏出一个洞,塞上些干草。我下来把楼梯移得远远的,站在地坪里学着燕子的呢喃。斜斜的雨丝与斜斜的柳枝交织在一起,燕子很快不再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而是舒展开翅膀,在斜风细雨中恣意地徜徉。

我继续学着燕子的呢喃。许久,斜飞的燕子才注意到我,它们三五成群地盘踞在我的头顶,渐飞渐低,渐飞渐近。我则悄悄向檐角靠拢,燕子们跟着我来到那里,有一只终于栖落在我置放干草的洞口。第二只、第三只……三天后,燕子的新窝已见雏形。湿迹未干,新泥犹香。父亲破天荒表扬我一回:“这次表现算是及格了。”可怜的父亲!我在学校拿回90分的试卷他都不这样说。

一次“及格”的表现没有改变我的命运。父亲依旧打我,竹条、栗凿、罚跪,他有层出不穷的高招,对付我就像妈妈炒小菜。有年清明,他带我去上祖坟。他买了鞭炮、香烛和纸钱,我跟在他后面,保持着距离。紧跟着父亲是十分危险的,一来他放屁,虽然不臭,但很响,那也让人受不了;二来他会突然回转身揪住我的衣领,责怪我很久以前做的一件错事。

到了坟上,他老老实实地燃香点烛,放炮磕头。然后,叫我过去磕头。那些土堆土坑长满了灌木和杂草,据说里面住着我的祖先,如老娭毑、老老娭毑等,我没见过她们,所以就没父亲那样老实。我腰都没弯,点了几下头。父亲怒喝一声:“头点地!”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果然沾着一块黑土,就把头狠狠地砸下去,砸得额头上尽是黑土。父亲口气稍有缓和:“你不磕头,祖宗不会保佑你。祖宗不保佑你,你不会有出息。”

我对祖坟缺乏虔诚,但我喜欢坟边上大量的蕨子。很奇怪,坟边上的蕨子长得特别好,又高又肥又嫩,一掐辄断,还泌出一股绿水,将手指染得像涂了色。父亲给坟地除草当儿,我忽啦忽啦折了一大抱,拿回去妈妈炒了做菜。碰巧那天下午我和姐姐吵架,我不准她吃我折回来的蕨,她偏要吃,我迎头给她一筷子脑壳。父亲举起他的巨掌朝我劈来,我眼明手快,饭碗一丢就往门外跑。

父亲追,我跑。以前村子里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每次我都被他逮住,受他一顿好打。这次,我意外发现自己长劲了,父亲竟然追不上我。出门那会儿,我们距离最近,他差点拽到我的衣角,然后我就把他越落越远了。我得意地站在田塍那头,回望着他。他没追了,扯开喉咙骂,脸涨得通红,仿佛在流血。我突然觉得父亲好可怜,我甚至担心父亲会“流血”而死。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我向父亲走去,准备承受他一顿痛打。接下来的意外是,我越走近他,他的骂声就越小。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的咒骂变成了一句不太温存的关切:“快回去吃饭,饭凉了。”

我回去埋头吃饭。边吃,边呜呜地哭起来。妈妈以为我是被父亲打哭的,父亲以为我是自知理亏哭了,姐姐看见我哭她才满意地不哭了。他们谁都不知道我为何而哭,我自己也不知道。但当时,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流血”的场景,我害怕他会死去。这个打我、骂我如拾草芥,让我怀恨在心的人,我是如此害怕他会死去。我不知道,是害怕失去父亲,还是害怕“死亡”本身。

那次没有追上我,显然伤害到了父亲的自尊。我想,那次事件对他的震撼毫不亚于他“流血”对我的震撼。他从此不再追我、打我,连骂都少了。我开始步入“自然生长”的轨道,好在深埋地下坟中的祖宗没有因为我的不虔诚而不保佑我。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堆,以及旁边长满杂草的坟坑,它们依然在世间,像一只只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我们。温暖的地气,在它们默默的守护与凝望中,转化为对后辈的保佑。

我长大了,按照自然规律成长为一名男人,按照社会需要成长为一名公民,按照自身理想成长为一个诗人。而我的父亲,随之而老去。老年痴呆症让他变成一个淘气的孩子。他强行将蒸菜的垫架放进炊壶里,并用炊壶煮饭。他把裤子罩在头上,并为头憋屈在裤裆中出不来而嗷嗷大叫。他深夜醒来,质问我妈为何睡在他家里,并命令她“回自己家去”……

有年清明,我带他去祖坟上扫墓。我买了鞭炮、香烛和纸钱,牵着他的手。现在他既不放屁,更不会揪住我的衣领责怪我了。他缩头弓背,两只脚机械地走着,他比以前更加矮瘦,像捏在我掌心的一个揉皱的小小纸团。

到了坟上,我燃香点烛,放炮磕头。父亲突然望着我傻笑。我沿着他的视线摸摸自己的额角,原来那里沾了一块黑土。他觉得好玩。我也笑了,想起多年前,他对我一声怒喝“头点地”,我把额头使劲往地上磕,不禁笑出泪来。我用袖子抹抹脸,开始除草。俄顷,我感到一股异乎寻常的灼热,抬头一看,呆住了。父亲拿着我插在坟头的香烛,点燃了附近一片茶林。风吹火猛,一忽儿,半边天都是红的了。我狂喊“救火”。幸而山下田里的乡亲看到山火,冲上来群起而攻之,才未酿成大祸。

我当场赔付了八百块钱。乡亲们走了。我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满山焦土,气愤地对父亲喝道:“头点地!”父亲站在那里,像认错的孩子,头差不多缩到脖子里去了。

又过了些年。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仿佛要特意来看看父亲。在妈妈的看护和春天的抚慰下,父亲安详地去世了。他的遗体躺在床上,就像一片薄薄的叶子。我没有把父亲埋在祖坟岗,而是送他到了车田坪——他找到爱情和心灵归宿的地方。是他开始,也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每年清明,我都要去父亲的坟头坐坐。点烛,燃炮,除草。更多的是静默。悲伤像草一样被除掉了,尘世的喧嚣在烛火炮声里灰飞烟灭,剩下的只能是无边的静默。春雨淅沥,仿佛在一面肮脏的镜子上洒些水,用抹布慢慢将它擦亮。我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父亲——模糊的面容。哦,不,再擦亮点。我分明看到了自己。原来,我是那么像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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