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遇见便算了?”晏拂枝听得挺无语的,看来这封信应该不怎么重要吧。毕竟如果是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怎么也是务必交到她手上,而不是随便的算了。
“娘有没有说关于什么的?拿给我看看吧。”
随安欲言又止起身一边去翻出那封信来,一边幽幽地带着说不出来的诡异回答她:“这封信上……写的是……还是你自己看吧。”
晏拂枝看着随安把书案上压在最下面的那本《心静经》拿出来,然后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信封递过来。
“这么神秘?”晏拂枝本来是带着打趣的意味,说起来她心里对随安还是比较亲近,所以态度也比较好。只是在看见随安一脸的严肃和紧张时,她声音一哑,竟不能说更多。
娘亲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话?
她缓缓打开这个信封,封口处并没有封蜡,看上去似乎很随意。里面那张信纸被展开,娟秀中带着一些潇洒的字体呈现在她面前。
那样熟悉,自心底而升腾起来的怀念。
“……!”
晏拂枝手一抖,竟拿不住那张薄薄的信纸,好似有千斤重。那张纸飘落到地上的时候,她的脸也瞬间失了血色,比纸还要苍白,双眼沉寂为浅灰色无神的瞳孔,酝酿着暴风雨前最惨烈的宁静。
她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很冷。
比这十六年来哪一天都冷,甚至比西凉国灭,爹娘死去的那一天还要寒冷。
那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你姓文,但你又不能姓文,你必须姓西凉。”
文——是前朝大楚的国姓。
她想不出除了楚帝文定和娘亲有瓜葛,还有哪个姓文的配接触娘亲。
可是,楚帝文定是她最恨的仇人,是爹临死前嘱咐她一定要千刀万剐的人!
因为,当年在虞国淮王宫中侮辱了娘亲整整五年的那个男人,正是楚帝文定!
“什么意思?”
晏拂枝问得很艰难,胸口起伏不定压抑着强烈的痛苦。
见随安垂眼不答,她表情更加阴冷,一步步走到随安身前,周遭带着冰寒的气息,咬牙切齿咄咄逼人:“回答我,这是什么意思?!”
声音压到极点的诘问。
“……你应该叫文素的——你是夫人和楚帝文定的女儿。”
“你是大楚的公主,而不是西凉的蓁姬。”
“夫人也是怕你知道了会承受不住,恰逢当时虞国攻打西凉时有楚军相助……”
随安一句接一句的真相压得她喘不过气,晏拂枝眼眶似乎要溢出血来。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蹲下去一把抓起那张信纸递到随安的面前,打断她的叙述近乎疯狂地问:“爹……西凉迁,西凉迁知道这件事吗?西凉迁他知道吗?!”
随安不明白晏拂枝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样在意,但她斟酌思考了一瞬,倒确实拿不定西凉迁知不知道。为保险起见她回答:“应该不知道。”
晏拂枝默了一默,眼前似乎又浮现出西凉迁临死前拉着她的手时,那个诡异的阴笑。
“不,他知道——他一定知道。”
晏拂枝终于绝望了,一把扯碎了信纸轰然跌坐在地上,而她的心脏却犹如跌进了万丈深渊。
西凉迁一定知道。
这就是他用生命换来的最狠毒的报复。
这一场天下争夺,他想要上演的戏码是亲生女儿认贼作父,为了复辟他的国,父女相残,不死不休。
真精彩。
如果不是后周炎武帝在四年前攻入大楚,逼得文定自尽,那么现在的局势一定更精彩。若楚帝文定没死,说不准当虞国淮王将她们献给大楚时,她还会为了接近文定而邀宠逢迎。
想想都觉得黑暗,父女乱伦。
晏拂枝呆呆地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毫无生气。
或许她在想她一生想要得到一丝父爱,可是西凉迁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临终前终于给予她唯一的一句话,却不过是想要报复她的阴谋算计。
又或许她在想文定这个被她恨入骨髓的男人竟然会是她的父亲,命运真是爱开玩笑。无论从何种角度她都不能接受,即便这是事实,可是他那样侮辱过娘亲,还是不可原谅。
又或者她什么也没有想。
只是觉得支撑她这样坚持下去的目标突然间变成了一场笑话。
她所有的信仰,所有的努力,在一瞬间满目疮痍,轰然倒塌。
空城废墟。
随安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等着。因为随安知道这件事得她自己想明白,别人怎么劝是没有用的——不过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委实有些太大了。
晏拂枝沉默了许久,然后以极慢的速度转了转眼珠,觑了一眼打坐的随安,心中冷笑连连。
你还在等什么?
你在等我这支离破碎的心脏重新愈合还是在等什么从灰烬里面爬出来破茧成蝶?
你能想象无论你多么谨慎三思,无论你多么坚韧强大,无论你多么忍辱负重,但是你走的每一步还是错的。
怎么说怎么做怎么错。
这就是让晏拂枝彻底崩溃的地方,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很久以后,过了大约有十天了吧。
随安站在禅房门口,看着决然而去的晏拂枝,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要去哪里?你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很复杂,夫人她是被逼的,你别怪她,不然你先听我把他们的故事讲……”
晏拂枝脸色冷如寒冬,没有一丝表情。
她只顾下山,没有等随安把话说完,头也不回地吐出一句话,飘散在晨风中,划过随安的灰衣。
她说:“我死了,要去埋葬自己。”
随安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当年曾得寒山寺已经圆寂的方丈指点修道,就是因为看中了她沉稳的心性。
可是在这一刻她再也没办法保持镇定,因为她听到晏拂枝的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她们都太高估晏拂枝的承受能力了,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晏拂枝她内心的意志已经被摧毁了,渣也不剩。
没有什么可以从灰烬里面爬出来了。
彻底消亡。
第一百一十四章天下我无双(七)
那一日日光晴好,山明水秀,风景如画。
晏拂枝已经到了京城天都的城门外,她抬头看着这座气势巍峨的城池就如同一头蛰伏的野兽,带着喘不过气的窒息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危险。
必须逃离这里。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必要再待在北斗燕了,但她仍然回来不过是想要和姐姐告别,顺便告诉炎武帝她不干了,走得更光明正大一点。
她黑暗了那么久,终于想要活得光明一些。
她记得雾灵山下修竹成林,梨枝繁茂,有一位白衣公子在那里等她。
“……呼。”
晏拂枝呼出一口气,整理好心情进了城门。
……
戌时一刻,上书房。
一名公公推开门躬身上禀:“万岁,晏姑娘求见。”
“她回来了么?这么快……”炎武帝从奏折堆中抬起头来,冷酷严肃的脸上有了一点柔和的意味。抬手揉了揉发痛的眉心,说道:“传。”
“是。”
那名公公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晏拂枝便进来了,门口的宫人识趣地关上房门。
今夜晏拂枝罕见穿了水蓝色的宫装,眉目比往日来得更加惊艳,目光冷冽,天下无双。
“看来任务很简单,完成得这样顺利。”炎武帝打量着她,坐在软座上没有起身,但却将手中的折子合上。
晏拂枝停在殿前正中央,并不想与他多说什么,直接表达她的意思,她已经太累了,不想过多纠缠。
“我渴望光明。”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又答非所问,炎武帝不禁顿了一顿。而后表情刹那冻结,危险且带着一抹愤怒,冷冷地说:“哪里来的这种想法?朕告诉你,你的路只有两条,一条黑暗,一条苍白。没有光明,只有毁灭!”
她沉默了一会儿,毁灭?
也好。
晏拂枝的声音透着一股清冷,那是一种看破迷津的大彻大悟。
“万岁。”
“嗯?”
“您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人看。对于万岁来说,我晏拂枝只不过是一个延续皇朝气运的工具,只不是一个无聊时供您消遣的玩偶。但是您得知道,其实我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别人忍受不了的我也忍受不了,我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感情——我也会感觉到痛。这些是谁都控制不了的,我不能,万岁也不能。
毁灭?
到了现在我情愿被毁灭。”
她决绝的这段话让炎武帝愣了愣,表情变幻莫测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窗外的月光透进来洒在了他的脸上,晏拂枝依稀觉得他的脸色有些泛白。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炎武帝终于开口了,声音比之前低沉得多。
“你想要朕怎么做?”
晏拂枝眼神透过窗遥望远方连绵的青山,微微地笑着:“放我自由吧,我真的累了。我喜欢像世外一样清雅秀丽的地方,屋舍两三间,旁边有修竹成林,梨花繁茂……那就是我渴望的光明。”
炎武帝终于起身一步一步走下来逼近晏拂枝,眼神看着她时冰冷锋利又带着隐忍:“这些朕以后都会给你,这是朕最后可以容忍你的。”
最后的容忍?
我不需要。
晏拂枝一心求死,要么离开,要么就死在这儿,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不——我知道这些万岁永远给不了我。有皇权的地方,就没有世外。”
他的手骤然紧握,表情越发冰冷,连最后的隐忍和怜惜都消失了。炎武帝冷笑一声,说道:“那他就给得了你吗?你别忘了,他的能力已经废了,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致他于死地。”
“我相信他。”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大山压在他的胸膛,没有人对他说过相信他。
这是信任,而不是畏惧。
这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一种东西,赵焕他却可以得到吗?
“为什么?”
晏拂枝想了想,笑得越发明艳动人,连月光都苍白朦胧起来:“因为他把我当做一个人来对待,一个对他最重要的人。”
说完她又用手指着炎武帝的胸膛,在靠近他心脏的地方,冷笑道:“万岁能吗?万岁不能,因为在这里,对万岁最重要的永远只是江山。”
她这近乎挑衅的动作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是炎武帝的表情却渐渐冷静下来,轻描淡写地拂开她的手指,看着她的双瞳越发深邃:“拿江山来比,你的野心太大了。”
晏拂枝也不计较,只是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微微向两边展开说道:“万岁您看,我现在没有野心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不想复国,不想报仇——我只想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您成全我,您成全我!”
说到后来她已经歇斯底里地大吼了,门外守着的宫人太监们都能听到她最后吼的那句话——您成全我。
“晏姑娘这是想干什么?”刚才通传的那名公公忍不住古怪地嘀咕了一句。
殿内炎武帝低下头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成全”这两个字,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好,朕成全你。”
晏拂枝后背没来由一冷,觉得炎武帝的表情实在古怪,一点不像是要成全她的样子,但他又这样说了,她也不想多问。
“民女晏拂枝叩谢万岁隆恩!”
晏拂枝及时跪下去对炎武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在她磕头的一瞬间,她感觉到炎武帝的身体猛然僵硬起来。
许久没有动静,也没有声音传来,她不由抬头向上看去。
只看到炎武帝双眼黑暗无边,带着强势的占有盯得她头皮发麻。晏拂枝身体一颤,似乎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点不带犹豫爬起来就往殿门冲去,炎武帝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水袖,然后猛地一用力,水袖被撕裂。
晏拂枝也因为收势不及瞬间摔下去,那碎成几块的水袖悠悠扬扬地飘落在大殿之上,一柄折扇也掉落下来,清晰的声音让恐惧无声蔓延。
“朕说的成全,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成全。”炎武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
晏拂枝下意识伸手去拿左手袖中的折扇,然而她的手一顿,忽然看到,一丈开外的地上正躺着她要拿的那柄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