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曾少时也曾读过这篇杂论,且非只此一篇。北宋嘉祐年间,老泉携二子苏轼、苏辙到京城开封,晋见翰林学士文章圣手欧阳修,并上呈所写文章二十二篇。文章一经传出,"开封纸贵",士大夫争相传诵,学者竞相效仿。这二十二篇古文,钱曾都曾拜读,多数篇章可默诵。今日听如是讲来,钱很想再读一遍,心中不免暗怨自己先前怎未想到,这架木假山不正与苏门三峰最为关联吗?与《职贡图》何?笨伯!
钱曾还在一架黄花梨书架左右上下找寻苏洵大作时,只见如是纤指一点,早有伶俐书童,小心翼翼取下一函嘉祐八年梓刻成集的宋版《嘉祐集》。"木假山记"正在是集第十四卷。
如是一下翻至这一章,随之朗声诵起:
"木之生,或蘖而殇,或拱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
读至此,不知为何如是的声调似有几分黯然,神色略显伤感。"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啃食之余,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濆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读至此,如是早已潸然泪下。钱曾和旁人见状,不解其故,读一段书,何以感佩至深,泪流满面?书房中只有端坐在紫檀南官帽椅中的钱宗伯尽悉如是此时此刻心态,那是爱妻由木假山的不幸遭遇,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命运,故才失态于众人面前。
柳如是对木假山的悲情感喟,远比苏洵深重沉痛。木假山由树木最终到木假山的漫长演变过程中所蒙受的种种不幸,对柳而言,简直是感同身受。木假山形成演变中的道道恶疐,无一不隐喻着柳如是坎坷生活中的重重遭厄。若以木假山际遇之多灾与柳如是命运之多舛两相比照,即知如是伤心之缘由。
"木之生,或蘖而殇",
柳之幼,即人青楼盛泽院。
"或拱而夭"。
柳及长,被返乡宰相周道登买于勾栏,强纳为妾,故相宠姬中以柳最稚、最明慧,常被老而弥骚的主人抱至膝上,教以诗文之艺,不久遭周府群妾谮攻谋害,几欲惨死于私刑之下。
"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
虽玉女生成,柳亦飘零,流落松江一带,得名士宋辕文爱慕,稍安,又遭云间劣绅,勾结官府,以有伤风化之名,为郡守所驱。此前,柳如是己与情人宋辕文分手,柳遭郡守驱逐之时,宋竟不能给柳三尺之地以安身,卒乃捍格阻障,表面上劝如是"暂避锋芒",实则弃之而不顾。令如是困迫抑郁,如是愤然抽刀断琴,以示绝交。
小人亦必于大节有亏,清兵入关后,宋即变节仕清,更遭柳鄙视。宋竟迁怒于钱谦益,陷之以恶诬。文人无行,有以如此,陈寅恪给予痛斥,击其要害:
"明季南都倾覆,(徽舆)即中式乡试,改事新朝,颇称得志,而河东君则已久归牧翁,东山酬和集之刊布,绛云楼之风流韵事,更流播区字,遐迩俱闻矣。时移事改,事变之多,辕文居燕京,位列新朝之卿贰,牧斋隐琴水,乃故国之遗民,志趣殊途,绝无干涉。然辕文不向惭愧其少时失爱于河东君之由,反痛诋牧斋,以泄旧恨,可鄙可笑,无过于此。"
柳如是仍在吟诵苏老泉的《木假山记》,吴侬软话间,分明听出几分哀木伤情的感慨,"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
柳识诗人卧子陈子龙,诗文唱和,两情相悦,燕尔同居,累遭子龙祖母摒斥,断不准爱孙与名妓结缡。柳欲求侍妾之位,竟不可得。柳陈情感伤痕日深,二人痛苦不堪其受。
木假山"则其最幸者之中……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
崇祯庚辰年冬日,柳如是着男装,浮流乘船到虞山,叩响文坛泰斗钱谦益的府门,"初访半野堂",上呈"柳是公子"名片。钱为晚明大名士,每里都会收到许多求见名片,不胜其烦,匆匆扫了一眼,回绝了。以下柳陈之间发生的故事,乃柳如是命运之转折,亦恍夫木假山之最幸者!值此要关节处的深情描述,女作家赵锐的状写颇为传神:
"然而,当他(钱谦益)第二天又接到一首柳公子派人送来的小诗时,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心急火燎地登上了柳公子客船,满腹狐疑地迈进柳公子的船舱,不出他所料,柳公子原是超凡脱俗的美人!这时,杨爱嫣然一笑,随即拿出诗词和书法请老先生指正,飘逸的才情让老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动心。告别时,钱谦益嘱咐‘以后你就用柳是这个名字吧。我再字你如是,作为今日的证盟"。杨爱欣然应允。就这样,传奇才女柳如是诞生了。"
赵锐语之端绪原自牧斋遗事"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条云:"杨爱闻虞山有钱学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望见其丰采,乃架扁舟来虞。为士人装,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人,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次日作诗遣怦投之,诗内已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语阍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子乎? 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舆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以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是,为今日证盟。柳诺。此钱柳合作之始也。"
然此条所记之诸端,早为陈寅恪先生指为多乖事实,无知之妄作,固极可笑。显讹之处乃柳初访半野堂之前,亦抑"未遇牧斋之前,已以‘我闻居士"与‘柳如是"连称矣"。柳、钱初见时在崇祯十三年冬季,距此一二年前,即崇祯十一年戊寅,陈子龙所刻柳如是诗集"戊寅草"及十二年己卯汪然明所刻"湖上草",皆已署名"柳隐如是",推知柳隐,隐于章台柳之意,自是用于遇牧斋前之名号。
文史大家非独深通宵今之变,雄识卓辩,于其所撰,凿凿可观,诗文染翰,敷华溢彩,故能粲粲于一章一句。抑于口传案稽之逸事传闻,颇善匡正厘清彼流播之谬误,举凡数千年耳熟能详之所谓逸闻佳话,多有易见者,大抵乃史上两名人之初见情形,常遭人作意擘渲,妄置情节,殆不与事实相符合。陈寅恪先生信手拈出一二证据,一举颠覆此世人乐道而难辨真伪之遗,国如柳钱半野堂初见,由此追溯至柳陈之初见,无不类似。仅此一斑,已然窥见大师通人学识之渊深,直深不可测矣。
凡此遗事,不妨作逸事观。唐以降,文人逸事之撰传,其取法不以证史为要宗,向来轻考据,重情趣,倘有乖史之舛谬,殆非实录,何足置辩。唯揽顾一哂之余,予补史证事,稍具梅益,正此类逸事,可观之处。之所以不揣赘录之嫌,详记此条,重其意在于。这一次会面对柳如是和钱谦益都影响深远,因为柳如是不久就公开表示:"天下只有虞山钱学士才称得上有才,我非才如学士不嫁。"而钱谦益闻言亦曰:"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
钱谦益急筑我闻室,待娶如是。我闻室是钱牧斋于半野堂后以十天时间赶筑而成的便屋,取《金刚经》中"如是我闻"之意。
纽琇《觚剩》载:"庚辰冬月,柳始遇宗伯,为筑我闻室,十日落成。"
牧斋《初学集》中且有《寒夕文宴再迭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诗,旦旦写明我闻室建成时日。从其"绿窗还似木兰舟"一句中测知我闻室格局不大。
牧斋亦有"小小房栊满院香"一句为证。
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说"以意揣之,我闻室之结构必不甚宽敞,殆所谓屋小如舟耶?"以陈寅恪之警炼,当是从牧斋"绿窗还似木兰舟"一句窥知此情。
"于是崇祯十四年初夏,钱谦益亲驾芙蓉舫迎娶‘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响遏行云的萧鼓惊动了虞山的飞禽,浓郁芳香的兰麝熏醒了负暄的家犬。面对过于张扬的婚仪,正统绅士们愤怒不已,不少人以向彩船投掷石块发泄心中的鄙夷。""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案:沈虬《河东君传》)
他们不明白,才高八斗如钱谦益,何以被一个青楼女子迷住了魂魄?他们当然想象不到,就在一块块瓦砾砸得船舱"砰砰"作响的时候,返老还童的钱谦益正伏在案头一脸幸福地为柳如是写着情诗。燕尔之夕,钱谦益戏柳如是曰:"我甚爱卿发黑而肤白也。"柳如是戏钱曰:“我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那一年柳如是二十四岁,钱谦益长她三十六岁。
两夫妇年龄悬殊之大,情爱之浪漫浓郁,都超乎常人。值此春宵一刻,柳如是二十四岁之前遭受的所有屈辱,也都烟消云散!纵使是宋辕文、张溥、陈子龙等云间高经意不经意间带给如是的痛苦难堪又与其何伤?!天地之间,只有一个钱牧斋知她疼她珍惜她已然足够了!"荒寒一点香,足以酬天地!"人们笃信,至理至性,存乎于世,待时而显,必然焕发绚丽之光芒,在其"理似不偶然间",物也亦然!
钱牧斋见柳夫人因木假山而追思往事以致心下不悦,便故意插科打诨为之排遣郁闷,"木头一根,令人如是悲伤,不妨弃之同外,尚可为薪材"。夫人知牧斋是玩笑话语,眉尖一耸,嗔怒道:"看哪个敢弃!"
只见牧斋取笔搦管在淳化阁斗方纸笺上,写下了"木犹龙"三字。淳化阁纸,厚如铜钱,古色古香,丹青染翰,大家巨擘,偶一用之,落笔既见古意,不让南唐澄心堂纸。
如是一时不解"木犹龙"为何意,牧斋撂下湖笔,指点着墨迹渖漓的“木犹龙”三字,述及一段木山逸闻"倘将木假山比之木犹龙,真可谓小巫见大巫。木犹龙者,犹如龙形,体肥痴重,达千余斤,昔为我朝开国勋臣开平王常遇春自辽东得之。木龙出于辽海,邈不知经多少年,为风雨波涛漱击冲涤,其形如巨浪跳蹴,似可直逼云头,通体波纹横生。
“遇春喜极,不远千里,车辇至京。后王府毁于火,人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未伤及木龙,众皆惊奇,呼为龙"。后又不知缘于何故,木龙鬻于集市,陶庵张岱尊人张大涤竟以十七只犀角觥易得,进奉鲁献王,乃因误书龙,犯下大讳,鲁献王坚辞不敢受,遂留于长史署中。大涤辞世,陶庵运回家,传为世宝。崇祯十年,陶庵延请丁丑诗社诸名公,锡之以名,锲其异趣。周墨农字以‘木犹龙’倪鸿宝字以‘木寓龙",祁世培字以‘海槎",王士美字以‘槎浪",张毅儒字以‘陆槎"。揽顾诸公品题,当以‘木犹龙"最为切意。张岱则于龙脑尺木之处,勒铭志之曰:‘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波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龙张子,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如是的纷然心绪,此刻完全被牧斋道出的这段木龙掌故梳理平和,由是感叹:
"木龙可谓遇矣!明初为遇春所获,仅十余年前又归陶庵,之于常则为时玩;之于张则为古董。物之今古传承之序,有由然也。"
钱牧斋向来对夫人点评赏析诗词文赋、月旦品目古今人物裁量适当,十分服膺,常常拊掌称善。适才问听夫人一番"木犹龙"论,牧斋久未作声,心底暗暗生出对人生无常、晚境堪忧的惆怅,此乃钱牧斋不期然间以"木犹龙"来比附自己一生之行藏高下,不免感慨良深。有两句特别想说的话,好几次已到嘴边,却始终没有讲出来,只怕惹得夫人又为之伤感。牧斋凝语,正是东晋桓温哀木之辞:"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在牧斋翁的尽心抚慰下,如是清丽的面容很快恢复了往日的静谧怡然之色。钱曾几人也告辞散去。夫人天生不是一个软弱伤感的小女人,她情真意切而志愈弥坚。如是以为奇石独立不移,千古不变的坚固,正象征着世间永恒的真情挚意。而木假山空所依傍,虽历重重险恶,依然岌立于世,凛乎不可犯之势,似可更见如是生禀异质、爽飒英流的精神气象!即使在国破当头,多尔衮的铁蹄喋血江南的日子里,柳、钱隐居红豆山庄,每当日在黄昏,柳夫人都会亲手燃亮花厅四周的明角灯,聚集晚明的精英奇士,密谋抗清复明的大业,来者中有赫赫声名的顾炎武、黄宗羲、归庄、瞿式耜……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江山易色的危难中,却在策划恢复前明统治的战事,试图与虎狼之师的清兵做一番不自量力的搏杀,明知不可为而极力为之!范曾先生十一世祖范凤翼,《清诗纪事》称其为“东林眉目”者,固一代谔谔不阿之士。其《柬钱牧斋先生》一诗中有云:“龙从火出丹才就,剑为理光气必伸。仅以生还酬一世,犹将谠论答严宸。"亦国运蹇促之际,士人相互激励之词也。”他们明明知道,一个腐朽的残暴的明王朝早已烂得无可挽回了,清兵的入侵,仅仅是以一个朝气蓬勃的、杀人如麻的专制去取代一个病入膏肓、无力反抗的专制罢了。"柳如是亦非雪夜弹剑,一时怒奋,而是不惜投入全部的心智和财力,她将妆奁内的首饰,一件不留地捐给了姚志卓的神武军,以充军费。顺治四年,柳如是拖着病弱的身躯,乘舟渡海到舟山海岛慰问反清义士黄毓祺的起义军……
钱谦益钦服夫人的民族气节,援笔赋诗记赞此番壮举:
北斗垣墙暗赤辉,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铒装罗汉,减损齑盐饷次飞。娘子绣旗营垒倒,将军铁槊鼓音违。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脊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