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顺吗？我是欧远。呵呵，对，就是我。欧远没想到，赵小顺一下就听出自己的声音了。但不知怎的，欧远总觉得赵小顺的声音不对劲，含糊不清，像是被人捂着嘴似的。由于平时联系得少，所以，欧远开始绕弯子，想慢慢绕到正题。尽管他们已多年没见面了，但为了能借到钱，欧远也挖空心思与赵小顺套近乎。后来欧远自己也记不清与赵小顺到底说了些什么，当时他一看手机屏幕，都过了二十多分钟了。欧远知道该说正题了。他说，赵兄，我最近有一个新想法，想造一艘船。造船？赵小顺吃惊不小，他问，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呢？欧远突然想起了张其刚才的话，不由得口吃了，他真不知该如何给赵小顺说这事。但是，欧远知道，自己应该抓住这不多的机会。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家住在一条大河边，父亲是个艄公，靠一艘小木船为生。欧远停了停，他想起父亲与杜小惠的死，一股伤感充斥全身。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一直有一个梦想，要造一艘大船。这些年来，我以为自己早已忘了这个梦想，想不到，一则新闻让我的梦想从心底翻腾出来了。今天上午，我从报纸看到，一个名叫约翰?尤贝尔斯的荷兰商人，他要造一艘大船。我想，我也该实现自己埋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梦想了。
欧远都难以想像，自己竟然吞吞吐吐地说完了，其间赵小顺没有插一句话。后来，赵小顺说，这个想法不错啊，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是每个人都渴望的。那你准备好了吗？赵小顺问。欧远说，我认识这方面的人，其他的都好办，惟独缺钱，也许你不清楚，这得花费30万。赵小顺的声音突然大了，他问，多少？30万，欧远说，我还差20万。赵小顺笑了，轻轻地笑了。他说，兄弟，有没有搞错，30万够吗？老实讲，你说的新闻我也看到了，还跟一个海关的朋友聊起这事。当时，我们开玩笑说，哪天没事也造艘船周游世界一圈，可朋友说这起码得花几百万。你看清楚没？那个荷兰商人，贷款都贷了30万欧元，是欧元啊兄弟。欧远一下懵了。30万欧元？是30万吗？是欧元吗？他就这样念叨着。后来声音没了。电话掉地上了。
等欧远从懵懂中摆脱出来时，才发现夜色是这样浓，天地间一片漆黑。欧远的车停在郊区的一条大道，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偶尔会有一辆车急驰而过。他还没有进城，还停留在王木匠所在的郊区。这一切都使欧远悲伤起来，眼泪在眼眶边缘，快要奔出来了。欧远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只是想造一艘船，实现一个梦想，可是……欧远说不下去了，他只得狠狠地按着汽车喇叭，声音划破了漆黑的夜空，但很快就被夜色淹没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欧远并没放弃造船的念头。但是，他明显不如先前那样激情高涨了。他已没有了立即想看到船的念头了。没有任何可以实施的方案，欧远就只得反复阅读报纸上那则新闻了。他不愿放弃，但又无可奈何。这天，他的思绪飘飞起来，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家乡，想起父亲和杜小惠，想起了父亲那嘹亮的号子，这些都让欧远的情绪一下陷入了悲凉的荒原。欧远的身体一下被抽空了，他流泪了。那些郁闷与忧伤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欧远的眼泪被杨阳发现了，她从没看到过丈夫流泪。这让她吃惊。杨阳问，怎么啦？这是她最近三天里对丈夫说的第一句话。欧远有点尴尬，他没想到妻子会看到自己流泪。欧远立即擦掉眼泪，说没事。没事？没事你会流泪？杨阳试探着问，又似在责怪他。接着她又问，你真的想造船吗？欧远已经意识到造船的梦想无法实现了，便想搪塞过去，但他见杨阳主动与自己交流，而且有点不弄明白就不罢休的意思。何况，这些天来，他被憋坏了。他现在也想找个人倾诉，他希望杨阳能听到自己的想法。欧远说，造船是我多年的梦想！
杨阳接过了欧远递给她的那则粘贴在笔记本里的新闻，她的眼睛一亮，但瞬间又黯然了。杨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但觉得这确实是不可思议的事。她突然觉得丈夫竟然这样陌生，结婚这些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令人惊奇的行为，现在是怎么啦？
你觉得造船的意义在哪里？杨阳问。
如果我能早点造艘大船的话，我爸爸和杜小惠都不会死了。欧远说，我会让他们躲在大船上，躲过洪灾。
可是……杨阳本不想把这话说完，但她最终还是说了。她说，他们已经死了，你现在造艘船又能做什么呢？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阳的话让欧远陷入了沉默。是啊，现在造船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
我们没有足够的钱，杨阳总想打破这种沉默，造船会让我们负债累累。她说，我无所谓，生活怎么都是过，可贝贝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让她吃苦吧？何况，我们这个城市有海吗？有大河吗？你造艘船放哪里，难道要摆在柏油路上不成？
欧远用慌乱的眼神看着妻子。杨阳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念着你爸爸和杜小惠，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可你应该明白，你爸爸送你读书是为什么，他希望你能有份好工作，有个幸福的家庭，过上快乐的日子。你都做到了，你没有让爸爸失望，他地下有知，会非常高兴的。我也知道杜小惠很好，她很爱你，希望与你相守一生，可我也爱你呀，也希望与你相守一生。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你看，我们的女儿多乖，多可爱。杨阳又说，我知道，我不如杜小惠那么好，但我会尽力做到最好，用尽全力。真的，你要相信我。杨阳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你要相信我。
杨阳哭了。欧远看到妻子哭了，眼泪一串一串地掉，像屋檐下的雨水。欧远不知所措，他没想到杨阳会说出这些话，他以为自己会和杨阳要做一对永远沉默的夫妻，他以为这辈子都没人能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但是，他现在才知道，情况不是那样糟糕。或者，现在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改变了。
欧远的心里流淌着一股温暖，他抬起手，轻轻地为杨阳擦去泪水，像是在抚摸着美好而久远的记忆。
星期六，天气格外好。欧远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已经渗透了整个卧室，金灿灿的一片。他伸了一个懒腰，全身经脉舒展开来。他来到客厅，杨阳陪着女儿在看电视。这孩子，现在特迷花样滑冰，问她为什么喜欢，她说那种飞翔的感觉很爽。贝贝问，把你吵醒了吗？爸爸。没有，欧远满脸笑容地看着女儿。贝贝说，妈妈特别警告我，不能把爸爸吵醒了。欧远看着杨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欧远陪妻子和女儿，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他们做了很多既好玩又有意义的事，屋子里笑声不断。看书，听音乐。后来，杨阳又抱出一大堆影集，津津有味地翻了起来。贝贝这时最活跃了，拿着自己的所有照片，一张一张地问欧远乖不乖，欧远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乖”。后来，贝贝又开始对爸爸妈妈的照片品头论足了。她说，爸爸有时候像青蛙，有时候像根电线杆子，妈妈有时候像朵花，有时候像棵大白菜。贝贝又指着一张欧远和杨阳的合影问，怎么像两个小偷呢？欧远和杨阳笑得前俯后仰。
幸福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天色就暗了下来。杨阳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糖醋鱼、啤酒鸭、辣子鸡、炖肚丝，这全都是欧远最喜欢吃的。吃完晚饭后，在欧远的招呼下，一家人出了门。欧远对女儿说，我们一家人去看电影吧。贝贝问，看什么电影？欧远说，你喜欢什么电影？贝贝说，《冰川时代》吧。欧远说，那就《冰川时代》吧。
车里流淌着轻快的音符。欧远开车载着妻子和女儿，向本市最好的电影院奔去。欧远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这天夜里，欧远回到了家乡。梦中家乡那条大河没有任何改变，他与妻子、女儿坐在一艘小木船上，在河面上悠悠地飘荡着。清风如丝，阳光明媚。欧远感觉心旷神怡，他看到了妻子与女儿脸上最纯真的笑容。后来，他听到了嘹亮的号子。这声音太熟悉了。对了，这就是父亲的号子声。欧远抬头望去，撑船的那位梢公正是父亲。父亲的目光依然那样坚毅，那样炯炯有神。欧远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恍惚中，欧远还看见了坐在船的另一头的母亲。父亲去世不几年，母亲也撒手人寰了。现在，欧远发现母亲正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自己，以及她的儿媳妇和孙女。
欧远笑了，幸福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