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笑恩仇 暗结义]（一）
深秋。
虽然与当初住在京城的时候相比，江南还是很暖和的，但也许是因阿叶因血脉不顺的缘故，就算披着厚厚的雪缎裘袄，甚至裹在被子里，都会觉得身上很冷。
晨王专派了几个乖巧的侍仆贴身照料着阿叶，鹏儿亦早早地为他准备了暖手炉，只要一闲下来，便会不放心地往阿叶那间小屋子里跑。
战乱依旧。
阿叶勉强可以下地走动之后，平日里变得很不老实，总想着要偷偷溜出去寻找小奴，可每次不是被鹏儿或侍仆抓到，便是自己没走多远就撑不住了，以至于到最后还得要靠人将自己背回房里才行。
对此，阿叶实在感到很郁闷。
于是，久而久之，他便了解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着实不好意思再让大家为自己费心，只得揣着暖炉，裹着厚厚的裘袄，默默地待在房里。
阿叶觉得整间屋子都是凉飕飕的寒气，直往自己的衣袄里灌，他倚在床榻上缩了缩身子，而后歪头朝侍仆淡淡笑道，“麻烦你们了，下去歇着罢，我有点倦了，想睡一会儿。”
侍仆们纷纷作礼，退了下去，待到了房门外，终于忍不住开始议论起来：
“我伺候过那么多人，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好的主子。”
“对啊，你听见没，他方才还说‘麻烦你们了’，可咱们根本什么事儿都没做啊。”
“恩，听说主人的名字叫阿叶，就是以前京都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布衣公子，阿叶。”
“不会罢……传说阿叶能文能武，怎么会是他啊？”
“恩，也许只是同名而已罢。”
侍仆们随便念叨了几句，抬眼见鹏儿跟王神医正朝这边走来，便都默默不语地散去了。
鹏儿推开门，将王神医让进屋子，而后两人便一并走向阿叶的床榻。
阿叶一脸的倦意，似是刚刚睡着的模样，鹏儿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摇了摇他的身子，“懒鬼，等等再睡，王神医给你诊脉来了……”
阿叶闻声慢慢睁开了眼睛，歪头见到王神医，便将手伸给他，淡淡一笑，“前辈，您来的正好，快瞧瞧我什么时候才能喝到女儿红啊？”
王神医应以一笑，点点头，便开始为阿叶把脉，当触及他的若有若无的脉象时，心里一凉，不自觉地蹙了蹙眉，随后将他的手放下，安慰般回道，“快了，再多休养休养，不可再偷偷摸摸地溜出去，按时服药，等你哪日能像从前一样骑马射箭，自然便能喝到女儿红了。”
当阿叶看到王神医的表情时，心里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病况，他也不拆穿王神医的谎言，只是弯起嘴角，默默地笑，“恩，那有劳前辈了。”
——像从前一样骑马射箭，自己还能等到那一天么。
“前辈啊……”阿叶微微挑起眉梢，启口问道，“有件事，阿叶一直不明，还希望前辈能帮忙解答。”
“但说无妨。”
阿叶点点头，而后道，“那夜，阿叶本应该去阎王殿轮回的，多亏是您及时出手相救，可我着实想不通，您一直身居松山不问世事，又怎会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战乱厮杀现场呢……除非，您事先就知道。”
王神医听罢就笑了，“阿叶，你是想问什么呢？”
阿叶亦随之而笑，“我想问一个人。”
“你真的很聪明。”王神医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几丝赞许，但更多的是惋惜。
阿叶笑意不退，“您只需说，是不是他？”
王神医起身，朝外走了两步，而后慢慢转过头来，“自今日起，老夫便是你的随行医师，你的药由老夫来亲手配制，我会尽全力来医你，”他顿了顿，“阿叶，你不该怀疑自己的猜测。”
阿叶微微颔首，继而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恩，这便是我要的答案。”
——朝夕，果然是你。
王神医伸手捋着胡子，一脸慈祥地微笑，“老夫为你配些药，待你吃完，精神便会好些了，”说罢，他便拎起药包出了屋子。
鹏儿看着王神医出了屋子，而后将阿叶的暖炉递过来，为他放到手中，憨憨一笑，“懒鬼，今儿个想吃什么？”
阿叶随意地瞥了他一眼，淡笑道：“我想吃小奴丫头亲手蒸的甜糕，还有她煮的莲子汤，还有啊，她做的金丝饼，鲜鱼羹，还有还有……”
阿叶自顾自地念叨着，语调渐渐地低了下去，“恩，其实那次被她不小心倒掉的炒虾黄儿也很好吃的……”
鹏儿忍不住回了一句，“懒鬼，你别说了。”
阿叶慢悠悠地抬起脸来，一把拉住了鹏儿的衣角，“所以，你带我去找她罢，让她做给我吃——就算我不能骑马，但是咱们可以雇马车啊，我保证，我一定健健康康，生龙活虎的。”
鹏儿按住阿叶的身子，坚定地摇摇头，“不行，你以为你说保证我就会相信么……况且如今外面兵荒马乱的，大战在即，晨王说他还要靠你出谋划策，你不能离开。”鹏儿顿了顿，又道，“我已经四处找过了，甚至偷偷潜回京都，在皇宫附近，卿叶院，各街各巷都打听过，连燕子那儿都去了，根本没寻到小奴的踪影，你就算自己再去找一遍，那也是白搭啊。”
阿叶随口“唔”了一声，凝神思量了一番，而后道，“此地离淮乡有多远？”
“淮乡？”鹏儿喃喃念了声，“挺远的，若是日夜兼程，约莫最少也得花费四五日的工夫儿——怎么？”
阿叶挑眉淡笑，语气不容质疑，“带我去。”
“啊？”
“小奴有可能在那里。”
“你怎知道？”鹏儿一脸的不相信，将眉毛一横，连连摆手，“太远了，就算雇马车，你也受不了这一路颠簸啊，不可不可。”
阿叶却开始耍赖，“你若不带我去，我便不吃药了。”
鹏儿定定地看着他，生气了。
阿叶亦毫不示弱地仰起脸来。
屋子里是许久许久的静默。
此刻房门“咯吱”一声响，侍仆端着药碗走来，正巧看到了阿叶与鹏儿大眼瞪小眼的这一幕，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端向阿叶，非常不合时宜地来了句，“公子，您该吃药了。”
阿叶依旧瞪着鹏儿，一眼都不看那药碗，只淡淡道，“恩，搁一边儿。”
侍仆怔了怔，“可是……王神医说这付药得趁热喝的。”
阿叶抿嘴笑，“唔，那就倒掉罢。”
“……啊？”
“倒掉。”阿叶又重复了一遍。
侍仆听得一头雾水，却也只得“哦”了一声，缩回手，便端着药朝外走，按照阿叶的意思——去倒掉。
“回来。”鹏儿朝那侍仆吼了一声。
侍仆一愣，又连忙回身。
“倒掉。”阿叶亦放大声音，命令道。
一时之间，那小侍仆颇有些进退两难之感，端着药碗，听着两个主子的吩咐，不知该何去何从。
“回来！”
“倒掉。”
“给我回来！”
“给我倒掉。”
——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你还愣着干嘛，把药给老子端回来！”鹏儿真的生气了，愤愤地朝那小侍仆吼骂着。
“你……”阿叶忽然身子一倒，不住地咳嗽起来。
鹏儿心里一沉，火气一下子全没了，他赶紧伸手扶住阿叶，“诶，懒鬼，你可别吓唬人啊，我不跟你吵，你快吃药。”
阿叶眯着眼睛，一抹狡黠的笑意，“你若不带我去淮乡，我就不吃。”
鹏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侍仆身边，将那药碗端在自己手里，又匆匆回到床边，“罢了罢了，我带你去便是。”
阿叶一下子便坐直了身子，笑得满脸灿烂：“好好好，我马上就吃，快给我药。”
鹏儿蹙起眉，看着他这般生龙活虎的模样，“诶？你方才不是……”
阿叶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露馅儿了，索性摆摆手，坦白道：“傻鹏儿，我方才骗你的。”
“你……”鹏儿气结，瞪起小眼，将药碗重重地往桌案上一放，二话不说便拂袖离去。
阿叶愣住了。
——不是罢，似乎真的生气了呢。
枯草满地，落日犹挂天边。
鹏儿随意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将佩剑扔在一边儿，眺望天边的浮云，眼中是一丝丝的不忿，嘴里时不时地叨念着，“每次都骗老子，很好玩么？”
身后有人懒懒散散地应答，“恩，确实很好玩，你没发觉么。”
鹏儿闻声回头。
阿叶一袭雪白的锦缎裘袄，没有梳理，微微凌乱的黑发，消瘦的身子，棱角分明的脸廓，墨色的双眸，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鹏儿立马站起了身子，“诶，你怎么走出来了，很冷啊。”
阿叶无奈地笑了笑，“你生气了啊，我来道歉。”
鹏儿将脸一垂，声音中还是有些不满的情绪杂在里面，“懒鬼，你知不知道，我希望你一直活下去，不要死，能活到一千岁才好。”
阿叶哭笑不得，他随意地白了鹏儿一眼，淡淡道：“那是王八。”
鹏儿很郑重的点点头，“对啊，我就希望你是个王八。”
“……”阿叶彻底败给他了。
——不用这么直接罢，有这么说话的人吗？恩？
阿叶懒懒地扶靠着鹏儿，慢慢坐下身子，随手揪着地上的枯草玩，继而歪过头笑了笑，“诶，咱们明日便启程去淮乡罢。”
“那你答应我，无论这一次能否找到小奴，你都要回来安心养伤，以后做个好王八。”鹏儿定定地看着阿叶。
阿叶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他清清声音，“那个，咳咳，你能不说王八了么。”
“好。”鹏儿一口应下，“那就说，以后你能活个一千岁。”
阿叶实在无奈了，索性不再应话，只转眼瞪着他。
……这还是王八啊。
