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种种,不是上演生,便是上演死。究竟有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永垂不朽。
医院的灯光透亮,将每个人都照得煞白。医院正门一经打开,走廊间便一阵穿堂风过,值班的两个小护士纷纷同匆匆而入的张医师打招呼,张医师也象征性地朝她们点了点头。张医师年岁大经验足,早已是妇产科的老手,这种情况见得多了。脚步虽是匆匆,神色却是平静肃穆,刚走到手术室外就见着了一脸愁容的沈临河。
沈临河见着张医师,也匆忙迎上前去,说:“不好意思,还要麻烦您。”
张医师与沈家是故交,一发现出事,沈临河便立即打了电话给她。
张医师看着他,拍了拍他的手,只说了句“你放心”,便进了手术室。
等待的时间漫长,沈临河脑子当中闪过无数个画面。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事务所改图纸,听到瞿浅求救的声音便火速赶了过去,待赶到瞿浅租住的公寓,她本人已经昏了过去,地板上尽是醒目的血红。事情怎么发生的,还有那个已经去往天堂的孩子是谁的,没有人知道。
他忽而想起头一回见到瞿浅时候的情景。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黏黏糊糊的热直将人的耐性消磨为零,他们几个还是惯常坐在画室里学画,头顶只有两只吊扇在同他们一道辛苦劳作。他觉得腻了,拍了拍周蒲齐的肩膀,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买冷饮。周蒲齐正画得认真,摇头说,帮我捎瓶可乐。于是沈临河便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了画室外的小卖部。老板乐呵呵地同他胡侃,递了两瓶可乐给他,就在他掏钱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十分轻柔的声音,在问:“老板,段榕画室怎么走?”沈临河转头望过去,瘦瘦高高的女孩子,长发乖顺地归落在耳后,白棉布裙帆布鞋,一副画夹轻轻搭在右肩上,两只手紧抓着一只绣花布包。他呆住了,只听老板指着他说:“你跟他去,他知道。”沈临河心里头忽然间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忙向着目光平静的瞿浅点头,热络地领着她走,差点连钱都忘了付。
瞿浅跟在他的身后,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他主动同她搭话:“你去找谁?”
瞿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找段老师。”
“你也要来学画画吗?”沈临河压抑住心头的兴奋劲问道。
瞿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副不愿再开口说话的样子。
之后沈临河只好一路缄默,陪她走至画室。
他还记得,冷藏后的汽水瓶捏在手里,水雾和着汗水淌在手心,湿漉漉的。
一如此刻。
手心里拽了一把汗,可身子还是禁不住地抖。他将手指轻轻按住太阳穴,这样的瞿浅究竟甘愿为怎样的人生孩子,他真的毫无头绪。也不知道在这颤抖中等待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张医师从手术室走出来,卸下口罩,叹口气安慰说:“劝你朋友看开些,毕竟还年轻,养好身子,还能重新来过。”
沈临河忙道了谢。
瞿浅被推了出来,一张因失血过多的脸煞白煞白,唇上也没有血色。她微微睁着眼睛说了句什么,眼泪就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沈临河从未见瞿浅哭过。瞿浅的样子虽柔柔弱弱,却从来不会哭。至少在他看来,瞿浅是个几乎没有悲喜的人。他曾追在她的身后四年的时间,从来没有看她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过一次欢畅淋漓的大笑。她只会用她那淡淡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着“再见”。
沈临河走到病床边,在凳子上坐下,千头万绪抓不住哪怕一根,最后只好同大多数时候一样维持沉默。瞿浅很快就陷入了昏睡中,眼角的泪水已经干涸。他望着瞿浅因痛皱眉的睡容,恍惚地悟到,方才她说的是:孩子没了……
夜深,困意来袭,他坐在凳子上也不知不觉打起了盹儿。恍惚中,听见清甜的女声,他正对着病房门,勉强半睁了眼,模模糊糊看见门被护士推开,接连进来几个人。
清甜的声音响起:“年底病人多,这里还有一个空床铺,你就勉强睡着吧。”转而又说,“那就由你负责照看了,回头换瓶子,再叫我。”
又一温婉女声轻答:“好。”
沈临河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却无奈睡意沉重,几乎就要睡过去,直至自己的腿突然被什么给圈住。
这下子便猛地惊醒。
定睛一看,正瞧见周末笑吟吟地望着他,两只手十分殷勤地扯他的裤腿。再一抬头,周蒲齐正靠墙端坐着,眼神无波地望着他,好像他们之间隔的并不是几张病床,而是几座山岭几重海洋。周蒲齐面前的病床上明明白白躺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与周蒲齐一道去温泉,又在山脚下上演拉拉扯扯一幕的秦尽在。
不错,那天他一直等在那里,劝说了自己许多遍,他是作为朋友留在那里的,绝不能叫那毛头小子占了阿蒲什么便宜。可是,当他真的看见他们对立站着,说着什么,其间的暧昧突地便令他发作了。他几乎狂飙着地将车开过,还险些撞到阿蒲。
冲动就是这样一种坏东西,冲动完了以后冷静下来,方才觉着自己处处都不对劲。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是总会想起过去的事儿,譬如夏天和阿蒲一起抓蚯蚓捉青蛙采桑葚,冬天一起偷梅花堆雪人打雪仗,后来再大一点儿,比力气比成绩比游戏,再后来又一起学画画考大学填志愿。直至,没能一起出国。他想起这些,就容易陷入恍惚,只要一想到阿蒲已经不是他的阿蒲,他就浑身没了劲。于是,他开始拿工作敷衍自己,企图用工作把自己埋起来,画图纸撕图纸,烦躁起来就摔茶杯,地板都快被砸烂了。他不想承认这些试图分散注意力的方法,都是无效的。
沈临河站起身,周末便随即松开了环抱的手臂。他绕过病床,走近周蒲齐,轻声说:“我们去外面谈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周蒲齐帮浑身打着颤紧阖双目的秦尽在压了压被子,眼睛也没有看向沈临河。
沈临河冷笑了两声,旋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凳子上拉起,死命往外拖。周蒲齐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险些被门框绊倒。
待到无人的楼道,沈临河才放开了她。周蒲齐将手缩回,揉了揉被捏得通红的手腕,咬着下嘴唇不发一语。
许是因为连续熬夜的缘故,沈临河双目通红,他紧盯眼前的人,企图将对方看个清楚透彻。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沈临河口吻咄咄逼人。
周蒲齐冷笑:“你不都看见了吗?”
“那么你是承认了?”沈临河将眼睛瞪得更大。
周蒲齐沉默。
“我是在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和他在一起了!”沈临河眼中血丝更为可怖。
“是又如何?”周蒲齐轻笑,“相比起你和某人,我和秦尽在的关系可要单纯多了。”
沈临河胸膛起伏,呼吸渐渐急促。
“沈临河,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与你做朋友这么多年来,我真的很累。”周蒲齐抬手拨了下刘海,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受够了你,受够了我们之间的一切!现在,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不打算继续我们的友谊,我们以后不要再……”
周蒲齐只觉脑袋“哄”地一声。
两瓣炙热的唇紧贴上她的唇瓣,余下的话统统被碾入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吻里。周蒲齐毫无防备,唇齿轻易便被撬开,对方似将一腔怒火统统倾注在这个吻里,粗鲁狂放地攻城略地,一发不可收拾。她开始躲避,可是来不及了,腰肢已被紧紧桎梏,脑后也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滚烫的手,紧压着她的后脑勺,使她与对方的唇齿更为紧密。
她在拼命躲,而他在不懈地追。
沈临河放肆地在她的唇瓣上肆虐,倾尽气力与她的唇|舌纠缠。
有一个感慨在他的脑中升起。
原来,这么久以来……
他一直在等这个吻。
一直……
仿佛一世纪那么久,却又好似只有几秒,他慢慢松开怀里的人。喘息间,他瞥见周蒲齐脸颊上的嫣红,心脏竟然不老实地砰砰乱跳。
周蒲齐也呼吸急促,瞪着对方的眼无神失措,面上呆愣。滚烫的唇贴近的那刻,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坍塌了。周遭一切都安静了,彻底的,安静了。脑中只余下“嗡——”的长音般的声响,拼命拉扯着那根苦痛的弦。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从一场大梦当中初醒,却突然急切地想要抹去什么,她抬起手臂狠狠地擦了下嘴唇,继而用自己都觉得不够真切的声音,轻飘飘地问:“你要的,就是这个?”
沈临河从未觉得自己的心那么痛过,像被什么狠狠碾过,再毫不留情地反复践踏。
他几乎呐喊着出口:“阿蒲,我爱你。”
周蒲齐愣住了,脸上闪过震惊以及不可置信。
然而,沈临河也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对周蒲齐的感情,有可能会是爱情。当他将这一句话吼出来的时候,同时心里也有了一个感叹。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那么多次不断地、努力地靠近她,即便被拒绝也控制不住自己走到她身边的脚步,看到她与旁人产生亲昵便会生出莫名的烦躁……所有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他爱她。
他爱她!
仿佛在迷雾当中走了许久,几乎快要放弃,却突然间见到光束。这个事实,便有如这道希冀的光束,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
当他明了了这一事实,一切的疑惑与迷茫都已散开,他以更为热切的目光看向周蒲齐,渴望对方能够给予同样的回馈。
然而,周蒲齐脸色却变得无比难看,一向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薄薄一层水汽,她往后退了两步,继而转身飞快地跑了。
沈临河站在原地,他缩回伸出一半的手,僵硬地放回到身侧,心中百般滋味杂陈,只觉失望的潮水不停地朝自己拍打而来,意欲将他彻底淹没。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至值班的护士从楼道口经过,探过头来嘱咐:“先生,楼道里也不允许吸烟。”这时,他才回了神,低头一看,竟不晓得自己何时捏了支烟在手里,已经烧到尾端。他被烟头狠狠地烫了一下。
掐灭了烟头,沈临河去卫生间冲了把脸,镜子里的脸一副丑态,新长出的胡渣,更显得他疲惫沧桑。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将他揪出来,用尽全力地揍上两拳。于是最终,拳头狠狠地落在了玻璃上。
他回到病房的时候,秦尽在、周蒲齐还有周末早已不见了,而瞿浅已经悠悠转醒。
他走过去,抱歉地笑:“不好意思,刚刚去了洗手间,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瞿浅摇了摇头,气虚游离地问:“刚刚是不是周蒲齐在这里?我好像看见她了。”
“没有,是你看错了。”沈临河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只是这句话吐出得这么顺畅与自然。
瞿浅闭了闭眼睛,说:“我想也是,如果她看见我躺在这里,一定不愿意踏进来。”
沈临河追问:“你与阿蒲究竟有过什么样的过节?”
瞿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