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春节。家家户户都贴上喜气的春联,霎时间大街小巷都被火红填满,形色匆匆的路人不是赶着回家,就是急着去置办年货。
在这样举国欢庆的日子里,却也有人是不开心的。
比如,沈临河。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他终于从工作室回了家,陪着老爷子老太太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
老爷子老太太都是思想较为古朴之人,虽然生活水平一直在提高,但是他们的观念却似乎始终停留在改革开放前。对于事业,对于婚姻,他们脑中都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因此,自打沈临河坐到凳子上端起碗筷开始,沈老太的念叨就没停歇过。
“听说你最近和瞿家二小姐走得很近?”对于沈临河那时候疯狂追瞿浅的事迹,二老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但由于瞿浅长得漂亮人又文静,颇得长辈喜爱,因此两人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年轻小伙子嘛,总爱小打小闹的,当不得真。退一万步说,就即便当真了,那对象也是完全能够入得了他们的法眼的。事实上,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沈临河会一不小心和周家闺女好上,不过幸好,他们始终处得像兄弟。
不过近几年来,老太太的想法又有了变化。因为看到沈渡川已经抱得瞿家大小姐归,可是自己儿子这边却渐渐地淡了下来,甚至冷了下来,不禁又有些纳闷。再瞧瞿家二小姐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仔细一思忖,觉得如若事情真成了,婆媳关系必定很难处,因此倒含了些反对的意思在里头。
这不,老太太试探着问了这么一句,沈临河就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了。
瞿浅出院那天,是他去接的,路上好巧不巧碰见了沈渡川的妈妈,也就是自己的婶婶,虽然没搭上话,只远远地点了个头,但是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听说……还是从医院里一起出来的……”老太太铁了心不想吃个安稳的年夜饭。
沈临河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状似漫不经心地说:“她生病了,没人照顾,我就是过去看看。”
“什么病?”老爷子倒是真关心。
却一不小心戳中了沈临河的肋骨,他支吾着答道:“也就是……急性阑尾炎……”看着老人探究的眼神,他又补充,“你们也知道的,她父母常年不在身边……姐姐现在结了婚,也是经常飞国外,前两天才刚出去度假……而她又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难得还会想起我来,我无论如何也应该要帮一把的。”说完,夹了只饺子扔进嘴里,将嘴巴填得满满。
老太太冷冷地哼了一声,抬起眼来瞄着沈临河,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就你那点花花肠子,还想瞒住我?”
沈临河虽然说了谎,但是初衷也只是保护住瞿浅的秘密和名誉,并不想将事情闹大了,其他心思并没有多动一分。是,他以前的的确确喜欢过瞿浅,追在瞿浅屁股后头那么些年,否认喜欢也是不现实的。可是,沈临河的内心还总是想要狡辩,那种喜欢,完全是因为神秘感和没得到。就好像老顽童追着小龙女,求她教授引玉蜂的秘诀,不满足好奇心就不甘心一样。因为她冷淡不可捉摸,从而在芸芸众生里才更显出那份珍贵,甚至不惜一头栽进去,再不管其他人其他事。也或许正因为这样,身边的人才一个个都冷了心,尤其是周蒲齐。每次想起他的阿蒲,想起那个在操场上跑着几千米长跑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奋力追赶到他身边的阿蒲,他的心便会经由淡淡的喜悦转向了失落。
他不再喜欢瞿浅了,这也是事实。中途他向瞿浅道歉过无数次,对方却只是冷淡地说:“不需向我道歉,是你自己误会了。”渐渐渐渐地,他自己也冷了心。待到回国再次见到阿蒲,他才觉得心里原本缺失的角落在一点一点充实。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了她,或许,早在哪个并无知觉的时刻,看到她的笑脸,就发现自己彻底沉沦了。
他心中想着这些,口上便也信誓旦旦起来:“妈,你放心,我和瞿浅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如果……如果阿蒲真的下定了决心……他究竟要怎么办?不,或许,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想到这一点,沈临河怎么都提不起劲来应付这顿滋味并不怎么好的年夜饭。
他囫囵吞着面前的珍馐,丝毫不懂品鉴。沈老太太接下来的一句话,叫他狠狠地呛到了,险些将那些入口的食物尽数喷出来。
沈老太太气定神闲地说:“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放心。上回委托了周老太,嘱托了她女儿给你相门好亲事,想她在这里一定认识不少朋友,也不知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沈临河面孔涨得通红,猛灌了几大口白水,这才略略顺了气,继而大声道:“妈,你怎么总爱操心我的婚姻大事,原本这就应该是顺其自然的,你在这里头一搅和,让我以后还怎么在阿蒲面前抬头?”
“阿蒲?”沈老太细细回忆了一下,“你有好些年没提起这个称呼了,我还以为你把你的老相好给忘了呢。”沈老太不禁调皮起来,打趣道。
老爷子倒是忙点头:“哎,上回在老大的婚礼现场,看到阿蒲那丫头,现在出落得可真标致啊,小时候我还救过她咧!那时候皮,太皮了!才多大点的人,跑去河边洗脚,落到水里才知道怕……没想到现在出落得这么水灵,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哪!”
老爷子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话虽是无意中说的,且也都是肺腑之言,却句句戳在沈临河的心口上。多年后,再次见到阿蒲,他也是愣了。从前,他只知道阿蒲长得清秀,头发蓄长些,或许也会很好看。可事实上,当这样的她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惊讶地听见自己心中大大地叹了一声。而后她换了粉色伴娘服,更凸显了其凹凸有致的身姿曲线,显得娇媚动人,再看不到一丝丝当年假小子的影子。到最后,他也只有心跳如雷的份,只是倩影来去匆匆。那时候如果能抓住她,结果又会否有所不同。
沈临河沉浸在自我的遐思当中,却也没有忽略沈老太说的那句:“原本也想撮合她和咱家临河,可惜就是有孩子了。”
“有孩子怎么了?”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他的这句话便冲口而出了,倒是将之前说话的人说得愣在了那里。
话一出口,沈临河就知道不对了,他慌忙补救:“我是说,有孩子怎么了,她又没有结婚。倒不是我对她有意思,只不过觉得也不应该因为这个就看低了她。”说完,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好在老太太也没当真放心上:“这一点我还是放心的,你要真对阿蒲有意思,早那些年又干嘛去了,这会儿说喜欢也忒迟了。”
老太太此话一出,沈临河彻底失了胃口。他撂了筷子,起身去柜子里取酒。他怎么都觉得,今晚必须喝一杯,要不然待会儿铁定睡不着觉。
他掏出老爷子贮藏了好几年的五十三度贵州茅台,利落地开了封口。入口醇绵,口齿间尽是香气,暂时叫他忘记了烦忧。老爷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爷儿俩倒认真品起酒来。
沈老太在他们品酒的当口,看了看挂钟,开了电视。再过十分钟,春晚就要开始了,前头还有好些广告。
她和老爷子打商量:“这回过年,要不请他们来咱们家吃顿饭吧。”
沈临河愣住:“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从前我们和周家关系还算不错,现在搬过来没多久,能够重新做邻居那是缘分,请人吃顿饭也是应该的。”沈老太乐呵地琢磨着,而后又说,“再说了,我们住这儿也冷清,以后大家又重新玩熟络了,还能凑一堆打个麻将什么的。”
“你拿主意吧。”老爷子发话,“顺便也把阿蒲那丫头叫过来,好些年没仔细瞧过了。”
“行。”沈老太说,“我这就打电话给他们拜年去。”
唯有沈临河默默地咽着酒,入肠却又不知是何滋味了。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百般滋味中,他还存有着期待。
与周家约好的时间是大年初六。
这天一早,周群勤和戚林便提了礼品盒子过来敲了门,沈家二老喜气相迎,按照习俗倒上枣茶,摆上糖果和瓜子等,热热闹闹地吵了一上午。
沈临河却窝在被子里,眯着眼拿起手机来看时间,才早上九点多,老人睡眠到底少。他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才因为疲惫昏昏入睡,此时正是十分瞌睡的时候。心里面虚幻地对周家二老说了声抱歉,一分神又睡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则是被楼底下过分的热闹给吵醒的。
意识渐渐回归,元神复位,他才听清楚,那是周末小朋友咯咯笑的声音,她正哄得家中老人们眉开眼笑。沈临河从床上爬起来,嘴巴里咕哝了句:“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孩子,生得这么懂事,想讨厌都难。”
他刷了牙抹了把脸,就匆匆地下了楼去。
于是,自从上次两人闹翻,周蒲齐与他的再照面,便是目睹他穿着睡衣,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发,趿了双棉拖鞋,懒懒散散地从楼上下来。全家人都呆住了。
还是沈老太最先反应过来,问:“你照镜子了吗?”
沈临河思考了三秒才领会意思,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连衣服都没换,困窘之下,转身仓惶逃跑,留下自家父母向着客人道歉。
沈临河回到自己房间里,这才狠狠捶打胸口。就知道紧张会误事,方才周蒲齐的嘴巴张那么大,足可以塞只鸡蛋了。想着,他又情不自禁地回忆刚刚见到的周蒲齐。几天没见,前段时间的憔悴便不见了,两颊都染了红晕一般,笑起来温柔腼腆,在长辈面前还是十分乖顺的。衣着也是新的,一件大翻领灰白色呢大衣长至膝盖,脚穿一双黑色高跟鞋,显得人特别高挑,长发垂到腰际,平日的干练与冷静中又多含了一份温柔。
沈临河狠狠地用冷水拍打了自己的脸。
待换好衣服下楼,屋子里空调暖风已经打足。沈老太在厨房间忙活,倒有戚林和周蒲齐两个争相帮忙。周蒲齐做饭手艺还算不错,为了分担沈母压力,主动要求做个啤酒鸭,于是忙着剁鸭切姜。待得鸭子入锅,周蒲齐才发现厨具一律用不惯,手忙脚乱当中一不小心竟叫锅烫了手,简直是阴|沟里翻船。她只轻哼了一声,不欲张扬,尽量忽略手背上逐渐加深的疼痛,在热气腾腾中将啤酒鸭做完。
等饭菜上桌,满屋子都是菜香味了。沈母还隆重介绍了周蒲齐的啤酒鸭,说是味道闻着就特别好,大家动筷子尝了,连连赞叹。周蒲齐只是矜持地微微笑,自动忽略了沈临河投来的那道颇为黏稠的目光。
饭席间,周末小朋友很是讨巧,一连讲了许多个笑话,大人们笑得真切,均称为着这几个笑话,也要多吃一碗饭。
沈老爷子看着周末,突然感慨说:“我要是也有周末这样一个小孙女,这晚年该有多开心。”
话一出口,沈临河略略尴尬了,而周蒲齐的脸整个的都僵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将那一口饭咽下去的,而后只觉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戚林笑说:“你要当真遇上这样的事情,也就不那么高兴咯。”指的是周蒲齐未婚生子这件事情。
“这……也未必。”沈老爷子艰难地打着圆场。
周末小心思倒也活络,虽然亲爷爷亲奶奶当前不好相认,但是假装认作爷爷奶奶,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这样想着,她不免将声音放甜了,说:“沈爷爷沈奶奶,反正周末没有爸爸,也没有爷爷奶奶,以后你们就是我的爷爷奶奶。”
沈老爷子一听这话,眼睛都笑眯了,立即回房在红包了多包了一千块钱,塞到周末的手心里。周蒲齐愣愣地看着这一切,都忘记了该怎么拒绝这份厚礼。
等到吃完饭切水果,沈母一转头,这才发现周蒲齐手上一片红,伤口还是新的,显然是刚烫伤,她立即嚷起来:“老头子,把咱家那药箱取出来,小蒲手被烫了,好大一块红。”说着,她抬起周蒲齐的手,察看着伤口。
突然,厨房门口的光亮被一个阴影挡住,来人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抓起周蒲齐的手,上下左右地察看,急切的样子好似心疼的宝贝被打碎了。
沈母被挤到一边,只好抱怨着走出厨房间,干脆亲自去取药箱。
周蒲齐显然是呆住了,她没有料到自己的一个小伤口,会引起这样大的关注。面前的人,眉眼那样近,鼻息就呼在她的脸上。周蒲齐的脸,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就只有这么一个伤口吗?还有没有别的伤口了?”沈临河皱着眉头问。
周蒲齐心中涌出不知名的情绪,竟什么都答不上来。
一阵凉风拂到手背上,周蒲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沈临河正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地吹着风。一丝丝的清凉感,正在缓和先前火辣辣的疼痛。她觉得臊得慌,只是沈临河一心着急她的伤口,完全不在意他们之间此刻到底有多暧昧。
站在厨房间门口的沈母,手里拎着药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她面色不改,只轻轻地咳嗽一声。周蒲齐转头看见她,急着将手抽出来。然而,沈临河却没有放手,他拉着周蒲齐去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低着头,认真地帮她处理伤口。
周蒲齐忽然间意识到,自己那原本渐渐平复的心情,现在又正在不知好歹地掀起着高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