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寻旧事 觅红颜]（二）
阳光仍是灿烂得有些晃眼。
阿叶顺着院子的青石小阶，悠哉地往溪池边晃悠着，懒散的姿态在暖暖的阳光下显露无疑，红色薄衣微微染上一层昏黄，如此走到一半，他忽而停下了步子。
歪着头，散漫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疑惑：今日本无事，他去找小奴丫头作何？
还是因她在自己身边待久了，一时走开倒让他有些不惯……
因这一个不解，一向聪明的他竟停在原地默默地思索了许久仍未解出答案。随后便在心里暗暗念了一句“随便转悠转悠又不碍”，继而踱着懒洋洋的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卿叶院的后院是一小片垂柳林，阿叶走在柳林之中，不时地抬眼望望枝条上泛青的嫩芽，穿过柳林，便见到了溪池边那个朦胧的身影。
他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后，停下了步子。
小奴未觉出身后站着的阿叶，只是安然坐在池边的石台上，身侧放着一双小巧的绣鞋，她将脚丫浸在溪水中，一手拎着裙摆，另一手顽皮地挥着一根又细又长柳条。
她轻轻地哼着歌儿，水中的脚丫随之微微划动，溪面袭起一层又一层温柔的涟漪。
“这正是花开时候，露湿胭脂初透，爱花儿且殷勤相守，莫让花儿消瘦……”
阿叶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细嫩的脚丫，随后，懒散的目光定在她的脚腕上，那里是她佩戴着的一圈白玉脚环，“这脚环很漂亮呢。”
一声她再熟悉不过的，懒洋洋的腔调在身后响起。
歌声停下，小奴忙回过头来，看着那一袭暖眼的殷红，本欲穿上鞋子，无奈脚丫还湿着，只得坐在石台上窘迫道：“叶主人，您怎来了？”
阿叶看着她微红的双颊，一句“找你来的”话到嘴边又僵僵地咽了下去，想了一阵儿，装作心无他事般淡淡一笑，应道：“唔，我……随便走走，走走。”
小奴应声而笑，大胆地扯了扯阿叶的衣角，道：“叶主人，这溪池子里的水很暖和的，泡在里面很舒服，您也试试？”
阿叶一怔，随即挨着小奴坐在石台上，伸手指着池中之水，“你是说让我也把脚泡在里面？”
小奴澄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期盼的笑意，重重地点了点头，“恩。”
阿叶稍稍有些迟疑，也不知怎的，心就乱跳起来，他看着满脸期待的小奴，别过头去，背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心思勉强平静下来，慢慢地回过脸，问道：“真的……很暖和吗？”
小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微微弯下身子，为阿叶脱去了鞋子，“叶主人来试试便知道了嘛。”说罢看着他光着的脚丫，努努嘴，示意他将脚浸在溪水中。
阿叶将脚慢慢地垂下，当触到水面的一瞬，确是感到少许温和的暖意，而后便将脚完全的没入水中，只是那丝暖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清凉和温润。
一点都不暖和，是凉的。
不过，确是很舒服……心很舒服。
他缓缓转过脸，散漫的眼神中闪现出一抹玩味，只是淡淡地笑着，懒懒地看着小奴，未曾言语。
小奴将脸深深地垂下，脸不知不觉泛出一片羞涩的红润——她，骗了他。
只是想和他并肩坐在一起罢了。
……
很久很久，阿叶的心没有这么平静过。
他就和小奴如此安静的并肩坐着，谁也不说话，微风柔和的拂过，听着一声声春鸟的啼叫，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温和的淡笑。
仿若抛却了一切烦恼之事。
恍然之间，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朦胧的念头，若是她能一直陪伴着他……多好。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因为，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身在后宫的钟离。
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僵住了。
阿叶垂下眼睛，看着她小巧的脚丫在水中划过来，划过去，腕上的白玉脚环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着，似是隐隐地刻着什么，阿叶微微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玉上所刻的，是一个“奴”字。
“这环上之玉，似是较名贵的，小奴怎得的呢？”阿叶指着她的脚环，随口问道。
小奴亦垂下眼睛看了看，而后抬头一笑，应道：“恩，这环子是我娘亲给我的，我从小就带着的，就因这玉上刻着一个‘奴’字，娘亲才为我取得名字。”
阿叶忽而想起，他至今仍不知小奴的名字，刚想启口发问，却听小奴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叶主人……”
看着小奴仿佛做了错事般将头深深地低着，他只如以往般淡淡地笑着：“恩？”
小奴出神地望着溪池中的清水，心中迟疑了好久，终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抬起脸，歪头看着阿叶，小声问道：“您……能告知小奴，您真正的名字吗？”
阿叶的心一颤，有太多人想知晓他的名字了，鹏儿曾问过，钟离曾问过，他都是以漠然相对，这个世间，只有灵儿一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他亦早已告知灵儿，对外莫要说出自己之名，所以鹏儿和钟离曾三番五次地问灵儿，灵儿依然没有道出来。
他只是，想抛却那些过去，做一个平平淡淡的布衣阿叶罢了。
此刻，当小奴道出这问，阿叶亦是微笑地看着她，问：“为何想知道我的名字呢，就当我叫阿叶不就好了？”
小奴轻轻地“恩”了一声，沉默了半晌，只应了一句话：“因为，想记住你。”
她第一次，如此正面地唤阿叶为“你”。
想记住你。
阿叶有一点小小的感动，他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知道就算是钟离，都未曾给过他这种安定，淡然，又带着一点点紧张的感觉。
阿叶未应话，只是微微歪过身子，笑容不退，一把拉过小奴的手掌，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笔笔划划无声地在她手心滑过，组成了方方正正的三个字。
他从未这么认真地写过自己的名字。
随后，他收回手，在石台上坐正，抬眼看着她，笑问：“记住了吗？”
小奴万般珍爱地紧紧收合手掌，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恩，记下了。”
第二个，知道他真名的人，是小奴。
又是很久的沉默。
夕阳为天边染上一层梦境般的昏黄。
阿叶摸出腰间的竹笛，随便吹了一首曲子，想着与钟离过往，灯节的初遇，湖心的月中天，遥亭楼的观雪，入宫夜的纠缠，掺毒的蜜饯，还有让公主好好照顾钟离的约定……到了最后，开始想小奴为他燃香，为他泡脚，为他唱歌，为他受尽酷刑，为他做的许多许多。
笛声悠远，吹动他的心，只是……已没那么痛了。
一曲终了，小奴歪过头来看着他，轻轻一笑，“叶主人，其实今日，是小奴的生辰呢……”
阿叶听这话心一紧，想她来到卿叶院也有两年了，竟无一次问过她的生辰，此刻听她这一说，倒有些歉疚了，他忙着在自己的身上翻着，想找出什么赠予小奴，自上翻到下，小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忙乱的样子，满足地笑了。
阿叶终是翻出了自己的怀囊，从囊中拿出昔日小奴在牢狱中赠他的连心结，又倾过来一倒，从中倒出了些碎银，阿叶本以为没什么可赠的东西，刚想将其收起，却有一小粒红色的东西掉在了他的手心。
……是一粒红豆。
自己的怀囊中竟不知何时装了这一小粒红豆。
未多想，方欲将它重新放入囊中，却被小奴见得了这一点红色，她忙从阿叶手中夺过，将红豆攥在自己手心，歪头朝他念道：“谢谢叶主人，我喜欢。”
阿叶愣住……她竟要了这一粒红豆。
小奴只将那红豆紧紧地握着，温和的眼神定定着望着池面的水波，嘴角噙着的浅笑渐渐收起，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为换这一颗红豆，她穷尽了多少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