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高士，米南宫看得起的没有几个，能令其顶礼膜拜的只有奇石。鲜为人知的是有明一代最负才情的美女名媛诗人柳如是，竟也是一代玩石、藏石大家。如是于诗词文赋，歌乐酬和之外，耽爱古奇石。柳如是素日里提及米南宫，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尤对此公卓荦不群、特立独行的狷介品行，以为旷代奇才，癫狂有道，倘与草木同腐，似欲留癫狂之名，又岂可得，曾许为异代知音。米柳虽不同代，殊别男女，然于恃才傲物、睥睨群贤上却十分相像。
明末江南名士陈子龙十分心仪才高貌美、卓荦不群的奇女子柳如是。陈子龙，字大樽，号卧子，松江人，明代文学家，著名爱国诗人，抗清义士。清末，王国维著《人间词话》，曾引用卧子论诗精义，借以阐明自己的美学思想。
崇祯五年，经宋辕文介绍，柳陈相识于吴中南园。此前.柳如是亦知有"云间绣虎"之誉的陈子龙，幼承庭训，饱读诗书，"其学向经史百家，言无不窥；其才自骚赋诗歌、古文词以下，迨博士业，无不精造而横出。天下之士亦不得不震而尊之"（案夏允彝《岳起堂稿序》）。
一心爱慕才俊的柳如是热烈地爱上了陈子龙，钦敬他的贤德大才，不嫉子龙己有妻妾，尤其在与宋辕文绝情分手后，倾心撰著"男洛神赋"呈献给子龙，直许其为爱情的理想化身。此后二人诗歌酬唱，交往密切，情感日增，于崇祯八年（一六三五）宴尔同居。子龙祖母嫌如是卑贱，有辱家门，不准卧子与其往来，纳作外室。如是欲求侍妾之位竟不可得，又恐碍卧子仕途，关系日趋疏远。如是深知子龙的家庭不会接纳她，凄然预感彼此相守的幸福时光必不能久。"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如是在咏题"杨柳二首"七绝中，暗喻隐含着将要劳燕分飞的忧伤：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
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
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二
卧子亦始终难忘如是柔情嘉懿，托情于诗文词翰，所吐心曲，无不缠绵徘恻，怜惜犹旧。
至若柳如是以男洛神之目卧子，岂料三百年后竟引发了两位国学大师的歧见，同样渊博的钱锺书批评陈寅恪"陈寅恪谓为赋陈卧子，迂谬可笑"，"亦似咏娈童，所谓‘隽郎"是也"。考钱锺书下一"似"字，知其并非确切，而当代通人但觉钱氏此说不免武断之嫌。
崇祯十年，柳陈再会于吴中南园，卧子早知如是酷爱奇石，馈赠一只苍拙古貌、上镌“青莲舫第陆拾石”的灵璧美石，做与柳别后多年的见面礼。礼极高雅，甚得芳心，如是掬石，不若细观，轻启丹唇，吴中软语，似柔风拂面，逸情才气又尽在其间，只听得卧子如坐春风、如啜春茗：
"明初藏石大家林有麟青莲舫藏石只只奇妙，虽皱透漏瘦未可尽其佳妙，有麟葆弆多方祖上遗石：玉恩堂研山、青莲舫研山、敝庐石、玄池石……清供雅玩，终老一生。此石背刻六十，林家几代精研奇石，蓄石凡五百零八只，所编刻序号在一百之前者，皆千年难觅的神逸妙品，此石复以隶书铭‘叠翠"二字，信为林氏手刊。林氏一门文人世家，书香继世，有麟固登高能赋、作器能铭之一代俊彦，曾于其大父得元代道士贞居子所蓄玉恩堂研山，高可径寸，广不盈握间奏刀刻铭：‘青云润壁，是石非石。蓄自我祖，宝滋世泽。"
“江南藏石家不可胜数，石品繁多，柳如是最是青睐林家列入"青莲舫"序号之石，曾大加赞许"既米家云山，亦可为让席。"
如是将此只"青莲舫第陆拾石"却置，审观石底部，窝窍满布，一稍平石窝中，似有刻字，漫漶不清。依曦光顾辨，见"有道"两字唐人楷书，劲健遒雅，虽铁笔凿镂，波磔点画亦在欧诸之间。柳如是杏眼圆睁，不禁大惊，急询卧子：“石底刻铭‘有道"，不知卧子兄有何赐教？”“愚弟不经意间曾观，镑刻隽雅，定非寻常手民所锲。”
如是闻之，始知卧子空入宝山，终不明究里，全然不知"有道"二字所藏玄机。"唐石，此文饶遗石无疑。"如是似在自语，子龙却听得一字不落，"大唐丞相李德裕爱物也。李公玩石独辟蹊径，自成家法，每得一佳石，必于石上刊‘有道"二字，借以畅寄幽思远怀。其玩石规模宏阔，殆乎空前绝后，茸修平泉山庄，列寘怪石千百，且无一不奇。当断此石为文饶文房清供。"
听罢如是一番精鉴睿语，卧子擎此唐代遗石合拢于双掌之间，细细感抚文饶手泽，"唐相国之名玩，今归本朝之明姝，千古际遇之奇，唯如是可享之，纵米颠藏石，弗能过此，真可浮一大白，聊发诗兴。"
如是闻言，娥眉微蹙。卧子何尝悉知如是对米芾当年以石易宅之举，颇不以为然，今日不免有一番评骘，句句中其肯綮，只可为天下真识石者语：
"曩昔，北宋米襄阳嗜石成癖，揖拜石兄，信为石界千古佳话。此公石缘至大居伟，南唐李后主凤阁龙案上御用宝石研山，‘径长逾尺咫。前耸三十六峰，皆大如手指，左右引两阜坡陀，及江南国破，研山因流转数十人家，为米元章所得"。俟后不知何故，米氏竟取此研山与名士苏仲恭之弟苏仲容易换甘露寺下海岳庵，自此，后主宝石研山，更名海岳庵研山。元章失却至宝，亦曾悔懊，喟赋五言诗一首云：‘研山不复见，哦诗徙叹息，唯有玉蟾蜍，向余频泪滴。"泪滴者非必蟾蜍，正米公是也。米公此举愧暌石德，遂至石气萧散，其后得石，乌胜海岳庵研山，米公高逸，振迅天真，虽云难颓风范，终是丘壑无存。"
如是此言，微见抑米之旨，深曲之意，卧子未必悉察。果然卧子咄问："米元章旷世高才，石名之大无人可过其右者，皱透漏瘦乃公之论石妙句，要言不繁，可为赏石之圭臬。"如是答："是极，是极，然弟于四字之后加一‘清"字，石、清须清而婉雅、清而灵俏。"
好一个"清"字，可与百年之后，清季郑板桥"扬苏抑米"之论，桴鼓相应。板桥曾在一首题画诗中大赞东坡："袖里玲珑还有石，拈来压倒米元章。"板桥更于画石一艺，品啜出苏东坡"丑石论"的深味，于"范县寄朱文震"书中引申发挥，诚为古今论石之妙文，世人鲜知其详，今慨当照录：
曩日索予画，因意兴不到，勉强而画之，目视不慊于心，遂撕毁，久未以报。昨有故人贻于狗肉，烹手高妙，质味上乘，如获异宝。亟以之下酒，大快朵颐。不尝此绝味盖半载矣。酒后，兴忽来，遂濡笔酣墨，画此幅石以贻青雷，青雷看看是否当意？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绉，曰漏，曰透，四字可谓尽石之妙，而东坡乃曰"石文而丑"。一著丑字，则石之千姿万态，皆从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予今画之石，丑石也，五而雄，丑而秀。丑至尽头，越显其雄秀之致。青雷见此幅，室中倘有元章之石，当弃而弗顾矣。何快如之！
板桥论石尊意一"丑"字，如是论石雅属一"清"字，郑、柳各领风骚，俱得石之精髓神韵。
至于板桥在此通致朱青雷书札中的最后几语，要将室中元章之石，弃而弗顾，此乃板桥行文豪宕，一时逸情云上之快语，岂可当真。（抑或村醪酣醉，狗肉啖多，一笑！）青雷斋室果若藏有元章之石，板桥纵画石百幅，拿与青雷交换，恐青雷不愿，倘若板桥出百计可得之，定当筑石亭而宝之！
柳如是石兴大振，与陈子龙谈起为石量身配底座：“兄欲发诗兴，姑且不急。要知此石无托座应衬，当不如高士带华阳、披鹤氅、跣足而立却不失风雅；石无座，大多难以立身，佳石底部应不加斧斤之天然原型，亟须凿良木、开卧槽，石入槽中，斯峰方竖。鄙意观此石，层峦叠嶂，恍如云中物，似应做梓木雕流云纹台座，下承矮几，若此妙设，则石之奇尽显。”
卧子知如是精娴棘上竞巧之艺，又岂敢再置喙其间，自己亦觉此石以流云纹台座相托乃绝配。
存我、卧子都觉如是颇有大承元章遗风之意，终日沉迷石道，文酒之会，亦是只论石峰不论诗文。
一次南园雅集，面云间高士，如是竟忽昌言："论诗论士不如论石。"
此语一出满座不欢，惹得几位江左才俊，几欲离席。
卧子知悉如是并无菲薄众人之意，存我更是不以为忤，反而佳言嘉勉：
"听如是论石，如挺撞钟，小叩小鸣、大叩大鸣，四时无俚。"
卧子又插上一句："不叩亦鸣。"此一句，算他妙语如珠，非深知如是者，不能出此言。
那一日，卧子见如是手执纨扇，面对湖石，丹唇翕动，不似吟诗，像是自语，其声嘤嘤可闻：
"似如是之石，又当何宜？"
如是怕卧子不解，遂告知："弟正欲效古人‘十七令"一格，易令为宜，业已草成十三宜，兄不妨一续？"
如是为文，立意但求新奇，却非羌无故实。
说着引卧子来到书斋，书案上铺展一张陈清款宣德五年造素馨纸印。诗文书香世家出身的读书种子陈子龙，百岁儿抓周时，一下抓住不放的就是文房四宝中的。纸，这可乐坏了仪式的组织者，望子成龙心切的老祖母。子龙幼禀颖异，及长，不唯书读得好，且偏于历代缣楮纸本，极精鉴之目。卧子一望而知如是此纸非寻常素楮，此陈清制纸列明纸第一，清初查悔余亦曾有诗咏赞：
"小印分明宣德年，南唐西蜀价争传。侬家自爱陈清款，不取金花五色笺。"
如是亦喜此纸的清素，受墨不洇不干，是如是书写诗文条帽的首选用笺。卧子见纸端早已落上三个秀润的楷书"十七宜"，接下是十几行流畅的行书正文：
渊明之石宜醒
思黯之石宜悟
文饶之石宜道
乐天之石宜苍
后主之石宜砚
徽宗之石宜封
元章之石宜兄
东坡之石宜丑
佛印之石宜禅
云林之石宜疏
伯雨之石宜峭
有鳞之石宜幽
万钟之石宜友
"弟之‘十七宜"尚阙四宜，敢请两位兄长璐联璧缀？"
卧子应道："弟藏石之奇峭，石品之清奇，可谓如是之石皆宜，又岂‘十七宜"所可囿之。
"闯卧子颂语，再听如是感言，存我更觉石道深奥，旨归玄远："弟之石暂且不论，与其探究何宜，莫若期后人求如是之石何宜于无字之处。"
存我见如是诚邀续宜，未做遐思已脱口而出：
"由同之石宜…"
"去！"
如是才思何其敏捷，抢了存我要说的最后一字，意思却大变了，存我未说出的这一堂，原本是褒义。
"去"字一出，直拂不悦。如是何以厌恶由园之石？原来，由园园主，实一乡下豪绅，自命风雅，常与人争锋斗富，于同中滥造石山，一味贪多贪大，实属大而无当。如是讥其"赛艮岳"，石格之低，确与古之高士藏石风马牛不相及。
雅俗既陈，娇媚自别。存我知情后，也觉不相宜，便向如是拱手道：
"去宜！去宜！"
如是作答：
"无碍，无碍。"
如是择石藻宜，不拘声律，闲中行径，雅以如此，聊述记之，以刊石谱。
一代名媛玩石格局，誉望何其清美，后人遥奉高标，率尔唱和。及见清末民国间，吴江一书商于常熟书坊觅得一首"十七宜"，录在一部新刻石谱之扉页，前十三宜正如是所作，后四宜为后之来者所续：
如是之石宜清
柳泉之石宜仙
板桥之石宜雄
苦铁之石宜拙
卧子早知如是非一般才女可比，胸罗故记，犹于玩石一道，襟识如此渊雅淹博，却是大大超乎卧子先前的印象。
当晚卧子早归书斋，推窗延月于书案间，桂华露影，想柳如是之爱石，宛若董小宛之爱月，唯惜小宛文采略逊如是一筹，尤当如是隽思幽寄于奇石，孕化一二荧篇小品，虽固两峰寸缕，崇崖委以曲抱；叵耐三潭微光，翠潋奉之遥迎。君其琼花之章，真琅之编，得启碧瑶之函以藏。
读明贤之书，饶见此际文人好拟"宜"、"令"抒情叙意，属归小品。"小品"一词，始见著于东晋西域高僧鸠摩罗什译作《小品般若波罗蜜经》。小，即短小；品，指佛经篇章。小品，即短小篇章。迄至晚明方始盛行将小品之名冠之于文学作品，其制虽曰小，其格实高。眉公陈继儒先生乃此中翘楚，短章远韵，且复"宜"数良多，有"月之卌六宜"传世，汩汩然四十六宜，极月之幽韵，犹对"湾月"寄情最深，涉人间风物者达十四宜之多"湾月宜寒潭，宜绝壁，宜高阁，宜平台，宜窗纱，宜帘钩，宜苔阶，宜花砌，宜小酌，宜清淡，宜长啸，宜独往，宜搔首，宜促膝。"
卧子鉴石，或有不知，间有请益，如是每每清言亹亹，飞泉流瀑，悬泻不竭；又似云罅细雨，漏尽未休。此亦二人交往，平添一大乐事。
崇祯初年，钱谦益曾请竹雕圣手老友濮仲谦亲制弓鞋底板，一时传为江左风流佳话。弓鞋是明江南一带缠足女子踏地行走之履，底板为木或骨所制。张岱《陶庵梦忆》云"南京濮仲谦巧夺天工，竹器一帚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竹之盘根错节，经其刮磨，遂得重价。"既成，而傲兀彝鼎罍洗之间。仲谦虽一技之工，知名海内，与缙绅列座分礼，一时高流贵尚之，天下文士皆愿与之交，诗酒酬酢，足羡风雅。钱谦益《有学集·赠濮老仲谦诗》云：
沧海茫茫换劫尘，
灵光无恙见遗民。
少将楮叶供游戏，
晚向莲花结净因。
枝底青山为老友，
窗前翠竹似闲身。
尧年甲子欣相并，
何处桃源许卜邻。
当年河东君柳如是初访钱谦益半野堂，宽衣博袖，戴幞巾、服男装、着弓鞋，微露其纤纤玉足。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中记此事：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板二双。"足证柳河东于日用器玩之事十分考究，非常人可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