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秋天的早晨，天空里有幽怨的风和如丝的细雨。老吴很早就起床了，端坐在灰色的沙发上看电视。退休之后，看电视成了他生活的主要旋律。老吴总是想通过电视来观察、了解外面的世界。所谓外面的世界，对老吴来说，其实也就是新加坡。三年前，他的女儿远嫁新加坡。三年之中，女儿还从未回来过。每天早上，老吴起床后就打开电视看国际新闻，试图在每一条关于新加坡的新闻里寻找与女儿有关的一些信息。与往常一样，老吴看得正起劲时，老伴就催着老吴吃饭了。老吴不高兴，老伴就唠叨，然后他就在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吃完了早饭。
吃过早饭，老吴没有再看电视了，他知道这个时段的国际新闻已经播完了。这些年来，他仿佛对所有频道的国际新闻播报时间都了如指掌。老吴拿了根烟，但他捏在手里却没抽。老吴烟瘾很大，但近来身体不好，女儿每次在电话里说得最多的就是让老吴戒烟。每当他拿出烟时，女儿的声音就会在耳朵里响起。“爸爸，能戒就戒了吧，我想您长命百岁呢！”女儿的口气总是显得很疲惫。老吴知道女儿虽然身在国外，但她的情况不太理想，婚后夫妻感情非常紧张。老吴又把烟放进烟盒里。他站了起来，踱步到阳台上，玻璃窗外惆怅的秋雨飘得正浓。老吴独自站在那里，眼神木讷地瞅着外面寂寥的院子，花园里一只鸟都没有。半晌，他突然回头把烟全部丢进垃圾桶里了。他在心里暗自发誓，一定把烟戒了。老吴不想让女儿再为自己戒烟这事操心了。
老伴在默默地收拾屋子，这个习惯了沉默的女人到了晚年更是惜语如金。很多时候，老吴在电视里看见新加坡的街头，总让老伴过来瞧瞧。他说，你快过来，咱们女儿就住在那里。说话时，老吴总是很激动，蜡黄的手指就快到触到电视屏幕了。但老伴却没有他那样热切，她总是抬眼望了望，瞬间又低垂着眼睑，一语不发。老吴本来想喊老伴不要收拾了，屋子里从来都是一尘不染。但是，他怔了怔，终究没有说出来。老吴看着老伴瘦弱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与落寞。他想出去了，尽管外面正下着密实的秋雨。打开门时，一阵穿堂风涌了进来。老吴下意识地向后倾斜了一下身子，他没想到今年秋天的寒气竟然如此凶猛。秋风猛烈地贯满了整个房间，老吴浑浊的眼神看见墙角处不知何时形成的蜘蛛网正在随风摇荡。
出门后，老吴才发现雨远远比自己在屋里看见的大。他抬头望着深邃的天空，雨丝将天空渲染得更加苍茫。老吴手里拿着铁铲站在楼梯口，望着三米之外的花园。这个不大的空间是他生活的另一块阵地。如果用时间来划分老吴的生活，他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花园里度过。锻炼身体，给花儿锄草、施肥、浇水。偶尔，他也会和老伴一起坐在花园里想念远在新加坡的女儿。这套房子是女儿出国之前特别给父母买的，并亲自在花园里种满了花和树木。今天，老吴站在门口，望着花园，他心里感到异常空虚，绵绵的秋雨搅乱了他的正常生活。
过了一会儿，老吴折身回来，把铁铲放了回去。他蹒跚着重新回到屋子里。尽管房间的密闭性非常好，可他依然没有觉得比外面温暖。老吴喝了杯热水，想驱逐一下寒气。但效果不太明显。接着，他对里屋的老伴说，我那件棉衣呢？老伴的声音带着丝丝诧异，她说，什么？你要穿棉衣？老吴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不合情理，但又不好改口。他嗫嚅道，确实有点凉了。老伴的语气有些生硬，她说，把屋子扫一遍拖一遍，身子就暖和了。你吃了饭就东立西站，像根木桩一样，能不凉吗？老吴没答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认为老伴说得有道理，最近几年，他仿佛觉得他们的生活早已进入了某种模式，每天都是吃饭睡觉，看新闻和照料花园。老伴的身影总是在屋里走来窜去，她似乎永远都在收拾这套并不宽大的房子。老伴在卧室里问，要不要棉衣？要的话我就给你拿出来。老吴淡淡地说，算了。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老吴坐在沙发上感觉浑身不自在，他觉得很别扭，甚至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眼神在不经意间又溜到了墙角处，老吴看着那个空荡荡的蜘蛛网，他想，蜘蛛到哪里去了？
“叮当”，有人按门铃。但老吴的眼神依然集中在蜘蛛网上。老伴说，好像有人按门铃，你去看看。老吴纳闷，他说有吗？正说着，门铃又响了。老吴忙不迭起身去开门。收发室那个精瘦的小伙子出现在门口，他说吴大爷，你的国际邮件。对方没有看到老吴像以前那样一接到女儿的邮件就笑容满面，以为他没有听清楚，接着又补充说，你女儿从新加坡给你寄的邮件。老吴这才笑了起来。他接过邮件，接连给对方说了三声谢谢。这时，老伴也悄然来到老吴身后，她说快打开看看。老吴四个月前当了外公，但却一直没有看到外孙女。女儿打电话说长得像她，非常漂亮，马上就把照片寄回来。可这一等就是四个月。
打开邮件，老吴看到了可爱的外孙女。老两口开始对外孙女品头论足，称赞声在屋子里欢快地流淌。这时，老吴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宝宝长得像谁呢？他一边说一边摸着额头，陷入了沉思。老伴说，像她妈妈，你看这眼睛、鼻子，还有这张小嘴。老吴说，确实像她妈妈，但又不是很像。老吴欲言又止。老伴也没说话了，她在仔细端详着照片中的外孙女，苍老的脸上绽放着艳丽的花朵。老吴突兀地说，像萍儿。他的话犹如一股强大的冷空气，使之前所有的欢快瞬间凝固了。老伴的声音有些扭曲，她说，像萍儿？怎么会像萍儿呢？说完，她的手松开了，照片稀哩哗啦散落一地。记忆的门猛然被踢开。老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萍儿，萍儿，萍儿……老吴看了看地上的照片，抬头看老伴时，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卧室门口。
外孙女的照片让老吴夫妇想起了他们的另一个女儿，那个叫萍儿的孩子一直隐藏在他们的心底。他们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她会以这样的方式闯开心灵的封锁来到现实生活。老吴把照片放进了抽屉，他要把那段记忆以另外一种方式埋藏了。可是，照片却化身为炸弹、利剑，它们粉碎了老吴的生活。尽管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吴没有再提起照片的事。但是，这并非表示他把萍儿这个重要的角色丢弃了。相反，那个被抛弃的女儿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鲜活。那些照片就像被赋予了某种魔力，它使老吴的脚步以一种悲痛与僵硬的姿势迈进了那段苦涩与懊恼的日子。
切入记忆的最好时间是四十年前，那时候老吴身在一个贫瘠的小村子。不甘落后但对未来又一筹莫展的老吴迎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舅舅即将退休了，而喜欢自己的表妹要把接班的名额让给自己。老吴本来也深爱着表妹，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于是，老吴在村人羡慕的眼神里成了城里人，后来与表妹结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结婚第二年，大女儿出生了。第四年，小女儿又出生了。但是，这个后来被叫作萍儿的女儿却把老吴夫妇置入了一种痛苦的深渊。
萍儿没有她姐姐那么幸运，近亲结婚给这个小生命带来了致命的缺陷。萍儿是个智障儿，按照医生的判断，她将来的生活无法自理。这给当时还年轻的老吴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对近亲结婚感到后悔，他对未来充满了惶恐。当时，老吴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在心里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对她说，丢了吧。妻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问，什么丢了？他对她说，把这孩子丢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应该尽快了结这种痛苦。老吴的妻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事情太突然与残忍，那个憧憬着幸福生活的女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老吴强调说，这样做对我们和对孩子都好，我们别无选择。老吴看着妻子的哭声慢慢减缓，最终演变成了哀怨的抽泣。他明白这是一种妥协，其中暗含了她的选择。老吴特地到街上买了一块鲜艳的红布，他认为红布会给女儿带来好运。他用红布将女儿包裹好，朝郊区走去。
那是一段相当漫长与痛苦的路程。老吴怀里抱着孩子，默默地流着眼泪。那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只能用纯净的眼神望着即将抛弃自己的父亲。老吴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流在萍儿的眼睛上，四目相对，朦胧一片。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冰冷的风里似乎暗藏了刀子，打在脸上疼得要命。老吴独自一人走在残酷的傍晚里，他要去终结一段情感，割断父女关系。他一边走一边祈祷，希望萍儿能够遇到好心人，有个比较安稳与美好的未来。
两个小时后，老吴来到东郊一个僻静处，把那块红布丢在路边的草丛里。默默地注视了好长时间，老吴才转身离去。可是，没走多远他又回来了。老吴把女儿的位置重新放得更加显眼，这样更容易被人发现，不至于被冻死。然后，他飞奔着离开了。老吴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等停下脚步回头望时，一切都已模糊不堪。这时候，他才想起女儿还没有名字。老吴希望好心人能与女儿萍水相逢并带给她幸福，于是叫她萍儿。回家的路上，老吴一直在念叨着：萍儿，萍儿，萍儿……
多年以后，当老吴夫妇都刻意忘掉那个可怜的女儿时，记忆的伤疤却被无情地揭开了。老吴开始时刻想起萍儿，抱着红布抛弃她的那个黄昏无数次出现在脑海里。在命运的捉弄中，老吴一次次回到记忆中的那个黄昏。无论他坐在沙发上，还是伫立在阳台上，或者孤独地穿梭于花园里，老吴的思绪始终盘绕在那段令他痛苦与悔恨的路上。可是，当他在幻想中走完那段路时，女儿却不在那里。那块红布不见了，女儿凄惨的哭声也不见了。老吴觉得一切都空了。身体空了，屋子空了，整个世界都空了。
那天早上，老吴看完国际新闻之后，他独自靠在阳台上抽起烟来。自从他想起萍儿之后，他依然很早就起床看国际新闻，但却不爱吃早饭了，取而代之的是抽烟。他没有忘记女儿的千叮万嘱，但依然想抽烟。老吴希望烟雾能排解自己心中的烦闷，似乎也只有依靠烟雾了。
接连抽完两支烟后，老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对老伴说，我想寻找萍儿。老伴就在他身后，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孤寂的背影。但是，她没有说话。老吴以为她不在身边没听见自己的话，便想转身去找她，与她商量这事。当他扭头时却看见她了，便停了下来。他的声音更加响亮与硬朗了，他说，我想寻找萍儿。老吴看见老伴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但她依然沉默着。他便用温和的口气说，你觉得可以吗？老伴说，不可以。她的声音很微弱，但很坚决。老吴颤巍巍地离开阳台，与老伴并排坐在沙发上。他的口气越来越温和，他说，我跟你商量一下，我想寻找被我们抛弃的萍儿。她是我们的女儿，我想找到她。老伴的声音却大了起来，她说，她不是被我们抛弃了的。我没有抛弃她，抛弃她的是你一个人。她把“我们”二字说得格外沉重。这时，她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她愤怒地说，既然都抛弃了，何必又去寻找呢？当年你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吗？如今，难道你还没有忘记短暂的痛吗？
老吴没有想到老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年自己真的觉得别无选择。但是，多年后的今天，他对萍儿的牵挂和思念越来越浓。老吴深刻地知道当年自己的行为是如此荒唐与草率，他以为丢掉一块红布就可以丢掉包袱与罪孽。事实却截然相反，一切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尽管老伴用愤怒与嘲讽还击了老吴，但是，他心里默默地做了决定，一定要找到被抛弃的萍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