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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穴地攻城 (1)

在温泉洗净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人也觉得神清气爽。天将黄昏,周诺派来的马车已停在来仪馆门外。坐了车来到周诺的都督府,里面已是灯火通明。我和曹闻道、钱文义跳下马车,一个传话的高声道:“前锋营统制楚将军,前锋营骁骑曹将军、钱将军到。”这人声音虽响,却很清亮,一点也没有声嘶力竭之感。

里面已经坐了不少西府军中的中高级将领,我一走进去,周诺率先站了起来,像接到命令一样,其余人全都齐刷刷地站起,周诺道:“楚将军,请这边坐。”

他给我留的是上座。我向他行了一礼道:“周都督,您太客气了。”

周诺笑道:“楚将军是钦使,又率军来援,我西府军感恩不尽。来,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天水省的酒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由于天水省土地相当肥沃,粮草出产甚多,到现在仍可以酿不少酒。只是和高鹫城出产的木谷子酒相比,天水省的酒因为是粮食酿的,要浓厚许多,我喝了一杯便觉得身上发热。这时周诺拍了拍手道:“有酒无乐,不成欢宴,来人,让乐舞队上来。”

我只道周诺叫上来的也是一批女乐,谁知门开处,进来的却是一些身着铜甲,手持枪盾的士兵。这些士兵个个都长得一般高矮,身上的铜甲也磨得金光耀眼,看上去并不是实用的甲胄,唯一不同的是盔缨分黑白二色。正在诧异,周诺对我道:“楚将军,天水省地处偏远,我辈又是行伍中人,不敢纵情声色,这舞队乃是从军中操练之法变出,以示欢宴犹不忘练兵之意,楚将军见笑了。”

一边的乐队用的已不是丝竹了,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击了三通鼓,那些铜甲士兵应节起舞,互相击刺。他们的手法相当熟练,虽然并不实用,但看着明晃晃的刀枪你来我往,看得人也有些心惊。这等舞蹈带着杀伐之气,与帝都流行的那等女乐淫靡之舞完全不同,我略微有些酒意,也不由被这等金戈铁马的气势一振,放下酒杯看着。

他们人数不多,步法则随着鼓点变幻,虽然只有二十来人,酒席当中这块空地也不大,但这舞队交错穿插,变换队形,夷犹如意,隐隐地似与兵法偶合。如果不是他们的动作太过整齐划一,几乎可用在战阵上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周诺,却见周诺捋着短髯,脸上极是得意。

陶守拙凑过来小声道:“楚将军,这是八阵舞,乃是周都督与幕府中诸参谋变化古法而来的。”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只是顺口一说,但语气却有些奇怪。我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坐正在自己位子上了,但是我心头却仍是大不平静。周诺如果仅仅是为了编一个舞蹈,他会花这么大力气去与诸参谋变化古法吗?陶守拙话中的言外之意,那是说这八阵舞除去了舞蹈的动作,其实是可以用在战阵上吧。周诺厉兵秣马,枕戈待旦,连乐舞也改成军列,也许,真和陶守拙密报的一样,有了不臣之心。只是这种阵势实在有些太过花哨,恐怕不会很实用。

我看了看另一边的周诺,周诺仍是带着得意的神情。这支乐舞队训练得已经极为纯熟了,他们刀来枪往,挥盾阻隔,脚下又忽进忽退,动作虽快,身形却全无滞涩,连衣服都不碰一碰。周诺见我看向他,得意地道:“楚将军,你看这八阵舞如何?这八阵随时可以变换,一年前我在符敦城一幢古屋的壁画上见到,经过斟酌,编成了这个八阵图。”

我笑了笑道:“不知这八阵图是否可用到实战?”

我说这话已带有试探之意,周诺并没发现我的用意,他将酒杯往案上一搁,笑道:“楚将军果然神目如电,我变化八阵图,本意正是要用到战阵上,编成乐舞实是为了让人看得清楚些,楚将军你看。”

他拍了拍手,那舞队一下按盔缨分成了黑白两组,黑组围成一个圆阵,白组则排成了军中惯用的冲锋阵模样,随着大鼓一击,那围成冲锋阵模样的白组像一柄尖刀般冲了过去,直插入圆阵中。这圆阵约略有些像常用的方圆阵,但是灵活性却不可同日而语,冲锋阵一进来,圆阵中突然疾分疾合,每冲进一个白缨武士,圆阵便像磨盘一样转动,两队虽然人数相同,但是圆阵隐隐却有包罗万象,无穷无尽的气象,白缨武士的阵形登时被绞得七零八落,一个个被推出阵形。随着圆阵的绞动,还在慢慢向前,只不过短短一瞬,白缨武士像是被圆阵吞没过一次一样。

我吃一惊,边上曹闻道却已“咦”了一声,一下站了起来,周诺笑道:“楚将军,你以为如何?”

我已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这八阵图竟然神奇至斯,实在是没想到。用于实战,自然不会像这舞队那样指挥如意,但只要有一万人保持阵形,要挡住一万个蛇人也不在话下,以前军中所用阵法,其实都相当简单,特别是冲锋时,阵形马上会乱,阵法更多是用在驻营上。以前在南征军中,我曾与金千石、吴万龄在龙鳞军中训练过坚壁阵,但坚壁阵防御虽强,却不利进攻,而且训练极为困难,我们日夜操练,坚壁阵仍未能发挥应有的作用。有时想想,坚壁阵实在有些得不偿失,要真练成了坚壁阵所要求的那等本领,不用阵法也足以自保了。而这八阵图虽然变化繁复,但只是变化队形,并不要求单兵之间默契无间,比练坚壁阵已是容易多了,这已与过去的阵法完全不一样,可说是一种完全新颖的阵势了。

怪不得周诺要有不臣之心,天水省道路崎岖,易守难攻,他们又有了这种神奇的阵法,如此又值蛇人大举进攻,独立后帝国根本派不出军队来平叛。即使派出来了,起码也得十万以上的人才可以与西府军一战,在如今形势下,这根本不可能。

周诺又道:“楚将军,你若对这八阵图感兴趣,宴后我让人送上一本副册,楚将军帮我看看阵中有何可以改进的地方。”

我大为感动,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真的吗?楚休红多谢都督。”我对陶守拙的印象原本不好,周诺豪迈爽朗,又文武俱备,却让我大为心折,他竟然要把八阵图传给我,那多半并无不臣之心了,此时我已有七八成不信陶守拙的话。

周诺笑道:“大敌当前,自当上下齐心,共赴国难。这八阵图虽未完备,但上次蛇人攻来,已然建功,还望能在楚将军手下发扬光大,一放异彩。”

我吃了一惊,道:“周都督,你是说……你是说先前曾与蛇人野战?”

周诺道:“不错。那一路蛇人大概有两千余,我将谷宁与夜摩天两路军布在城外的摩天峪,以两个八阵图夹击,那些妖兽抵挡不住两位将军的猛攻,丢盔卸甲逃窜,哈哈。”

他说到谷宁和夜摩天时,两人一下站起,向周诺行了一礼道:“那是都督指挥有方,末将岂敢冒功。”

是两千蛇人啊,而且也占了地形之利。不知为什么,我倒是松了口气。可他们能以两万对两千取得大胜,自己损失不大,这也是极为了不起的事了,帝国军能有这样战绩的,只有先前毕炜反攻北宁城时才能相比。而北宁城进行的仍是守城战,真正野战而能取胜的,周诺还是第一次。

也许,也正因为周诺此战取胜,所以使得他野心空前膨胀,以为帝国军是不堪一击,才有自立为王的意思。可是他对我却相当诚恳,连自己苦心编成的八阵图也要传给我,又不像是对帝国心怀异心的样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酒宴结束后,周诺送我到了大门口。虽然我也注意让自己不要贪杯,然而头还是有些晕乎乎的。回到来仪馆,我只觉头昏眼花,只想倒头就睡,却摸到怀里的那本《八阵图谱》,我取出来就着烛火想看一看,但是眼前看出来的字都一个个不成样子。

真的喝醉了。我苦笑着,把书放进怀里。以前我怀里总放着《胜兵策》和《道德心经》,那两本都是羊皮书,这本《八阵图谱》却是用夜摩大武说起过的茧纸抄的,比那两本要薄好多,放在怀里仍不觉得多。我拉了拉门边的唤人铃,叫人弄点冷水来,我想洗把脸清醒一下。

正坐在桌前发呆,门上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我只道是送冷水的来了,道:“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却并不是来仪馆的下人,居然是钱文义。他喝酒不多,没像我一样被灌了许多,仍是很清醒。我见是他,吃了一惊道:“钱兄,你怎么来了?”心里却有点不安。

钱文义走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本来没脸见你,但有件事我不得不说。”

我舒了口气。本来我还担心他是铤而走险,要来找我的晦气。我道:“什么事?你说吧。”

“周都督将我们安排在此处,全军弟兄却到了军营,这是何意?”

我道:“这来仪馆没那么多空房啊。”

钱文义摇了摇头道:“以前你带前锋营时,身先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因此能得全军弟兄死力。如今我们养尊处优,全军弟兄住在军营中,纵然他们不多想,也要与我们隔了一层。兵法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军心如一,方能百战百胜。楚将军,这话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的话像当头一盆冷水,我的酒意也一下清醒了。我的确也没想到这些,本来觉得前锋营多半不会多想,但他说的也是在理。我点了点头道:“正是。明天我就向周诺告谢,我们还是住到军营里去。”

钱文义脸上一下露出喜色,向我又行了个大礼道:“楚将军,当年我们分属同属,如今你是我上司,本来我不该这般无礼。但楚将军,古人有云,富贵最能磨人意志,实在不能……”

他下面没说,但我也知道他说的多半不该被安逸消磨意志之类的话。我道:“钱兄,你说得极是,多谢逆耳相劝。”

以前名诗人闵维丘有一首在军中传颂一时的诗,结尾是“封侯将军事,战士半死生。头颅轻一掷,空有国殇名”四句。因为这首诗,当时武侯大发雷霆,说他挑拨军心,差点要把他斩了,亏得文侯说情,才算不追究,后来江妃把他流放关外,这首诗也未必不是贾祸之由。这四句诗我在当兵卒时很有同感,一场大战,战士出生入死,但是战后,加官晋爵的全是各级将领,虽然也有士卒提升为军官的,可更多的士兵死在沙场上,连名字也留不下来。可是现在我自己当了将军,却似乎已把这些话都忘了。我不禁一阵羞愧。

钱文义大概也觉得不好说得太过分,道:“那我歇息了,明天我们都回去。不知曹将军的意思……”

我打断他道:“曹闻道我会跟他说的。”曹闻道虽然很乐于住在这儿,但我想跟他说明这个道理,他一定也会听。

钱文义道:“那就好,楚将军恕我无礼打搅。”他又行了一礼,突然像想起什么,小声道:“楚将军,我们真的是要来增援西府军吗?”

前锋营出发,这次名义上是下诏升西府军将领之职,再就是增援。我心里动了一下,道:“是啊,怎么了?”

“我们不到一千人,与五万人的西府军比起来,力量微不足道。我有些奇怪,当北宁城危机未除时,文侯大人怎么会轻重不分的。”

我心头一凛,也不好多说,道:“大人自有道理。你去歇息吧,明天早点出门。”

这时送冷水来的下人也进来了,我让他把铜盆放在桌上,关上门,把脸探进水里。天有些冷了,这水都有点刺骨的寒意,但也让我余酲尽消。的确,钱文义也看得出这次我们的目的有点不明不白,以周诺这样一个大都督会看不出来?而文侯难道也想不出当中的不合情理吗?

我把头探出水盆,擦干了脸。突然,像脑中划过一道闪电,我一下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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