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公子侧着头想了想，忽然戟指骂道：“小六子，胡编鬼话的狗东西，你以为小爷这么好糊弄？去你娘的臭狗蛋，若是识相的，便就快点送上你店里最好的愁断肠给小爷赔罪，若不然老子一巴掌下去，打掉你的满嘴狗牙！”
小六子被她骂得登时满脸惊愕，浑没想到一惯好说话的凌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烈性起来，愣了好一阵才道：“你怎么骂人啊？”
凌公子双眉倒竖，骂得更厉害了：“骂你怎的？小爷骂的就是你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自以为攀上了个好东家，就敢不把小爷看在眼里，满嘴胡言乱语，真把你自己当成神仙家的伙计，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小六子心下火头渐起，暗想我一直好好跟你说话，怎地就成了胡言乱语不把你凌公子看在眼里了？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难不成都和那姓殷的一个德性，动不动就要恼人？心下这样想着，又想起东家交待自己和小虎子的话语，当下胆气一壮，道：“别骂了，你若再不留点口德，我就要骂还回去啦！”
凌公子伸手在二楼栏杆上一搭，翻身往楼下跃去，临要落地之时，腿下运气往前一滑，化去落地的跌势，姿态颇见曼妙，跟着一巴掌便往小六子脸上打去，口中道：“小爷不但骂你，还要打你，你却能奈我何？”
小六子缩头躲开，满场飞奔，嘴里直喊道：“东翁，东翁，又有人欺负你家伙计啦，你老人家快些出手，小六子若是给人打死，可就没人给你看店了！”喊得一阵，心下似乎觉得不对，又叫道：“你老人家叫他别打人就好，可不要再把他的腿给弄坏了！”
凌公子见他倒是心好，气乎乎地停下手来，忽然莞尔一笑，道：“别鬼叫了，我吓唬你玩的。”
小六子又是一愣，道：“无缘无故地吓唬人，很好玩么？”
凌公子轻轻一叹，转身向店外走去，道：“邓兄弟，走啦。”
聂沉从楼梯上跳下来，随着她往店外走，路过地上那只小酒杯时，顺手将它捡了起来。
小六子眼望着二人并肩走出门去，忽地叫道：“两位慢走一步，我家东翁又说话了！”
凌公子霍然转身，道：“他说什么？”
小六子凝神细听，好半晌才道：“奇怪了，他老人家今日怎么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说女孩儿不必白费心思，不投缘就是不投缘，勉强不来的。那位邓小友有些意思，日后若是有暇，不妨多来问愁轩坐坐。”
凌公子双眉一竖就要发怒，随即又强行忍住，对着店外空处大声道：“何谓投缘，何谓不投缘？你整天躲在暗处，说句话都要店小二代传，这便是你的高人作派？”
店外空山寂寂，唯闻鸟雀唧唧之音，她的声音于孤山之间回转，却是良久良久也没人应她。
凌公子眼有不甘之色，恨恨道：“算你狠，你赢啦！”说完头也不回，踽踽往来路而去。
聂沉牵着马儿跟上，劝道：“那人隐居山林，想必是个恬淡的性子，你越是强求，恐怕只会越发引他反感，不如放淡心思，一切随缘好了。”
凌公子轻声叹道：“终究瞒不过你，你年纪也不大，怎么跟个人精似的？”
聂沉道：“这个原也不难猜，我看你不像是无理取闹的人，也没什么纨绔子弟的习气，哪会无端端地跟个店小二为难？当时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真为你捏了把汗，生怕那人再扔下个小酒杯，把你的腿也打残了。”
凌公子苦笑道：“我倒真希望他那样做，算了，我早就不知道失望了多少回，多这一回不多，少这一回不少，只要他这问愁轩还开着，我总能找着机会。”
聂沉听她话里的执着意味，似是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好摇头一叹，没再说话。
凌公子眼睛看着远方的沉沉暮色，忽然自顾自道：“我家里四个兄弟，只有我这么个小妹子，我爹对我那几个哥哥严厉得紧，平日里只要看到他们有一丁点做得不对的地方，便就厉声训斥，有时候甚至还要动家法。我那几个哥哥在我爹面前，整日里跟个小媳妇似的，生怕一不小心便要惹我爹生气，呵呵，每次我一见到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就想笑。我爹管教他们管教得严，对我却一点也不苛刻，相反还宠溺得很，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没一句重话说我，我那几个哥哥时常私下里跟我说，他们都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我爹亲生的了。唉，他们却不知道，我心里头一点也不快活，情愿我爹也能像对待他们那样对待我，可是我爹就不那样，不论我怎么惹祸，他都是笑笑便作罢，恼煞人了。”
聂沉奇道：“这样挺好的啊，要是换作别人，只怕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凌公子摇头道：“好什么啊，你是男子，自然理会不了我的心情。我告诉你吧，我爹之所以管教哥哥们严峻，那是因为他知道哥哥们是要继承凌家的家业的，倘若宠着他们，只会把他们宠成败家孩儿。现下管着他们，那也是为他们好，待得我爹年老体衰，把身上的担子交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他们便能独当一面了。我呢，我是个女孩儿，迟早要嫁人的，现下再不宠着，等到嫁做人妇的时候，想宠也宠不了啦。”
聂沉“呃”地一声，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这女子爱作男子装扮，原来是好胜心做祟，道：“儿要穷养，女要富养，你爹看事情倒是明白得紧。虎父无犬女，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能懂得这些道理。”
凌公子殊无欢喜之意，摇头道：“我心里面着实不服气，我们几兄妹都是他的子女，凭什么就要区别对待？凭什么我凌雪落只能做个娇滴滴的待嫁女子？我偏偏要做出一番成绩，让大家都看看，凌家的小女儿不比须眉男子弱！”
聂沉道：“这也是你方才想要激乱松岗主人现身的原因？”
凌公子道：“家里面护院武师们的武艺稀松平常，我便是跟着他们学一百年，也未必能学到什么真本事。乱松岗主人以武入道，若是能得他指点一二，所悟必定极多。只可惜我到问愁轩无数回，却一次也没见过他。今日听小六子说他见不得下面的人吃苦头，我这才行险一试，却没想到还是未能如愿。”
聂沉道：“你没见过那人，说不定那人却躲在暗处见过你无数回，对你知之甚深。连我都能看出你不会仗势欺人，他就更加不消说了。”
凌公子垂下头，意态颇见消沉。
聂沉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未必只有习武一条路可走。”
凌公子反诘道：“除了这条路，你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聂沉沉默不语。
凌公子忽道：“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
聂沉道：“说来听听。”
凌公子停步不前，忽然拉住他手道：“今日乱松岗主人似乎对你另眼相看，我想求你帮我，想办法让我见他一面。”
聂沉见她眼中如欲放出光来，神情间颇为热烈，苦笑道：“那人性子古怪得紧，我能想到什么办法？”
凌公子道：“以后我到问愁轩来，你便陪着我。一回不行那便两回，两回不行那便十回，我就不信见不着他！”
聂沉摇头道：“我在奉章城呆不了多久，说不定三两月，说不定三五日，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凌公子皱眉道：“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能在奉章城多呆？”
聂沉道：“我在家乡犯了事情，眼下正是亡命天涯的时候。”
凌公子愕然，半晌无语，过了好一阵才道：“你倒是坦白得紧，不怕我将你的事情宣扬出去？”
聂沉笑道：“你现下是我的东家，我要是被缉拿归案，你还得背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不划算。”
凌公子哑然失笑，道：“这倒是敢情好，家里招个武师，活儿还没干多少，东家就要跟着顶罪了。”说着顿了一顿，“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你是哪里人氏？”
聂沉道：“福通郡人。”云仙谷一带属于福通郡治下，他在路上约略打探过，别的没问出什么，不过好歹知道了自己的籍贯。
凌公子默然不语，放脱他手来，望着天边的暮蔼，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沉看着她晶莹剔透的侧脸，手上还能感受到她握住时留下的余温，心中暗道：“这个小姑娘当真有些性格，丝毫不顾忌男女之防，如果不看她相貌，只看她为人处事的风格，十个人中有九个半会把她当做男人。以后谁要是讨了她做老婆，不变成个‘气管炎’才算怪事。”
一路再无多话，二人在凌府外分别，聂沉这才重又回陈氏医馆，路上边走边把在问愁轩捡到的那个小酒杯拿在眼前细看。但见那小酒杯做工甚是细致，杯壁纤薄，似乎稍一用力便能把它捏碎，心下暗暗骇异，那人运力法门之巧，实已臻入化境，凌雪落说他以武入道，难不成这便是以武入道的境界？
遥想当时场景，那人凭崖而坐，自斟自饮，看到问愁轩里店伙计受辱，随手便把手中的小酒杯掷下。酒杯传巨力，瞬间打碎了殷刚的小腿骨，一弱一强相遇，纤薄的杯身竟然完好无缺，如此闻所未闻的奇事，思之顿觉心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