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蒲齐还总能想起五岁那年的夏天。
午觉醒来以后,昏昏沉沉,满身是汗,破旧的一只三叶风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移走了。她爬起来,抹一把额头的汗,趿着爸爸的超大号拖鞋,“哗啦哗啦”地从沈临河家门前经过,甩掉跑进脚底的石子,拖拖拉拉走到河边。她一步一步地从青石板的台阶上踏过,直到温温的河水漫至脚底心。她咂咂嘴,好像有一点不满足,便将脚往下试探了两下,触到石板时露出得意的笑容,又小心翼翼地踏了下去。就这样连下了两个台阶,方才觉得过瘾,底下的水自是比上头的要凉快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妈妈喊她的名字,想起妈妈叮嘱过别下河洗脚,便赶忙要走。石板常年浸水,早已是长满青苔,即便有人踏过,也是滑腻不堪,周蒲齐一个急转身,脚底一滑,扑通一声落了水里。
“救命!”周蒲齐当时只来得及喊了这么一句,喉咙就被河水给堵了。
后来……周蒲齐不太记得清了,她只模模糊糊知道,是沈临河的爸爸把自己捞上来的,而微薄的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沈临河站在岸边,面色惨白,脸上写满了惊惧和担忧。
周蒲齐想到这里,便又笑了。当贝斯男孩搂着她的腰,走向沈临河的时候,她清清楚楚看到了他脸上的惨白,一如五岁那年。她想,他一定是被她吓到了。
秦薰伸手拉过周蒲齐来:“你倒是独领风骚啊,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着你。”她指指周围那些若有似无飘过来的目光。
高相凭清清嗓子,怪声怪气道:“果真人不可貌相。”
周蒲齐只不理,淡淡问贝斯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贝斯男孩耸耸眉毛:“你真的想知道?”
周蒲齐摇头:“无所谓。”
贝斯男孩笑着过来揽她腰,轻佻地问:“等我结束?”
周蒲齐轻笑:“自然。”
贝斯男孩抿了一抹坏笑,转身重新回去舞台。
这时,周蒲齐才感觉氛围僵了起来。她有些手足无措,虽然身边的人一直没说话。
她不敢去看沈临河的脸。
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任由金属乐重新响起,蹂躏着她的耳朵。
秦薰也不说话,高相凭只冷冷地哼了一声。总之,大家心怀鬼胎,好像在进行一个集体默哀。
终于还是秦薰打破了沉默:“你们怎么会来这儿?”她眼睛看着舞台。
高相凭笑了:“你不会自恋地认为是跟踪吧?”
秦薰脸略略一僵,飘过去一个不屑的眼神:“即便真的是跟踪,你以为我会在乎么?”
高相凭突然站起来,拽起秦薰的胳膊,说:“跟我出去。”
秦薰这回却配合得很,没有挣扎,她只轻轻一笑:“走就是了,让我离开这里并不需要什么动手动脚。”说着,轻轻挑开高相凭的胳膊。
她走过来抱了抱周蒲齐,轻轻说了句:“你很不对劲,但我自身难保,保重。”末了,她竟真的挎上包包一步一扭地走了。
音乐声很聒噪,可是周蒲齐却觉得好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她突然很想伏下身子,趴在那人的肩头好好哭一场,把这几年来的委屈都哭诉给他听。可是,不行。她有那么多的骄傲不允许她这么做。况且,那人对于自己,只有友情而已。他能够坐在这里,完全只是因为友情而已。
周蒲齐想通了这一切,这才回转了头,却讶异地发现,沈临河仍旧惨白着一张脸,正拿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周蒲齐不禁倒吸一口气,沈临河却无声地笑了。
“周蒲齐,我们今儿是头一回见面吧?”沈临河的眼睛带着一丝轻蔑,“我倒真是不知道,你还有这等能耐。”
周蒲齐的理智瞬间回来了,她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也看到了,我并不适合做你的朋友。”
沈临河眼中神色一黯,他更加冷嘲热讽起来:“想想也就该知道啊,大学能给人生孩子的人,究竟是不一样的。周蒲齐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啊?都不会痛吗?”
周蒲齐冷着脸,不说话。
“我倒是心痛啊……”说着,沈临河自嘲地呵呵一笑,“我一到美国就给你打电话,电话接不通。发邮件写信寄明信片,什么法子都想过了,结果就是没音讯。休假回来,我四处找你,你好像……刻意在躲着我,明明我都找到你的单位去了,偏偏跟我说没这号人。哈哈,也怪我,跟人描述的时候,还是你以前的样子,竟没想到……”说着,他悠悠地望过来,像是隔了中间这几年悠远而又漫长的时光,望过来。
周蒲齐突然就觉得累了,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想保持沉默,她决计让这几年的委屈与泪水都封存在自己的记忆里,永不向任何人倾吐。
她站起身来就要走。
沈临河也迅速站起,一把拉住她:“又想去哪里?”
周蒲齐冷冷地反问:“你猜不到?”说着,她看了下舞台,“演出已经结束了。”
沈临河像是被烫到,拉住她的手缩了一下,却在下一秒更加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肘。
周蒲齐回转身,看了眼拉住自己的青筋突起的手,继而静静地对视上沈临河早已通红的双眼。
她问:“失去我这个朋友,对你而言,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沈临河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是啊,周蒲齐是他的朋友,他从小到大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不管他做什么决定都会选择站在他这一边的朋友,即便他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也绝对会包容他的朋友。她重要吗?当然!答案是十分明了的。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总好像头脑里有一根思绪未被整理清楚,尚且是揉做一团模糊不明状。
他来不及抓住这一根思绪从头理清。
他回答道:“当然重要。”
周蒲齐伸手将他的手拿开,继而又问:“你说,如果我和瞿浅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时光好像一面镜子,光滑洁净,能够清晰地照到过去。
“沈临河,老子今天又输球了,你得赔老子一顿晚饭。”
“女孩子家家,别总老子老子的。”沈临河睨了一眼满头是汗的周蒲齐。
周蒲齐满不在乎地撸了袖子,将手送向水龙头,继而将头也整个地探过去。水哗地一下扎满头皮,周蒲齐略觉不爽快,压抑着的声音从龙头下面传出来:“这水还真TM热烘烘的,一点不凉快!”
沈临河大掌狠狠揍过来,正中她的臀部:“又拿冷水冲头,小心回头又头疼。”说着,揪起周蒲齐那湿漉漉的脑袋,拎到太阳底下去晾着。
周蒲齐头发短,哧溜一下就从沈临河手里逃脱出来了,她眼尖抢过沈临河手里的衬衣,迅速地搭到自己头上,胡了两下,又一把塞还给他。
沈临河拿手掌狠狠推了她脑袋一把,然后将衬衣往肩上一搭,满不在乎地问:“那你想吃什么?”
周蒲齐瞬间亮眼放光。她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暴露在空气里根根分明,黑得发亮。
“想吃……”
“啊……”还未等周蒲齐说完,沈临河突然一脸遗憾道,“今天不行,瞿浅说她们系晚上有活动,邀请了我去,所以改天我再请你吧。”
周蒲齐眼睛里的光瞬间消失了,心头上盖满了失望,却还是努力扯了个毫不在意的笑:“好吧好吧。作为兄弟,我势必要支持你的爱情。可说好了,下回得请我顿大餐!”
沈临河原还有些抱歉,这回倒是释然地笑了:“那是当然的。”
周蒲齐见他这么快地原谅了自己,心里又不开心起来,继而又用打趣的口吻问道:“诶沈临河,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能不能问个恶俗的问题?”
“什么?”沈临河诧异。
周蒲齐看着眼前这个高个儿的大男孩,痞痞地问道:“我想问啊……如果,我说如果啊……如果我跟瞿浅两个人同时掉到河里,你先救哪一个啊?”
沈临河惊讶,继而皱眉:“你不是连游泳池都不敢进么,怎么会有这种可能性?”
周蒲齐夸张地大笑:“哈哈哈……也是哈,我真太无聊了,怎么问那种小女生的问题……诶!太没意思了!你丫快滚去见心上人吧!”说着,便狠狠踹了对方一脚。
时光是面神奇的镜子,照见往事的同时,也照见了自己。有时候有些人变了,有些地方没了,有些事情的本质改了,但是当初的问题却还在。
沈临河万万没有料到周蒲齐竟会有此一问,倒真的愣在了那里。
“不知道。”他说。
他是真的不知道,经过这么些年,大家已然生疏。就好比削了皮的苹果,没几分钟就要变颜色,他们当年的情谊难道竟真的就这么褪色了么?
周蒲齐反问:“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而瞿浅……”沈临河支吾,“瞿浅……我有愧于她。”
周蒲齐愣住:“什么意思?”
“呃……”沈临河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蒲齐却没了耐心:“不想说就算了。”说着,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杰克船长”,周蒲齐看到贝斯男孩正在闷着头吸烟,看到她来,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然后狠狠吸一口烟,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踏灭。
“走吧。”贝斯男孩说。
周蒲齐从热闹的地方出来,身子不自觉地发着抖,贝斯男孩将身上的夹克脱下来,披在周蒲齐身上,自己反而穿了一件白色T恤走在寒风里。
迎着风边走边打车,周蒲齐的眼睛里泛出泪来。
沈临河再也没有追过来。
他被周蒲齐遗留在了原地,开始一点一点思索今天发生的事情。起初他同高相凭在酒吧附近的饭店吃饭谈合作的事情,出来的时候正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他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然而,他还是跟着进来了,虽然他并不明白高相凭气势汹汹走进来的原因。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看错,那个人的确就是周蒲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还是看错了。
他还记得七岁那年,刚上小学,报道那天,周蒲齐拉着他的手,跟他说:“以后我们要一起上学放学,要是有人打你,我就打他,要是有人骂你,我就骂他。”
“好,我也一样。”小小年纪的沈临河十分懂得知恩图报。
周蒲齐嘿嘿嘿笑,她的大门牙上礼拜刚刚换掉,露出很大一个黑窟窿,她用另一只手掰着手指说:“一辈子有多长?几十年吗?沈临河,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我做你大哥!”
沈临河不服气:“明明是我比较大,应该由我做大哥!”
“好!一言为定!”周蒲齐拖着鼻涕,同沈临河“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想着想着,沈临河突然模模糊糊地抓住了点什么,这模糊的一点渐渐放大变得清晰。
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周蒲齐。从来没有。他总是从她那里索取帮助、温暖、安慰,却从来没有真的走近她的生活。她一步一步兑现着承诺,他却理所当然享受着这一切。
到了宾馆以后,贝斯男孩趴在服务台等候间。周蒲齐突然就失了兴致,她走过去,站到贝斯男孩的对面,将夹克还给他。
贝斯男孩笑了笑:“你要走是吗?”
周蒲齐也笑笑:“抱歉。”
贝斯男孩却满不在乎地耸肩,并且出门为她拦了辆出租车。
周蒲齐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那天晚上,她躺到床上。昏黄的灯光里,她突然想看看那张三人一起拍的照片,赤着脚踏下床去翻相册,来回翻了好几遍,却怎么都没有翻到。然后她才想到,一定是被周末藏了起来。
随后,她的眉头慢慢皱紧。
无论如何,再不能够让沈临河靠近自己的生活一步,再不能让他动摇自己的思绪和判断。
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让周末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